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虚至德真经四解

  理无生死,故无所乐恶;理无爱憎,故无所亲疏,理无逆顺,故无所利害也。
  都无所爱惜,都无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植无痟痒。
  至和者无物能伤,热溺痛痒。实由矜惧,义例详於下章。痟痒,酸痟也。义见《周官》。
  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床。云霞不碍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步,神行而已。
  至顺者,无物能逆也。
  卢曰:寄言也,斋心服形,神与道合,则至其大国矣。夫神者,生之主也。既为生主,则役神以养生。养之失理,却成於损也。俗以益嗜欲者为养生,适为丧年之本矣。故君子养於性,小人养於情,养性者,无嗜欲,保自然,不乐生,不恶死,无向背僧爱,无畏忌自然。神行者,神合於道也。非是别有一国、别类之人耳。故曰:仁道不远,行之则至。一言契者,交臂相得焉。
  政和: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去齐国几千万里,则其道幽远而无穷。故惟神游者,所能至也。无师长而自治,无嗜欲而自足,死生无变於己,亲疏不累其身。不就利而利亦不至,不违害而害亦不来,都无所爱惜,都无所畏忌,而心有所忘,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擿无痟痒。而形有所遗,乘空寝虚,不碍不踬,恶往而不暇,以是出入往来阴阳之所,不能测也,而况於人乎?故曰神行而已。
  范曰:其国无师长,自然而已。则无出治之劳,而国者自治;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则无贪求之念,而民者自朴。生不知死,死不知生也,故其出不欣,其入不距,孰为而有夭恶?视人如我,视我如人也,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也。孰为而有爱憎?逆之而怒,顺之而喜也,故不背所异,不向所同孰,为而有利害?;都无所爱憎,故其心无所知,都无所畏忌,故其形无惕。若然者,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虽有勇,刺之不入,虽有力,击之弗中,触实不碍,乘虚不坠。视不用目而见晓,听不用耳而闻和。刳心无物,美恶不能汩也。潜行不窒,山谷不能踬也。利用出入,往来不穷,是其神之所为乎。
  黄帝既寤,
  亦寄之眠寤耳,圣人无眠觉也。
  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三人,黄帝相也。告之曰:朕闻居三月,斋心服形,思有以养身治物之道,弗获其术。
  身不可养,物不可治,而精思求之未可得。
  疲而睡,所梦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
  不可以情求,则不能以情告矣。
  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几若华胥氏之国,
  政和:劳形怵心,知而辩焉,故其术弗获,斋心服形,觉而冥焉,故其道乃得。虽有情有信,而无为无形,故至道不可以情求,而知之得之者,亦莫能以告也。
  而帝登假。假当为遐。百姓号之,二百年余不辍。
  卢曰:既寤於道也,自不因外物以得之。疲而睡者,冥於理,去嗜欲也。识神归性,不可以情求也。不能以告若者,心澄忘言也。凡以数理天下者,但成其空名,数极则迹见,虚而不能实也。上以虚名责於下,下以虚名应於上,上下相蒙,积虚以为理,欲求纯素,其可得乎?夫道者,神契理合,应物以真,非偏善於小能,不暴怒於小过。如春之布万物皆生,俗易风移,自然而化,不知所以化,不觉所以成。故百姓思之,不知其极也。
  范曰:有身则累物而丧我。入而内观身,本无身也,必期於养之,则未离於身;见出而外观物,本无物也,必期於治之,则未离於物。见物我靡认,其去道也远矣。何者?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求之以情,道终弗获。其所以知之者,无知而已;其所以得之者,无得而已。知本无知,得本无得,又乌能以是告人耶?审造乎是,则游心於淡,合气於漠,顺物自然,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千岁厌世,去而上仙,彼且释弓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孰肯以物为事?尝原庄周之书,言黄帝始以仁义撄人心,而继以问道广成,盖以谓绝圣弃智而天下治。则黄帝其人,所谓撄人心者,是宜寓言耳。是篇之意正与此合。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见《山海经》山上有神人焉。
  凝寂故称神人。
  吸风饮露,不食五谷;
  既不食谷矣,岂复须吸风饮露哉?盖吐纳之貌,不异於物耳。
  心如渊泉,形如处女;
  尽柔虚之极者,其天姿自粹,非养而不衰也。
  不偎不爱,
  偎者亦爱也,刍狗万物,恩无所偏。偎音隐偎。
  仙圣为之臣;
  仙者,寿考之迹圣者,治世之名。
  不畏不怒,愿态为之使;
  畏威也。若此岂有君臣役使之哉?尊卑长短,各当其分,因此而寄称耳。
  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敛,而已无愆。愆,蹇乏也。阴阳常调,日月常明,四时常若,若,顺也。风雨常均,字育常时,年谷常丰,而土无札伤,人无夭恶,物无疵疠,鬼无灵响焉。
  天人合德,阴阳顺序,昏明有度,灾害不生,故道合二仪,契均四时。《老子》曰:以道莅天下者,其鬼不神。
  卢曰:此言神之合道也,故假以方外之中,托以神人之目,不因五谷以为养,吐纳真气以为全,心如澄水无波浪之能鼓形,如处女无思虑之所营。喜怒不入其襟,是非不干其用,无求无欲,同天地之不仁,不惠不施,正阴阳之生育万物所不能挠,鬼神所不能灵证之真,其功若此也。
  政和: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体神之妙而出乎形数之外,故能胜物而无累。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则不志於养;心如渊泉,形如处女,则静一而不二;不偎不爱,仙圣为之臣;不畏不怒,愿悫为之使;则与道相辅而行。若然者,从容无为而阴阳和静,群生不伤,故不施不惠,不聚不敛,阴阳调,四时若,字育时,年谷丰,人无夭恶,物无疵疠,鬼无灵响焉。此圣人所以曲成万物而不遗者也。
  范曰: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万物在道之末。体神者,寓乎万物之上,视万物莫足以撄其心者,故能胜物而无累。然则列姑射之山,非神人,孰能居之?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则不志於养也;心如渊泉,则静尊而不流;形如处女,则柔顺而无忤;不偎不爱,则非作好以亲也,而仙圣实为之制;不畏不怒,则非作恶,以疏也,而愿悫实为之役,於物无所与也;不施惠,而物咸自裕,於己无所取也;不聚敛,而己无不足。道足以役阴阳,则阴阳常调,而无谬戾之灾。道足以旁日月,则日月常明,而无昏蚀之变。以道运数,则有以若四时。以道运气,则有以均风雨,夫然故未尝合六气之靖。以育群生也,而字育常时,未尝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也,而年谷常丰,土无札伤。得以乐其生,人无夭恶,得以终其命。以物则遂性也,无疵疠之苦。以鬼则不神也,无灵响之出。是道也,非天下之至神孰能与於此?
  列子师老商氏,友伯高子,进二子之道,乘风而归。
  《庄子》云: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旬五日而后反。盖神人,御寇称之也。
  卢曰:夫神之滞於有,则百骸俱碍;神之契乎真,则五根俱通也。有通则无远不鉴,无碍则乘风而行。被羽服以往来,托鳞毛以腾跃者,故为常理也。非谓其尚奇也,而此寓言者也。
  政和:经曰:善行无辙迹。御风而行,虽无辙迹之可见,然犹有所待也。惟神也,不行而至。
  尹生闻之,从列子居,数月不省舍。因问请靳其术者,十反而十不告。尹生怼而请辞,列子又不命。尹生退。数月,意不已,又往从之。列子曰:汝何去来之频?尹生曰:曩章戴有请於子,章义,尹生之名。子不我告,固有憾於子。今复脱然,是以又来。列子曰:曩吾以汝为达,曩者,昔也。今汝之鄙至此乎?姬,将告汝姬,居也。所学於夫子者矣。
  政和:三问而不答,十反而不告,道固不可言也。卒於告之者,亦告其所学於夫子者而已。
  范曰:道无问,问无应。故古之人有三问而三不知,四问而四不答者。尹生之於列子,十反不告,岂不欲其因心会道而默识之故耶?彼且有憾,至於怼而请辞,何其鄙之若是也。故列子不得已而告之以所学之道,如不云所云。
  卢曰;昔汝去也,吾将谓汝达吾道,今汝之息憾而来,知汝之鄙陋矣。
  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
  夫子谓老商,若人谓伯高。
  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眄而已。
  实怀利害而不敢言,此匿怨藏情者也,故眄之而已。
  卢曰:专一而不离恭敬,以至求顾吾之形,观吾之行者也。
  五年之后,心庚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庚,当作更。夫子始一解颜而笑。
  是非利害,世间之常理,任心之所念,任口之所言,而无矜吝於胸怀,内外如一,不犹踰於匿而不显哉?欣其一玫,聊寄笑焉。
  卢曰:三年之后,专於定也,顾眄而已。五年之后,越於专,其哂明矣。
  七年之后,从心之所念,庚无是非,从口之所言,庚无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
  夫心者何?寂然而无意想也;口者何?默然而自吐纳也。若顺心之极,则无是非;任口之理,则无利害。道契师友,同位比肩,故其宜耳。
  卢曰:审之而后言欲是非利害,无所误也。
  九年之后,横心之所念,横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夫子之为我师,若人之为我友,内外进矣。
  心既无念,口既无违,故能恣其所念,纵其所言,体道穷宗,为世津梁。终日念而非我念,终日言而非我言,若以无念为念,无言为言,未造於极也。所谓无为而无不为者如斯,则彼此之异,於何而求?师资之义,将何所施?故曰内外尽矣。
  卢曰:都无心,故是非利害不择之而后言纵横者也。纵心而言,皆合斯道。
  范曰:是非之彰,道之所以亏矣;利害之生,情伪之所以感也。列子之学,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则心有所择而念;口不言利害,则口有所择而言。故始得夫子一眄而已,则道存於目击之间也。五年之后,心庚念是非,则心无所择矣,由未能泯是非也;口庚言利害,则口无择矣。由未能忘利害也。故夫子始一解颜而笑。则心冥於莫逆之际也。七年之后,纵心之所念,庚无是非,则是非泯矣,由未能至於无念;纵口之所言,庚无利害,则利害忘矣,由未能至於忘言。故夫子始引吾并席而坐,则意会於交臂之间也。横心之所念,则出念不念,而念出於不念矣;横口之所言,则出言不言,而言出於不言矣。孰是孰非,孰利孰害,彼我两忘,而俱化於道,又乌知夫子之为我师,若人之为我友?数始於一参,中於五,屈於七,究於九。古之学道者,或九日而后能外生,或九传而后得於疑始,或九年而大妙,盖以入道之序,至是而终,进於无数故也。
  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无不同也。
  卢曰:眼、耳、口、鼻,不用其所能,各任之而无心,故云无不同耳。
  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随风东西,犹木叶干壳。竟不知风乘我邪,我乘风乎?
  夫眼、耳、鼻、口,各有攸司。令神凝形废,无待於外,则视听不资眼目,臭味不赖鼻口,故六藏七孔,四肢百节,块然尸居,同为一物,则形奚所倚,足奚所履,我之乘风,风之乘我,孰能辩也。
  卢曰:神凝者,不动也。形释者,无碍也。骨肉都融者,忘形骸也。形骸忘於所之,神念离於所着,则与风气同之上下也。
  政和:三年而不惑,故始夫子一眄;五年而不蔽,故至於解颜而笑;七年而不累,故引之并席而坐;九年而是非利害简之而不得,则物我两忘,五官相彻,风之乘我,我之乘风,何容心焉?
  令女居先生之门,曾未浃时,而怼憾者再三。汝之片体将气所不受,汝之一节将地所不载。
  用其情,有其身,则肌骨不能相容,一体将无所寄,岂二仪之所能覆载?
  履虚乘风,其可几乎?尹生甚作,屏息良久,不敢复言。
  卢曰:列子所以乘风者,为能忘其身也。《老子》曰: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也?若其形骸之不忘,则一节之重则地所不能载,何暇乘风而凌虚哉?
  政和:致道者忘心,况於怼憾者乎?片体气所不受,一节地所不载,则汝身将非汝有也,何得有夫道?
  范曰:六彻相因,则物物皆通;六凿相攘,则物物皆碍。进於道者,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不知其所以观听,不知其所纳尝,吻然如一曾无所开心之疑也。有若死灰,形之释也;有若槁木,骨肉都融,又将於大通矣。故在形应倚而倚不知形,在足应履而履不知足,随风东西,由木叶干壳。然则动而天机行无辙迹、风之乘我,我之乘风,乌能知其辩?列子之道进此,可谓至矣。庄周以谓由有所待,岂非本其所由入而言之欤?
  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空,
  不空者,实有也。至人动止,不以实有为阂者也。郭象曰:其心虚,故能御群实也。
  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
  向秀曰:天下乐推而不厌,非吾之自高,故不栗者也。
  请问何以至於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智巧果敢之列。
  至纯至真,即我之性分,非求之於外。慎而不失,则物所不能害,岂智计勇敢而得冒涉难危哉?
  卢曰:言至人潜行,积德非本,空虚者也。何如能蹈火不热,登高不栗乎?以明纯气出乎性,守神以合道,则能至於此,故曰至人也。岂智巧果敢所能得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