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口义

  矉,蹙额也。以今人而学古人,犹以里女而学西施之矉。矉之所以美者,必有西施而后可道之。所以行,必见古人而后可。而夫子,言汝夫子也。此段凡六譬喻,节节皆好,为文莫难於譬喻。王臞轩迈尝云:平生要自做个譬喻不得,才思量得皆是前人已用了底。庄子一书譬喻处,件件奇特。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度数,五年而未得。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於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於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
  度数,礼乐也。阴阳,万物之理也。五年十二年,初无义理,但曰精粗求之,久而未得尔。自道而可献以下四句,发得极妙,即是道不可传。乃如此发出这般言语。
  然而不可者,无他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於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於中,圣人不隐。
  中无主而不止,非自见自悟也,言学道者虽有所闻於外而其中自无主,非所自得,虽欲留之,不住也。外无正者,无所质正也。今禅家所谓印证也。在我既有所自得而质之有道之人,得其印证则可以自行,我无所得则何以印证於人。此两句虽分中外,其实只要自得也。由中出者不受於外,此谓教人者。我之言虽自中出,而汝不能受,吾与回言终日不违,能受者也。汝不能受,则圣人不告汝矣,故曰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於中,此言受教者。我言虽自外而入汝之听,汝未有见而中无所主,虽闻其言亦无得也。即禅家所谓从门而入者,不是家珍。汝既无得,则但以圣人为隐,圣人实不隐也。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便是此意。此四句尽自精微,须子细参究。道之不可传,无他故也,其病在此四句而已。故先曰然而不可者,无他也。
  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觏而多责。古之至人,假道於仁,托宿於义,以游逍遥之墟,食於苟简之田,立於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
  中名不可多取,此讥儒者好名也。蘧庐,草屋也。仁义不可久处,言有迹者不可久也。觏,见也。才有声迹可见则祸患之所由生,故曰觏而多责。假道托宿,不可久处也,过则化之意。苟简,苟且也。言随时而不着相也。不贷者,犹今生言不折本也。易养,易足也。无出,不费力,无费於我也。采真,采取真实之理也。
  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
  此即是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之意。操之而患失,则恐栗;舍之而迷恋,则自悲。三者皆然。无所鉴者,略无所见也。窥,视也。所不休,迷而不知返也。心无明见而不能反视其迷,此天夺其魄之人也。天之戮民,言天罚之以此苦也。
  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
  君臣之间曰谏,师友之间曰教,有此人世则有此八者之用。器,用也。用所当用曰正,必无心者方能用之。循大变,顺造化也。无所湮,无所汩也。我能循造化而无所汩,则在我者正而后可以正物。我未能无心而以自然之理为不然,则是其胸中之天已昏塞矣。故曰天门不开。诗曰天之牖民,便是天门之意。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
  噆肤眯目,偏说逆心之喻也。昔即夕也,左传曰居则备一昔之卫。憯然,毒之状也,言自苦也。愤吾心,逆吾心也。乱莫大焉,言自乱性也。放风,顺化也,顺化而行故曰放风而动。总,执也。若使天下不失其本然之朴,则皆顺化而行,执德而立,又何待教之乎。王建路鼓于寝门,建鼓言所建之鼓也。招呼天下之人而教之,犹负大鼓而求亡子也。杰然,自高之貌。
  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於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鹄之白、鸟之黑,自然而然,不待浴之黔之,此二喻最佳。黔,染黑也。黑白之朴,言黑白皆有自然之质,无美无恶,不足政辩。以名誉而观示於天下,便有是非之意,有誉则有毁,此心便不广大矣。黑白,是非之喻也。鱼之呴濡,共能几何。若处之江湖,则相忘於水中矣。至道之世,各循自然,无所是非,则上下亦相忘矣。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孔子曰:吾乃今於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予又何规老聃哉。
  规,谏也。合而成体,浑然者也。散而成章,柴然者也。龙在天地之间,可见而不可见,故有散合之喻。乘乎云气,在造化之上也。养乎阴阳,言以天地之道自乐也。嗋,合也。张而不合,无所容言也。
  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将何以戒我乎。子贡曰:夫三皇#2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共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不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
  以孔子之声见老聃,称夫子之门人而修谒也。倨堂,居於堂上而自倨有傲物之意。应微,言其问答之声甚微也。黄帝之治,顺乎自然,自此以下一节,下一节,前篇亦屡有此意。於此又添出数句,颇奇特。制服以其亲之轻重为降杀,故曰为其亲杀其杀,盖言古无服而今制礼也。古人十四月而生,两岁而后言,十月而生五月而言,谓早也。谁,问也。未至於孩提而早能问人为谁矣。始,早也。谁,谓谁何也。使民心变,变於古也。人有心,人人各有私心也。兵有顺,以用兵为顺事也。为盗之人可杀则杀,不以为罪法禁详矣。当此时也,人皆自分种类,各亲其亲,各子其子也。特共此天下而居,故曰而天下耳。其作始有伦,言其始如此作为之时,人伦之道犹在今。其弊也至於乱伦,而以女为妇,又何可言哉。谓其不容说也。礼记大道为公一段,亦有此意,但庄子说得太甚。
  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憯於虿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立不安。
  三皇之知亦拂天地造化之理,前此多尊三皇而抑五帝,到此又和三皇骂了。虿,即蜂类也,其尾有毒。鲜,少也。规,求也。小兽之求,不过鲜少,如狐狸之类,言此等智巧,其为毒也亦如此。小虫小兽而已,皆讥侮而卑抑之言。憯,毒也。蹴蹴然,不安之貌也。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洽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边也、岂其所以边哉。今子之所言犹边也,夫边,履之所出,而边岂履哉。
  礼记中亦有老子呼圣人以名处,想问礼於老聃而师之。孰知其故者,孰知其典故也。钩,取也。幸不遇者,若有上古圣人,更笑汝也。有履则有迹,得其进而不得其履,亦犹糟粕之喻也。
  夫白鸭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呜於上风,雌-应於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工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於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传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此一段文之极奇者,白鶂之雌雄不交而生子,但眸子相视而已。凡物皆风气所生,风字从虫,便有生物之义,故曰风化。言生子也。鸣於上风,应於下风,谓在上在下也。黄帝顺下风而行,却与此同。此风字与风化字又别。类目为雌雄,言其雌雄在万物之中。自为一类,故能如此风化。螟蠕之於蜾羸,则非类而以咒化,此则以相视而化也。性命时道,皆言自然之理不可违也。鸟鹊孺孺,文尾也。鱼传沫者,相濡以沫为生子也。细要,蜂也。化,化生也。有弟而兄啼,兄弟同母必乳绝而后生,兄不得乳而后有弟,故日兄啼。此句下得尤奇绝,佛经中多有此类,要尽文章之妙,此类皆不可不知。不与化为人者,言知人而未知天,不能与造化为一也。此章以造化生生之理,喻自然之道,盖谓儒者所学皆有为之为而非无为之为,无为之为则与造化同功也。佛经所言胎生.卵生.化生.湿生,其乐必出於此,其意却欲人知此身自无而有,与万物皆同。所以破世俗自私自恋之心,又与此不同也。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六竟
  #1明本此句下有『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 现据明本补。
  #2皇:明本作『王』 。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七
  庸斋林希逸
  外篇刻意
  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薮泽,处问旷,钓鱼问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问暇者之所好也。吹吻呼吸,吐故纳新,熊经乌申,为寿而已矣,此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问,不导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
  刻,雕刻也。工苦用意,以行为尚也。为亢,为高也。怨诽,愤世嫉邪也。非世,议论世事是非也。枯槁,寂寞也。赴渊,投赴渊静也,即入林恐不密,入山恐不深之意。为修,好修洁也。教诲之人,为师於世也。致功并兼,是庄子当时目击之语。避世问暇,隐者也,逃世远去,超出是非之外,故与为亢非世者不同。熊经乌申,即华佗五禽之戏也。无不忘,无不有,即无为无不为也。无极,无定止也。众美从之,备万善也。圣人得天地自然之道,故如此也。
  故曰夫恬啖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啖矣。平易恬啖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
  此篇只是一片文字,自此以下连下许多故日字,临末用一譬喻却以野语有之为结,须子细看他笔势波澜。道德之质本然者日质。平易恬啖,即是无为之意。神不亏即是德全。着此三字愈见精神。
  故日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与故,循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无恬淡,乃合天德。
  天行,顺天理而行也。物化,视身犹蜕也。同波,同流也。随所感而后应,我无容心,故超出乎祸福之外矣。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无心应物之意也。知,私智也。故,事述也。去其私智,离於事逵,则循乎自然矣。若浮若休,即泛然无着之意。不思虑不豫谋,即何思何虑也。光而不耀,自晦也。信而不期,不取叉於物也。其神全故纯粹,其魂静故不劳,罢与疲同。
  故日:悲乐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过,好恶者德之失。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於迕,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淡之至也;无所於逆,粹之至也。
  有所悲乐,有所喜怒,有所好恶,则非自然矣。忧乐不系於心方为至德,一而不变便是主一而无适也。无所於忤,顺自然也。忤,逆也。不与物交,感而后应,虽与物接而不为物所累也。曰静曰虚,曰淡曰粹,即是一个自然之德如此发挥。件与逆同,但件深而逆差浅,故作两句下。粹,无疵也。
  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