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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真经传(唐陆希声)
经: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与江海。
传:所谓始者,即无名也。夫唯无名之体,故能制有名之用,亦既有名,名将游矣。故亦将知止,止其所也,游止其所,名止其实,事止其理。知止而止,故不至危殆。然则所谓名止其实,亦实其名也,故循名而督实,按实而定名。名实相当则国治,名实不当则国乱。名生於实,实生於名,名实相生,反相为情,故有道之君操契以责名。名者,天下之网,圣人之符。张天下之网,用圣人之符,则万物之情无所逃矣。故审其名以复其实,考其实以正其名,则是非之见若白黑。故判为两,合为一,是非随名实,赏罚随是非。是以见其象,致其形,循其理,正其名,故曰名自命,则事自定也。因名命之,随事正之。故尧之治天下也,以名,其名正而天下治;桀之治天下也,亦以名,其名倚而天下乱。故名者,圣人之所重也。仲尼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人主忧劳;人主忧劳,则官职烦乱。白之顾益黑,求之而愈不得。名正则人主无忧劳,无忧劳则不役其耳目之主,而百度惟贞,因形而任,不制於物,无为而治,清静以公,神通乎六合,意观乎无穷,所谓知止不殆也。夫江海者,川谷之所归;无名者,有名之所止。譬诸天下之事,其归於道如此。
经: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传:知出於外谓之智,如日火之外光。知反於内谓之明,如金水之内景。用弱以胜人之暴,为有道之力;守柔以自胜其躁,为有德之强。知足於利欲者,不亡其大业,故谓之富。强行於仁义者,可至於盛德,故谓之有志。动而不失其所怛,故可久身,死而道不亡,故为寿。
经: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居有,爱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於小,万物归之不为主,可名於大。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
传:大道之用,其犹鬼神之德乎。泛泛乎可在乎左,可在乎右。洋洋乎若在乎上,若在其前后#2。为万物之母,故恃之以生。与天地合德,故其功易成。以其亲之至,故不谢厥德。以其大之极,故不称有功。慈育万类,长而不宰,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则可以名其朴为小。万物归之不为其尊主,若川谷之与江海,则可以名其道为大。夫川谷之赴江海,受之而不厌,是未尝自尊。天下皆归圣人,圣人容之而不倦,是终不为大。圣人守无名之小朴,终不自以为大,所以为万物之所宾,卒能成其大。
经: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
传:大象者,道也。夫能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则天下万物皆归而往之矣。夫圣人视民如赤子,唯恐其伤,而况有事伤之乎?未尝有以伤之,则归而往之者,莫有受其伤矣。莫受其伤,则天下皆安其夷泰矣。夫乐可以悦耳,饵可以适口,则旅人为之留连,行客为之欢餍,虽即时有感,然非其所安,不可久处。故《易》曰:鸟焚其巢,旅人先笑,后号咷也。夫执大象者则不然,不以欲乐示於人,故言之出口淡乎其无味,教之入心泊乎其不美。希乎夷乎虽不足以听视,然用之不穷,酌之不竭,弥乎千万年而不可以既。
经: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於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传:夫圣人之渊奥莫妙於权实,实以顺常为体,权以反经为用,权所以济实,实所以行权,权实虽殊,其归一揆。老氏既以实导人,立知常之教;又以权济物,明若反之言。《易》所谓曲成万物而不遗,范围天地而不过者也。夫欲除强梁,覆昏暴者,必因其利欲之心,以行歙张之术。术之用曰:彼利欲之心方盛,必且足之令张,喜其足则获其情,然可歙之以正。在《易□明夷》六四:入于左腹,获明夷之心,不出门庭是也。夫足之令足所以极其张也,张则侈心愈益,故为众之所歙也。此术甚微而明,圣人所以密用也。至於将弱其志炁者,必且强其嗜欲,甚爱则大费,欲极则志衰。小用之於身心,大用之於天下。废兴与夺覆却相资,斯自然之理,以反为合者也。经曰: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能以柔弱制刚强,是用而反者也,用而反者实能制权也。《易》曰:巽以行权。又曰:巽称而稳。夫巽之为象,风也。风能应四时,挠万物,而万物莫见其形。权能乘天机,适世变,而人莫知其用。夫巽之为义,顺也。巽顺可以行权,权行则能制物,故柔弱可以制刚强,则义甚彰而用甚隐矣。何以明之?昔者文王二天下之三,而犹诎伏殷纣,乃献漆沮之地,请去炮烙之刑。夫纣之贪心方炽,故文王请献之地,是足之令张也,纣既得地而喜,故文王请去其刑,是歙之以正,此文王之权也。昔武王观兵盟津,曰纣之恶未极,於是还师二年,然后兴牧野之役。夫还於盟津,是足其张令极也,兴於牧野,是致其众之所歙,此武王之权也。昔文王以文柔之道,虽念殷人不胜其酷,需尽去纣而后受之,此文王之实也。昔武王以刚武之德,遽痛殷人之不胜其虐,遂亟诛纣而后取之,此武王之实也。伯夷叔齐辅文王之实,正武王之权,谓以臣伐君不可以训,将以整三纲於后世,故相率而弃武王,饿死於首阳。太公相武王之权,反文王之实,谓诛独夫纣,天下乃定,将以拯兆民於当代,故鹰扬而从武王,肆伐于大商。周公召公成文武之业,将欲密救乱之权,显治安之实,於是休牛放马,倒载干戈,问《洪范》於箕子,迁顽民於洛邑,制礼作乐,偃武修文,流二南之化,致八百之祚,此又以权反实之大者也。《易》曰: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此皆微明之旨,以权实相济者也。於乎圣人行权所以合乎道,小人窃权所以济乎奸。鱼脱於渊则不可行,权离於实则不可用。夫权之为物,国家之利器也,必深藏之,密用之,不可显示於人,惧其窃以为乱也。故孔子曰: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在《易□乾》之九四曰:或跃在渊,无咎。子曰:上下无常,非为邪也。进退无恒,非离群也。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故无咎。《坤》之六四曰:括囊,无咎无誉。子曰:天地变化,草木蕃;天地闭,贤人隐。括囊无咎,盖言谨也,慎不害也。然则权之为用,圣人所难且慎也,可不谨乎,可不谨乎。
经: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亦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
传:道之所以为常者,以其体无名,故无为,用有名,故无不为。侯王能守此始与母之术,则万物之理得,而天下之事正,所谓我无为而民自化也。德化既淳,天下清静,苟利欲之情将有萌兆,吾必以此大道之质奠而正之,使无得动矣。夫上德无为而无以为,则同於道矣。下德为之而有以为,则同於德矣。得於德者,必失於道,故有无为之心者,必有无为之迹。后世将寻其迹而忘其本,故为无为而至有为,故云无名之朴,亦将不欲者,将使心迹兼忘,则至於玄之又玄矣。夫能心迹兼忘,事理玄会,则天下各正其性命,而无累於物之迹焉。首篇以常道为体,常名为用,而极之於重玄。此篇以无为为体,无不为为用,而统之以兼忘。始末相贯,而尽其体用也。
道德真经传卷之二竟
#1亦将不欲:原本此句后衍『於不欲』三字,据指海本删。
#2若在其前后:疑作『若在乎下』。
道德真经传卷之三
吴郡陆希声传
经: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仍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1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处其薄,居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传:上德合道,不以德称,无以而为,故有常德。下德失道而同於德,有以而为,故无常德。上德之用,法乎自然,故无以为而无为也。下德之用,法乎无为,故有以为而为之也。夫仁者兼爱,皆有为而为,能无以仁为功者,上也。义者禁非,亦有为而为,能有以义为利者,上也。何则?若以仁为功则滞於为仁矣,若不以义为利则徇於非义矣。夫礼之上者,所以辨上下,定民志。至於陈玉帛,尚往来,斯礼之末节也。今礼敬於人,人未之答,彼诚失礼之微者。我乃鲍然变色,奋肱而引之,则失礼复甚於彼矣。夫礼所以防争,失之於末则反以起争,斯乃世俗之常情,不达礼之大本故也。老氏举其失礼之甚,讥其起争之由,将使人反礼之本,复归於太一者耳。《记》曰:爱人而不亲,则反其仁;礼人而不答,则反其敬。故克己复礼而不尤於人。《易》曰:谦以制礼。又曰:谦,德之柄。苟能执谦之柄,复礼之始,则指撝而无不利,安有攘仍之失哉。且上德无为自然合道,失於上德,法乎无为,故曰失道而后德耳。夫法乎无为,德业着矣;有为而为,仁功见矣;裁而利之,上义明矣;制而防之,上礼立矣。故曰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也。夫失於彼者得於此,此天下之常理也。故忠信之质衰於中,而祸乱之机兆,则制礼以防其乱,故礼居乱之首。大道之华发於外,而愚昧之情或,则崇智以导其愚,故智为愚之始也。前识者,智也。智为先见之明,而照於未形之理者也。然则仁义礼智皆圣人适时之用,所以与世污隆,随时升降者耳。故执古御今,则以道德为之本,礼智为之末。化今复古,则以礼制为其始,道德为其终,所谓损之又损之以至於无为者也。夫豢豕为酒非以为祸,而酒之流祸生焉;仁义礼智非以为乱,而治之弊乱至焉。惑者不知利欲之为乱,乃欲归罪圣智,因谓绝而弃之,则可以复於上古之治,一何过哉,一何过哉。故曰论礼於淳朴之代,非狂则悖;忘礼於浇漓之日,非愚则诬。在於寻流还源,去末归本,正礼义以反仁德,用有名而体无名,则自然之道不远而复矣。所谓大丈夫者,且将断此而不疑,安处於道德之本,不滞於礼智之末者耳。何为其然乎?作法於治,其弊犹乱;作法於乱,弊将若何?故去彼华薄,取此厚实,斯乃执古御今之深旨也。於乎礼亦有之,祭天一献,贵质也。器用陶匏,贵素也。明酒之用而玄酒之尚,莞箪之安而稿秸之设,皆贵本也,安可忽之哉。
经: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致之一也,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贞而贵高将恐蹶。故贵必以贱为本,高必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谷,此其以贱为本也。非乎?故致数舆无舆,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传:夫一者,道之子,物之始也。能抱其子,复其始,则万物莫不遂其生之理矣。虽天道之与神明,地道之与山谷,莫不以得一之故而能清灵宁盈耳。《易》曰:天下之动贞夫一。故侯王得之则为天下贞,所以致之其道一也。然唯其致之,不可恃之,故戒其无以此为也。苟恃其清灵宁盈,则必将裂发歇竭矣。於乎万物恃其生,天理必灭。侯王恃其贞,贵高必蹶。特加贵高之言,将戒侯王之深旨也。亦既戒之,而又演之,曰其所以得贵为王侯,必以贱者为根本也。其所以高居大位,必以下民为基址也。至於孤寡不谷,皆下贱之称也,而侯王以此自称者,此以下贱为本之谓也。穷极其致,何以明之?夫士农工商具於民,然后有国焉;轮辕箱轴备於用,然后有舆焉。今指舆而数之,则皆轮辕箱轴耳,不见有舆也。指国而数之,则士农工商耳,不见有国也。然则士农工商,国之贱下者也,国之所以存,以贱下为本耳。故侯王当以贵自戒,不欲琭琭然如玉之贵异;当以贱下为本,故宜珞珞然如石之凡贱也。
经: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之物生於有,有生於无。
传:夫权也者,以反为动而合於正者也。实也者,以弱为用而制於强者也。天下之物皆生於有形,有形之物必生於无形。天下之事皆生於有兆,有兆之事叉生於无兆。故知反之为动,必生於弱之为用,则动微之几,必生於静冥之理。然则几生於理,终归於理,权生於实,终反於实,此皆道之通变覆却相济者也。
经: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
传:《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道也者,通乎形外者也。形而下者谓之器。器也者,止乎形内者也。上士知微知彰,通乎形外,故闻道而信,则勤行之。中士在微彰之际,处道器之间,故闻道而疑信相半,故若存若亡。下士知彰而不知微,止乎形内,故闻道则大笑之。不唯笑之,且将非之矣。夫道也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苟不为下士所非笑,则不足以为真精之道矣。然则为下士所非笑者,岂不以立言有云乎。夫体道者,与日月合其贞明,而其光不耀,斯明道若昧也。与天地合其易简,而其用不可为典要,斯夷道若颣也。与四时合其运行,而其动必反於玄妙,斯进道若退也。常处卑下,而终不可渝,斯上德若谷也。常居溷浊,而终不可涅,斯大白若辱也。衣被天下,而不有其仁,斯广德若不足也。生畜万物,而不显其功,斯建德若偷也。复其性以御其情,斯质真若渝也。正乎内而行乎外,斯大方无隅也。以若拙之匠,陶甄天下而不为近功,斯大器晚成也。以不言之教,鼓动万物而不事小说,斯大音希声也。事无事,莫睹其用,斯大象无形也。为无为,莫识其体,斯道隐无名也。夫唯善济贷於万物,而不责其报,是以万物受其生成而不知其德,故下士闻此道而笑之,不信其能若此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