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虚至德真经四解

  卢曰:大圣恶夫嗜欲之为害也,乃立法以制之。因圣智之教行,故其国渐小。然神农虽治,犹数十丈焉者,盖人不能灭之,但喊削而已。
  范曰:传称东海之外有大壑,即此所谓大壑也。其下无底,则传所谓东注无底之谷是已。名曰归墟,则所谓尾闾泄之是已。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则又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不以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有如此者。尝考太史公言:三神山在渤海中,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未至,望之如云。及到,即引而去。岂此所谓五山者耶?故非仙圣之种莫能居此。然五山之根无所连着,帝恐流於西极,乃命禺疆之神戴以巨鳌之首,而五山始峙不动,龙伯之国有大人焉,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负六鳌以归,员峤之山遂沈於大海,仙圣之种乃为之播迁。帝大怒,於是侵减其国,侵小其民,至伏羲神农时,其国人犹数十丈。然则传所谓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大人之国,得非此所谓大人者欤?
  从中州以东四十万里得僬侥国,人长一尺五寸。事见《诗含神雾》。
  东北极有人名曰诤人,长九寸。
  见《山海经》。《诗含神雾》云:东北极有此人。既言其大,因明其小耳。
  范曰:五山戴於巨鳌,一钓连於龙伯,以明物之巨者如此。僬侥国之短,人一尺五寸;东北极之诤人,九寸而已,以明物之细者如此。大智观於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又何以知毫末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足以穷至大之域?
  荆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於朝,死於晦。春夏之月有蚝蚋者,因雨而生,见阳而死。
  卢曰:苟有嗜欲,失其真焉。则形巨者与形小,长寿者与促龄,亦何异也?故知上极神仙,下及蝼蚁,迷真失道,情欲奔驰,其丧一也。
  范曰:冥灵、大椿,庄子所谓大年也。菌芝、蚝蚋,庄子所谓小年也。时有久近,数有多寡,觉此而冥焉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则众人安用知彭祖之为久而匹之乎?
  终发北之北《庄子》云:穷发。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翼若垂天之云,其体称焉。
  《庄子》云:鲲化为鹏。
  世岂知有此物哉?
  玩其所常见,习其所常闻,虽语之,犹将不信焉。
  大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圣闻而志之。
  夫奇见异闻,众所疑。禹、益、坚岂直空言谲怪以骇一世,盖明必有此物,以遣执守者之固陋,除视听者之盲聋耳。夷坚未闻,亦古博物者也。
  范曰:鳞炎舛乎下,能潜而不能飞。鲲者,潜也,丽乎阴者也。羽炎亢乎上,能飞而不能潜。鹏者,飞也,丽乎阳者也。鲲鹏虽大,尚未免乎阴阳之类。世之俗儒,拘耳目之近,遂以为无是物也,又乌知所谓无极无尽者哉?故列子必托言於大禹、伯益、夷坚之徒者,以其说古固有之,非直肆空言以骇一世故也。
  江浦之间生么虫,么细也其名曰焦螟,群飞而集於蚊睫,弗相触也。栖宿去来,蚊弗觉也。离朱、子羽方昼拭訾扬眉而望之,弗见其形;
  离朱,黄帝时明目人,能百步望秋毫之末。子羽未闻。
  褫俞、师旷方夜擿耳俛首而听之,弗闻其声。
  褫俞,未闻也。师旷,晋平公时人,夏革无缘得而称之,此后着书记事者润益其辞耳。夫用心智赖耳目以视听者,未能见至微之物也。
  唯黄帝与容成子居空桐之上,同斋三月,心死形废;
  所谓心同死灰,形若枯木。
  徐以神视,
  神者,寂然玄照而已,不假於目。
  块然见之,若嵩山之阿;
  以有形涉於神明之境,嵩山未足喻其巨。
  徐以气听,
  气者,任其自然而不资外用也。
  砰然闻之,若雷霆之声。
  以有声涉於空寂之域,雷霆之音未足以喻其大也。
  卢曰:苟有形声之碍也,则积壤成山,聚蚊成雷,块然见之,砰然闻之,不足多怪。
  范曰:离朱、子羽、古之明目者,然视止於有形,而无形之上有所弗见。褫俞、师旷,古之聪耳者,然听止於有声,而无声之表有所弗闻。唯黄帝、容成,居空桐,斋三月,心若死灰,其神凝矣;形若槁木,其容寂矣,视以神而不以目,听以气而不以耳,故江浦之间焦螟群集。向也离朱、子羽,方昼拭眦扬眉,而望之弗见其形,今则块然见之若嵩山。向也褫俞、师旷,方夜擿耳俛首,而听之弗闻其声,今则砰然闻之若雷霆。细大之倪,孰知其所以然哉?且由众人观之,则鲲鹏也,么虫也,其相去之远,岂可胜言哉?由无极尽之际观之,则二者均为物耳,何足以相过与?
  吴、楚之国有大木焉,其名为櫾,音柚。碧树而冬生,实丹而味酸。食其皮汁,已愤厥之疾。齐州珍之,渡淮而北而化为枳焉。鴝鹆不踰济,貉踰汶则死矣,地气使然也。此事义见《周官》虽然,形气异也,性钧已。无相易已,生皆全已,分皆足已。吾何以识其巨细?何以识其修短?何以识其同异哉?
  万品万形,万性万情,各安所识,任而不执,则钧於全足,不愿相易也。岂智所能辩哉?
  卢曰:阴阳所生,土地所宜,神气所接,习染所变,皆若是也,复何足以辩之哉?
  政和:巨细,形也。修短,数也。有形与数,同异之名立矣。四方之外、六合之裹,有万不同,孰知其极?大禹、伯益见而名之,则犹接於耳目心知之间。黄帝、容成神视气听,则已造乎微妙玄通之表。睹道之人,不随其所废,不原其所起,有性皆钧,有生皆全,有分皆足,知此而已,又何必识其巨细、修短同异之所止哉?
  范曰:《考工记》曰:橘踰淮而北为枳,鴝鹆不踰济,貉踰汶则死,地气然也。其言盖本乎此。夫物生天地间,盈虚异形,消息异气,而性之所禀,有自然而不可易者,生皆全,已一无或亏;分皆足,已一无或歉。巨细也,修短也,同异也,觉而冥之,曾无夸趺,奚必致知於其间耶?《庄子》之《逍遥游》义与此合。
  大形、王屋二山,
  形,当作行,太行在河内野王县,王屋在河东东垣县。
  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北山愚公者,
  俗谓之愚者,未必非智也。
  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
  卢曰:形,尸刚反。惩戒也,创也,草政也。
  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谋,曰:吾与汝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杂然相许。杂犹余也。其妻献疑
  献疑,犹致难也。
  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损魁父之丘,如大形王屋何?
  魁父,小山也,在陈留界。
  且焉置土石?杂曰:投诸渤海之尾、隐土之北。
  《淮南》云:东北得州曰隐土。
  遂率子孙荷担者三夫,叩石恳壤,箕畚运於渤海之尾。邻人京城氏之孀妻孀,
  寡也。有遗男,始齔,跳往助之。寒暑易节,始一反焉。河曲智叟笑而止之,
  俗谓之智者,未必非愚也。
  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长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应。
  屈其理而服其志也。
  操蛇之神闻之,
  《大荒经》云:山海神皆执蛇。
  惧其不已也;
  必其不已,则山会平矣。世咸知积小可以高大,而不悟损多可以至少。夫九层起於累土,高岸遂为幽谷。苟功无废合,不期朝夕,则无微而不积,无大而不亏矣。今砥砺之与刀剑相磨不已,则知其将尽。二物如此,则丘壑消盈无所致疑。若以小大迟速为惑者;未能推类也。
  告之於帝。帝感其诚,
  感愚公之至心也。
  命夸蛾氏二子
  夸蛾氏,传记所未闻,盖有神力者也。
  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夫期功於旦夕者,闻岁暮而致欺;取美於当年者,在身后而长悲。此故俗士之近心,一世之常情也。至於大人,以天地为一朝,亿代为瞬息,忘怀以造事,无心而为功。在我之与在彼,在身之与在人,弗觉其殊别,莫知其先后。故北山之愚与嫠妻之孤,足以哂河曲之智,嗤一世之惑。悠悠之徒,可不察与。
  卢曰:此一章,兴也。俗安所习而随於众,众所共者则为是焉。虽嗜欲所缠,从生至死,生既流荡无已,死又不知所之。愚者营营於衣食以至终,君子营营於名色以至死,咸以为乐天知命,自古而然。若夫至学之人,必至於求道忘生以契真。闻斯行诸,不计老少,穷生不闻,神或感而自通。故《易》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然后形碍之可忘,至平之理畅矣。
  政和:平险而达之者,去其有形之弊。帝感其诚者,造乎不形之妙。河曲之叟累乎形之有尽,而不知夫道之无穷,以智笑愚,曾不知纯纯之愚为大智也。
  范曰:悬岩之溜穿石,单极之便断干。水非石之钻,绳非木之锯,靡使然也。体道之人审烛厥理,以古今为一息,以生死为一条,笃强行之志,无期效於俄顷之间;持不息之诚,无要功於岁时之近。等视世间万事,岂尝所谓难者耶?故太行、王屋二山,峙冀州之南,跨河阳之北,方七百里,其崇万仞,可谓· 高且大矣。然未离形数,可得而平焉。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於是聚族合谋,毕力平险。荷箕畚,运土石,投诸隐土之北,置诸渤海之尾,所以去之,可谓远矣。许之者有杂然之众,助之者有始齔之男;献其疑者有所弗听,笑止者有所弗顾;以无穷匮之子孙,平不加增之土石,所以持之,可谓久矣。彼其不已,若是其卒也。惧操蛇之神,感夸蛾之子,力负二山之险,俾无陇断之登。呜呼,愚而复智之极也,是其所以为愚公者与?
  冲虚至德真经四解卷之十二竟
  冲虚至德真经四解卷之十三
  汤问
  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於隅谷之际。
  隅谷者,虞渊也,日所入。
  渴欲得饮,赴饮河、渭。河、渭不足,将走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邓林。邓林弥广数千里焉。
  《山海经》云:夸父死,弃其杖,而为邓林。
  卢曰:夫人一至以祈道,则去有以契真。若将恃能以求胜,则步影而不及。及其契真也,则形尽平焉;及其追末也,则丧生以见迹。迹之着也,邓林所以生;真之契也,丘陇所以平也。
  政和:变化推迁,莫知其极。郑人之为秋栢,夸父之生邓林,其有机缄而不得已者耶?
  范曰:传称夸父死,弃其杖而为邓林,此所谓夸-父是也。逐日於隅谷之际,赴饮於河渭之间,卒焉北走大泽,未至而死。岂非以太自累而不量其力者耶?
  大禹曰: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大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
  圣人顺天地之道,因万物之性,任其所适,通其逆顺,使群异各得其方,寿夭成得尽其分也。
  政和:日月有明故曰照,星辰成列故曰经,四时有序故曰纪,太岁总焉故曰要。神灵所生,言天地之所生,盖天神而地灵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圣人游乎万物之所终始,而通物之所造,故曰:唯圣人能通其道。
  夏革曰:然则亦有不待神灵而生,不待阴阳而形,不待日月而明,
  夫生者自生,形者自形,明者自明,忽然自尔,固无所因假也。
  不待杀戮而夭,不待将迎而寿,自夭者不由祸害,自寿者不由接养。
  不待五谷而食,不待缯纩而衣,不待舟车而行,其道自然,
  自然者,都无所假也。
  非圣人之所通也。
  圣人不违自然,而万物自运,岂乐通物哉?自此章以上,皆夏革所告殷汤也。
  卢曰:夫形动之物,各有所宜,圣人能顺其生以通其道也。然则神识至灵,更无所待,非群有之所资育,盖独运之自然,岂圣人所能通哉?
  政和: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岂物物而通之哉?其无待而然者耶?乌识所以然,任其自然付之自尔,盖乐通物,非圣人也。
  范曰:大禹所言则止於有极尽之间,夏革所言则造乎无极尽之外。故或曰:唯圣人能通其道。或曰:非圣人所通。槩而论之,若物之外,若物之内,乌睹其所以异哉?
  禹之治水土也,迷而失涂,谬之一国。
  游绝垠之外者,非用心之所逮,故寄言迷谬耳。
  滨北海之北,不知距齐州几千万里。距至也。其国名曰终北,
  卢曰:终北者,言其极幽极微,玄默之地。
  不知际畔之所齐限。无风雨霜露,不生鸟兽,虫鱼,草木之类。四方悉平,周以乔陟。山之重垄也。
  卢曰:玄默之境,无有际畔,风雨鸟兽,群动所不至也,其中坦然至平而已矣。乔陆者,形器之碍。
  当国之中有山,山名壶领,状若甔音担。甀音槌顶有口,状若贠环,名曰滋穴。有水涌出,名曰神瀵,山顶之泉曰瀵。臭过兰椒,味过醪醴。
  卢曰:山中喻心,水为慧用,盖神所瀵出者。
  一源分为四埒,注於山下。山上水流日埒。经营一国,无不悉徧。
  卢曰:通乎四支,遍乎百体,以周形器。
  土气和,亡札厉。人性婉而从物,不竞不争;柔心而弱骨,不骄不忌;长幼侪居,不君不臣;男女杂游,不媒不聘;缘水而居,不耕不稼;土气温适,不识不衣;百年而死,不夭不病。其民孳阜亡数,有喜乐,亡衰老哀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