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口义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兑,使日夜无却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於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此段归结在才全德不形一句。前言死生亦大而不得与之变,於此又以死生存亡、穷达贫富、毁誉饥渴寒暑等总言之,此是紬绎发越处。规者,求也。此等事之变,天命之行,日夜相更,迭於目前,虽有知者亦不能求其始,不过曰自然而然尔。不足以滑和者,言不能滑乱胸中之和也,只是不得与之变一句。不入於灵府者,不动其心也。和豫通三字一意,豫,悦也,通,流通也。心既不动则使之自然和顺豫悦流通而不失其兑,兑亦悦也。此一句便是庄子之文。和豫通犹曰周徧咸也,见后篇。日夜无却者,言日新而不已也。郄,止也。与物为春者,随所寓而皆为乐也。物,事物也。此春字与兑字同。接而生时於心者,即佛经所谓无所住而生其心也,接犹感也,时犹时中之时也。随事之所感而应之不偏不滞,故曰生时於心。才者,质也。如孟子曰:天之降才也。才全犹言全其质性也。
  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2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吾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德不形者,言其德无所可见也。水停则平,平则可以为法,法,准则也。内保,停也,外不荡,止也。即前所谓鉴於止水者,又如此变下其文。和者,中和之和也。成者,全也。全此性中之和,是其德之修也。德不形随事物而见,言其无所往而非德,非一端所可名,故曰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孰民之纪四字佳,即是执国之柄。忧其死者,言能爱民也。哀公安得南面而君天下,此皆庄子下笔过当不照管处。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与孟子友之云乎意同,皆是寓言,不可以实求之。
  闉跂、支离、无脤说卫灵公。灵公悦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瓮大瘿说齐桓公,桓公悦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闉跂,曲背也。支离,伛之貌也。无脤,无唇也。伛曲缺唇,丑之甚也。肩肩者,细长之貌也。瓮大瘿,项瘤者也。此两句皆喻人之好恶不在於形骸之外,伛瘤之人得意於君,视全人反不如之,故曰德有所长,形有所忘。言爱其德而忘其形。人不忘其忘而忘其所不忘,此两句极佳。即孟子一指不若人之喻。所可忘者,形也;所不可忘者,德也。诚忘者,真忘也。知有形而不知有德者,真忘也。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斲,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也者,天食也。既受命於天,又恶用人。
  圣人有所游,游者即所谓心有天游是也。知去声,以智处事也。约,以礼自检束。工,艺能也。孽,菑孽也。胶,泥也,固也。接,接於外而忘其内也。商,贾也,如所谓买名於天下也。心有天游则知此四者皆吾之累矣。圣人无所谋於世,则不用智矣;不斲削而自合於理,则不用约矣,守其内而无事乎外,则不用德矣;不货者不求售也,则不用艺能矣。四者不谋不斲,无丧不货也。天鬻天食,天禄也,犹言天爵也。既受食於天,又恶用人。犹言有天爵而不求人爵也。
  以接而生时於#3其心,才全而德不形,一智之所知,由前言之三字皆是好字,到此段接德智又成不好字,此鼓舞其笔,不照前后,所以为异端之书。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於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眇乎小哉,所以属於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呜。
  此段乃庄子与惠子问辩之言。有人之形以下,乃庄子寻常有此语,惠子因而问之也。群於人者,言与人同类也。是非不得於身者,言无入而不自得,超出於是非之外。独成其天,与天为徒也。言人能外於是非,无入不自得,则与天为徒,而所造者大矣。天与之形者,有物也。道与之貌者,物必有则也。吾所谓无情,言人不以好恶之情而内伤其身者,有益则有损,常因自然则无所益亦无所损矣。言有余不足皆为病。益生者,有余之病也,好恶出於自然而无所着,则无所损益矣。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是以益生为资生,非庄子之意也。庄子与惠子为至密之友,惠子博学而好辩,故庄子以外神劳精讥之。外神者,神用於外也。犹言神不守合是也。槁梧,枯木以为几也。瞑,倦也。坚白,辩之名也。选,授也。言天授子之形,而子乃自苦如此。何也,只一呜字,韩文公就此抽出成一篇序。如许其妙,庄子安得不为作者。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七竟
  #1安可:原作『真人』,据明本改。
  #2始:原作『殆』,据明本改。
  #3於:原作『乎』,据明本改。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八
  鬳斋林希逸
  内篇大宗师上
  大宗师者,道也。犹言圣法天,天#1法道,道法自然也。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 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人之生也,凡事皆出於天,故曰天所为。然身处世间,人事有当尽者,故曰人所为。人事尽而天理见,是以其智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也。不役役以伤生,故曰终其天年。既知天又知人,故曰知之盛也。此数语甚正。虽然有患而下此一转尤妙。知有所待而后当知在我所待者在外,或无所求而自得,或必有求而后得,皆不可得而定,当者,定也。亦可否之当也。事既定而后见其当与不当此#2一字,下得最工。若以为出於天,又必求而后得;若以为出於人,又有求而不得者,比所谓讵知天之非人,人之非天也。譬如寿天不贰,莫非命也,而又曰,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便见天所为与人所为不定处。庄子看世事最精,此等处当子细玩味。必有真人而后有真知,此言有道者也。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木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
  寡,不足也。不逆,顺也。当不足之时即听顺之,功虽成亦不以为夸。雄,夸也。士与事同,古字通用。如东山诗曰:勿士行枚也。谟,谋也。无心而为之,故曰不谟事。过而弗悔,过,失也,犹今曰蹉过也。当而不自得,当,谛当也,犹今曰恰好也。事成也自得,自多也。凡事或失或成,皆委之自然,不以失为悔,不以成为喜也。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即无入而不自得也。知之能登假於道,言其所见深造於道也。两若然者,此是庄子笔势,知与智同,假,至也。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其寝不梦,神定也,所谓至人无梦是也。其觉无忧者,与接为构而不以心斗也。其食不甘即无求饱之意,禅家所谓塞饥仓是也。其息深深,真人以踵,众人以喉,道书修养之论其原在此。神定则其出入之息深深,皆自蹬而上至於口鼻,所以有数息之法。神无所养则其出入之息止於喉间而已,静躁不同,体於身者见之。哇,吐也。嗌,咽也。内无真见,言语只在口头,所以易屈服於人。此一句看参禅问话者,方见得庄子之言有味。如所谓虾蟆禅,只跳得一跳,便是若哇之易屈服也。嗜欲者,人欲也,天机者,天理也。曰深浅者,即前辈所谓天理人欲随分数消长也。此一段一句是一条贯,道书佛书皆原於此,足见此老自得处不可草草读过,惜不见大慧张平叔与之论此。
  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此一段只说生死。出,生也;入,死也。翛然而往,翛然而来,不忘所始,不求所终,受而喜,忘而复,即是生死两字。不距者,不逆也,翛然随之之意也。不忘所始,不求所终,即所谓原始要终,故知死生之说也。或问赵州曰:和尚百岁后向那裹去?州云:火烧过后成一株茅苇。是不求其所终也。受,受其形也,得之於天,安得不喜。复,归也,全而归之无所系念,故曰忘而复之。不以心捐道,即心是道,心外无道也。不以人助天,寿夭有命,人力无所加也。此十字当子细读之。不捐者,不斯须离之意。
  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志者,有所主而定之意。此书字义不可以语孟之法求之,前辈云佛氏说性止说得心,既曰异端矣,又安得以吾书字义求之。寂,静也。面壁十九年,是其容寂处。頯,大也,颡,额也。头容直故见其颡頯然。凄然,怒也,暖然,喜也。无心而喜怒,犹四时之春秋也。极,止处也。物,事物也。随事而处各得其宜,而无一定所止之地,即所谓以接而生时乎其心者也。
  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
  用兵,毒天下也。施泽,爱天下也。皆以无心行之,则亡国者亦不怨,被其德者亦曰帝力於我何有。吾书亦有此意。但庄子之笔形容处说得多过当,如曰泽及万世而不为仁,万物而不为义,皆是此类。
  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此数句乃是讥诮圣贤,以形容真人之不可及。其意盖谓世无真人,不知至道,自圣人而下无大无小,皆非也。乐通物者,圣人之心以无一物不得其所为乐也,通,得所也。不任物之穷通而以此为乐,不足为圣人矣。无心则无亲疏,有疏有亲有心矣,有心则非仁矣。顺时而动,知天时者也。贤者以此为能亦非也。就利违害君子能之,未能通利害而为一则君子亦非矣。士必为名,名者实之宾,为宾失己也,故日非士。真,自然也。不知自然而劳苦以丧其身,是役於人者,非役人者也。此皆过当之论。故狐不偕而下,如伯夷、叔齐、箕子,皆遭讥讪以为役於
  人而失其己者,故日不自适其适。其语虽偏,其文亦妙,狐不偕、务光、胥余、纪他、申徒狄,皆古之贤者。不自适,不自得也。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瓤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邮邮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痛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乎,警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悦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於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
  此一段形容之语尽有温粹处,但说得太顽洞。佛书中多有此类。状,容也,义而不朋,中立而不倚也。嫌然若不足而不自卑。承者,奉承而自卑之意。左传使之副者日承。与乎,容与也。肌,德之隅也。肌而.不坚,有德之隅而无圭角也。张乎,舒畅之貌也,虚者,有若无也。不华者,实也。那哪,喜貌,似喜而不喜。崔,下也,处世应物有不得已之意,亦犹闷然而后应也。清,聚也,充悦之貌,其生色也眸然见於面,故日进
  我色。止我德者,即所谓虚室吉祥也。止,止也。与乎,自得之貌。厉,严毅之意,望之厉然亦与世人同也,而其中实有崔乎不得已之意,故日似世。警乎,大之意也,无所屈於世,故日:未可制。好闭,不欲开口也。连,合也,密也,方其未言似不欲言,及其既言亦若不言,故日悦乎其忘言也。两句即一意。悦乎,俯下之貌。体,本也。翼,附也。圣人则日明于五刑,以弼五教。此则日以刑为本而礼为附,皆是反说。绰乎其杀者,虽杀之而绰绰乎毋件於我心也。行於世,以礼徇俗也。时乎,用知则用,知是不得已而应事也。循德者,循天德而自然也,循乎自然而无所容力,譬如人登小山,有足行者皆自至,人以为勤劳而后至,言不铃勤劳其心而行亦自至也。此无容心之喻也。丘,小山也。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