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口义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此一段又自待字上生起来。罔两,影边之澹薄者。无特操者,言其无定度也。吾有待而然者,言影之动,所待者形也。我虽待形而形又有所待者,是待造物也。形之为形亦犹蛇蚹蜩翼而已,我岂徒待彼邪。蜩蛇既化而蚹翼犹存,是其蜕也,岂能自动耶。我既待形,形又有待,则恶知所以然与不然哉。此即是非待彼之喻也。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此一段又自前面说梦处生来。栩栩,蝶飞之貌。自喻者,自乐也,适志者,快意也。言梦中之为蝴蝶,不胜快意,不复知有我矣,故曰不知周也。蘧蘧,僵直之貌,此形容既觉在床之时。此等处皆是画笔。在庄周则以夜来之为胡蝶梦也,恐胡蝶在彼又以我今者之觉为梦,故曰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这个梦觉须有个分别处,故曰周与胡蝶必有分矣。此一句似结不结,却不说破,正要人就此参究,便是禅家做话头相似。此之谓物化者,言此谓万物变化之理也。
  此篇立名主於齐物论,末后却撰出两个譬喻。如此其文绝奇,其意又奥妙,人能悟此,则又何是非之可争。即所谓死生无变於己,而况利害之端之意,首尾照应,若断而复连,若相因而不相续,全是一片文字,笔势如此起伏,读得透彻,自有无穷之味。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三竟
  #1循:明本作『随』。
  #2分:疑当为『不』。
  #3 傅:原作『得』,据明本改。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四
  鬳斋林希逸
  内篇养生主
  主,犹禅家所谓主人公也,养其主此生者,道家所谓丹基也。先言逍遥之乐,次言无是无非,到此乃是做自己工夫也。此三篇似有次第,以下却不尽然。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涯,际也。人之生也,各有涯际,言有尽处也。知,思也,心思却无穷尽。以有尽之身而随无尽之思,纷纷扰扰,何时而止。殆已者,言其可畏也。已,语助也。以下已字粘上已字,与前齐物篇同。於其危殆之中又且用心思算,自以为知为能,吾见其终於危殆而已矣。再以殆字申言之,所以儆后世者深矣。此之所谓殆,即书之所谓惟危也已。而为知者,犹人言明。明而知故,故而作也。
  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此数句正是其养生之学,庄子所以自受用者。为善无近名者,谓若以为善,又无近名之事可称。为恶无近刑者,谓若以为恶,又无近刑之事可指。此即骈拇篇所谓上不敢为仁义之操,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督者,迫也,即所谓迫而后应,不得已而后起也。游心斯世,无善恶可名之迹,但顺天理自然,迫而后应,应以无心,以此为常而已。缘,顺也;经,常也,顺迫而后起之意以为常也。如此则可以保身,可以全其生生之理,可以孝养其父母,可以尽其天年,即孟子所谓寿夭不贰,修身以俟之也。孟子自心性上说来便#1如此端,庄此书却就自然上说,便如此活。其言虽异,其所以教人之意则同也。晦庵以督训中又看近名近刑两句,语脉未尽,乃日:若畏名之累已,而不敢尽其为学之力,则稍入於恶矣。为恶无近刑,是欲择其不至於犯刑者而窃为之。至於刑祸之所在,巧其途以避之,遂以为庄子乃无忌惮之中。若以庄子语脉及骈拇篇参考之,意实不然。督虽可训中,然不若训迫,乃就其本书证之,尤为的当也。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书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
  手之所触,触动也。肩之所倚,以手用力则肩有斜势也。足之所履,亦其用力之时足之所立自有步武也。膝之所踦,踦,微曲也,以身就牛则膝微曲也。此四句画出一个宰牛底人。砉,兴入音;騞,亨入音。砉然、向然、騞然,皆是其用刀之声,却以奏刀两字安在中间,文法也。如七月诗:八月在野,九月在宇,十月蟋蟀在我床下。亦是以蟋蟀字安在中间也。奏刀,进刀也,进用其刀曰奏。莫不中音者,言其砉、向、騞之音,皆合律吕也。桑林、经首皆乐名也,舞则有乐,会,舞者之聚也。合於桑林,中於经首,亦形容其中律吕之意也。文惠君,梁惠王也。嘻,欺也。技盖至此,言如此其妙也。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
  释刀,舍其刀也。舍刀而对,谓其技自学道得之,而后至於技,非徒技也。三年之后未见全牛者,言牛之一身其可解处,全不容力可一目而见也。
  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郄,导太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
  以神通而不以目视者,言心与之会也,遇,会也。官,耳目鼻口也。官知止者,言凝然而立之时,耳目皆无所见闻也,耳目之所知者皆止,而不言之神自行,谓自然而然也。天理者,牛身天然之腠理也;依者,依其自然之腠理而解之;大郄,骨肉交际之处也;批,击也,窾,空也,骨节之间自有大空缺处也;导者,顺而解之也,骨肉之交际,骨节之空窾皆固然者,我但因而解之。我之为技,其用刀也,皆未尝经涉其肯荣之间,綮音顷,肯綮者,骨肉相着处也。肯綮处且不用刀,况大瓠乎。軱音孤,大骨也。
  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於硎。
  良庖,庖之善者也。族庖,众人之为庖者也,劣者也。庖之劣者则其刀一月一更,以其斫大骨而有损刀或折也。庖之善者一岁一更刀,以其用刀犹於肯荣之间或有割切,故其刀亦易损也。今我之刀用之十九年矣,解牛虽多而其刃皆若新磨然,言其无所损也。硎,砥石也。
  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硎。
  彼节者有间,盲牛之骨节自有间缝处,我之刀又甚薄,以甚薄之刀随其间缝而解之,可以进刃於其间。恢恢有余地者,言其无滞碍也。此事#2盖言世事之难易皆有自然之理,我但顺而行之,无所撄拂其心,泰然故物皆不能伤其生,此所以为养生之法也。
  虽然,每至於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文.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此虽然一转,甚有意味。盖言人之处世岂得皆为顺境,亦有逆境。当前之时,又当委曲顺以处之。人行顺境甚易,到境逆处多是手脚忙乱,自至丧失,安有不动其心者乎。所以添此一转。族,聚也,言牛身筋骨果会之地也。我之解牛虽曰目无全牛矣,虽用刀皆在於大那大家之间,而至於筋骨盘结处,亦见其难,遂把作个难事做。怵然者,变动之意也;戒者,加儆戒也;视为止者,言以目视之未免少停止,而后迟迟焉行其刀。此但言加子细之意也,我既加意子细为之,则其动刀也甚微,言轻轻然亦不敢甚着力也。謋音慝,解音蟹;謋,忽然之意,解散也,言其用力甚轻而其骨肉忽然自己解散。如土之委地然,言其多而易也。解牛既了,则提起其刀而立,从容四顾,踌躇者,从容也,即自得意也;满志者,如意也,非曰其志自满也,言此乃满我之意也。何以如意,不用力而解牛,虽解而刀无伤,所以如意也。善刀者,言好好收拾其刀而藏之也。此意盖喻人处逆境自能顺以应之,不动其心,事过而化其身,安於无为之中,一似全无事时也。为善无近名以下,正说养生之方,庖丁一段乃其譬喻,到此末后,遂轻轻结以:得养生焉,四字便是文势操纵省力处,须子细看。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公文,姓,轩,名也。右师者,已刖之人为右师之官也。介,独也,刖而存一足也。天与人与者,言天生之始已如此邪,人刖之邪。刖足分明是人,却曰天也非人。天之生是使独者,言天生他时只要他独有一足也,何以知之。凡人之形貌者,有两足相并而行,此於众人之中独异,如此便是天使之,非人使之也。有与,相并也,此意盖谓人世有余不足,皆是造物。虽是人做得底,也是造物为之。盖欲人处患难之中,亦当顺受之也。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前说患难顺受之意,便是庖丁每至其族,吾见其难处意思。却於此数句,借泽雉而喻,乃言人生处世,逆境常多,便是履虎尾、游於羿彀中之意。泽中之雉,十步方得一啄,百步方得一饮,言其饮啄之难也。若养於笼中,则饮啄之物皆足而为雉者不愿如此,故曰不蕲畜乎樊中。蕲,愿也;樊,笼也。何以不愿,盖笼中之饮啄虽饱;雉之精神虽若畅旺而终不乐。故曰:神虽王,不善也。王音旺,不善,不乐也。此意盖谓人能自爱其身,不入世俗汩没之中,更自好也。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
  庄子之学本於老子,此处先把老子贬剥,便是为贬剥尧舜。夫子张本道,我於老子亦无所私,而况他人乎。三号而出,言不用情也。弟子之问,谓老子於秦失本朋友也,何其吊之如此不用情乎。夫子指秦失也。始者吾以为其人者,言吾始以老子为非常之人也,今因吊之乃知其不为非常人也。何者,老子之死,其弟子之哭,无老无少,皆如此其悲哀,此铃老子未能去其形进,而有以感会门弟子之心,故其言其哭哀且慕者,有不期然而然也。天之所受本无物也,犹以有情相感,则是忘其始者之所受而遁逃其天理,背弃其情实,如此皆得罪於天者,故日遁天之刑。倍与背同。
  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一辰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
  上面既说了秦失一段,就此却发明尽死生之理,以结一篇。盖欲人知其自然而然者,於死生无所动其心,而后可以养生也。夫子,有道者尊称之辞也。言天地之问有道之士,其来也亦适然而来,其去也亦适然而去,但当随其时而顺之。既知其来去之适然,则来亦不足为乐,去亦不足为哀。不能入者,言不能动其心也。县者,心有系着也。帝者,天也。知天理之自然,则天帝不能以死生系着我矣。言虽天亦无奈我何也。故日帝之县解。
  指穷於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此死生之喻也。谓如以薪炽火,指其薪而观之,则薪有穷尽之时,而世间之火自古及今,传而不绝,未尝见其尽。此三句奇文也。死生之理固非可以言语尽,且论其文前面讲理,到此却把个譬喻结末,岂非文字#3绝妙处。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四竟
  #1来便:原本作『光伏』,据明本改。
  #2事:原作『意』,据明本改。
  #3字:原作『子』,据明本改。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五
  庸斋林希逸
  内篇人间世上
  前言养生,此言人问世,盖谓既有此身而处此世,岂能尽绝人事,但要人处得好耳。看这般意思,庄子何尝迂阔,何尝不理会事。便是外篇所谓,物莫是为也而不可以不为一段意思。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日:将之卫。曰:奚为焉。日: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
  其年壮其行独者,言少年自用,不恤众议也。轻用其国而不自知其过失,轻民之生而栈贼之,量其国中前
  后见杀者,若泽中之蕉然,谓轻民如草芥也。苟子富国篇有曰以泽量,与此意同。本是若泽蕉,却倒一字
  曰泽若蕉,此是作文奇处。云,泽也;梦,亦泽也,云梦昔皆为水,今有土可耕,不日云梦土作爻乂 ,而曰云土梦作ㄨ 。玄亦纤,缟亦纤,不曰玄缟纤,而曰玄纤缟。此文法也,如,往也,民其无如者,言其无所归也。
  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且德厚信征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苜人,菑人者,人必反蕾之。若殆为人菑。
  邦有道则见,邦无道则隐,此圣贤之言也。庄子却反其说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谓如人能医,必其门多疾之时,方可行其术。若是已治之国,又何用我。愿以所闻思其则,言欲以所闻於夫子者,而告之卫君,使之思其法则而知改悔,庶几其国可安也。若殆往而刑耳,若,汝也,殆,将也,汝如此而往,将为彼所刑戮而已,谓不可往也。道不欲杂者,言此心不维,则纯一虚明。苟有所容心,谓彼既如何,我又如何救之,便是容心,则在我已杂矣。我既不纯一,何能救之。杂则多者,言多端也。扰者乱也,忧者,自苦也,言汝且自苦,何能救人。古之人必先存其在我者,而后可以谏告他人,苟存於我者未定,何暇及他人乎。彼之所行虽为暴恶,我方自苦,何暇及他德。自然也,知私智也。才有求名之心,则在我自然之德已荡失矣;才有用知之私,则争竞所由起矣。故曰:德荡乎名,知出乎争。相轧者,相倾夺也。争之器者,言我以私智用,彼亦以私知用,彼此用智,其争愈不已。器,用也。曰名曰知,皆天下之凶事,此事不可以尽行,言行之必有祸也。矼,厚也,厚德即实德也。厚,信实有可信之行也。我虽有德有信而未达彼人之性气,我虽曰令名令闻而未达晓彼人之心,谓我如何而强以仁义法度之言,陈术於暴恶人之前,人必恶汝,谓汝矜夸,自有其美也。绳墨,法度也,术与述同。菑人者,凶人也。必名汝曰凶人,既有此名,则菑反及汝。汝今此去,殆且为人所菑而已,岂能化卫君而救其国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