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虚至德真经四解

  范曰:有积也故不足,无藏也故有余。至人无积亦虚而已,故体道在己,未尝居而有之也。然善贷且成,岂常有心於泛应哉?形物之着,咸其自受尔。故顺而不逆,其动若水;应而不藏,其静若鉴;和而不唱,其应若响。顺物自然,无容私焉,是其道之所以若物者欤。夫道不远人,人自远道,故曰:物自违道。同於道者,道亦得之,故曰:道不违物。善若道者,耳目有所不用,即耳目以求道,则视听虽详,只为聋盲。心力有所不用,即心力以求道,则形智虽劳,只为极桔。又乌能当於道哉?惟道之运,无乎不在。瞻之在前,随之不可;忽焉在后,迎之不可;用之弥满六虚,则塞乎天地之间,而不睹其端倪也;废之莫知其所,则入於窈冥之间,而莫窥其眹兆也。远玄者,玄亦远之,亦非有心者所能得远;近玄者,玄亦近之,亦非无心者所能得近。惟即默而识者乃能得之,惟率性而行者乃能成之。道之在我,其无所失矣。故古之人知而忘言,是为真知,乃无所不知;能而不为,是为真能,乃无所不能。若夫聚块也,积尘也,蔽於莫为,岂所谓道者哉?
  冲虚至德真经四解卷之十一竟
  冲虚至德真经四解卷之十二
  晋张湛、唐通事舍人卢重玄解
  宋政和训、宋左丞范致虚解
  和光散人高守元集
  汤问
  张曰:夫智之所限知,莫若其所不知,而世齐所见以限物,是以大圣发问,穷理者对也。卢曰:夫万物之情,各贵其生,不知养其所注。生而爱身以丧其生,故此篇去形,全以生通其情,情通性达,以契其道也。政和形而上者神不可测,形而下者物不可穷。世之人以耳目之所及而期视听之所不至,则浅矣。范曰: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则汤之所问,革之所答,固未易为。浅见寡闻者,道也。一曲之士,怖其径庭,乃以是篇所议为迂诞恢诡,昧君子之言,岂俗学之弊欤,与拘虚坎井者奚异哉?
  殷汤问於夏革革字,《庄子》音棘曰:古初有物乎?疑宜混茫而已。夏革曰:古初无物,今恶得物?
  今之所以有物,由古之有物故也。
  后之人将谓今之无物,可乎?
  后世必复以今世为古世,则古今如循环矣。设令后人谓今亦无物,则不可矣。
  政和:《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天地之间,古犹今也。
  殷汤曰:然则物无光后乎?夏革曰:物之终始,初无极已。始或为终,终或为始,恶知其纪?
  今之所谓终者,或为物始,所谓始者,或是物终。终始相循,竟不可分也。
  然自物之外,自事之先,朕所不知也。
  谓物外事先,廓然都无,故无所措言也。
  卢曰:后世必以今日为古,何殊今日问古耶?安得无物也?由汤以上古为先,然则物始事先,更相前后,此不可知也。
  政和:无端之纪,莫知其极。始终之不可,故又乌知先后之所在?然在物之内,虽时无止始终先后,犹有数焉,故曰:乌知其纪而已。自物之外,自事之先,以智之所知而穷其智之所不知,则亦惑矣。故曰:朕所不知也。
  范曰:冉求问於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乎?仲尼告之,曰:古犹今也,盖时徙不留,物逝无舍。昔日以为今者,今日视之则为古矣;今日以为今者,后日视之则为古矣。然则后何以异於今,而今何以异於昔耶?爰自气母一判参差,万类充牣两间。有始者必有终,有终者必有始,始终相反,如环无端。自非大明终始者,焉知其所始?焉知其所终?虽然,终始无故,惟其时物犹可得而致知也。若夫自物之外有不物者存,自事之先有无事者存,无古无今,无始无终,虽圣人於此,殆亦未之或知也。
  殷汤曰:然则上下八方有极尽乎?
  汤、革虽相答,然於视听犹未历然,故重发此问,今尽然都了。
  革曰:不知也。
  非不知也,不可以智知也。
  汤固问,革曰:无则无极,有则有尽,朕何以知之?
  欲穷无而限有,不知而推类也。
  然无极之外复无无极,无尽之中复无无尽。
  既谓之无,何得有外?既谓之尽,何得有中?所谓无无极,无无尽,乃真极真尽矣。
  无极复无无极,无尽复无无尽。
  或者将谓无极之外,更有无极;无尽之中,复有无尽;故重明无极复无无极,无尽复无无尽也。
  朕以是知其无极无尽也,而不知其有极有尽也。
  知其无,则无所不知;不知其有,则乃是真知也。
  政和:若域之内,则上下八方为有;若方之外,则上下八方为无。自有观徼,则有极尽;自无观妙,则无极尽。故汤之问革而革多以不知为言也。
  范曰:夫物量无穷,乌至而倪小大?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则迷乱而不能自得矣。上下八方,岂易得而致知耶?故无则无极,上下八方则非超於无者也。有则有尽,上下八方则已堕於有者也。自人观之,但见其无极而已,而无极之外,岂更有无极者哉?但见其无尽而已,无尽之中,岂更有无尽者哉?朕以是知其无极无尽也,而不知其有极有尽也。是乃穷理之言也。
  汤又问曰:四海之外奚有?革曰:犹齐州也。齐,中也。
  卢曰:言无安得有极尽耶?是以道无不遍,无之谓也,体用俱大,非虚实无有也。
  汤曰:汝奚以实之?革曰:朕东行至营,人民犹是也。如是问也。问营之东,复犹营也。西行至豳,人民犹是也。问豳之西,复犹豳也。脱以是知四海、四荒、四极之不异是也。
  四海、四荒、四极,义见《尔雅》。知其不异是间,则是是矣。
  卢曰:四方穷之不可尽,皆有生死、爱恶、父母、妻子,故知四荒、四极之外不异、营、豳之内则是是也。
  政和:天地覆载,道为之公。四方无穷,无所畛域。观於远近,何殊之有?
  范曰:中天地者为中国,外於中国者为四夷。五方之性虽曰不同,五土之宜虽曰各异,姑即其所有者而言之,则四海之外亦奚异於齐州乎?故距齐以东,其行至营,人民犹是。问营之东,复犹营也。则东至日所出从可知矣。距齐以西,其行至豳,人民犹是。问豳之西,复犹豳也。则西至日所入从可知矣。用是以观,故知四海、八荒、四极之不异是也。传曰:东至於泰远,四至於豳国,南至於濮铅,北至於祝栗,谓之四极。觚竹北户,西王母目下,谓之八荒。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
  故大小相含,无穷极也。含万物者,亦如含天地;
  夫含万物者天地,容天地者太虚也。
  含万物也,故不穷;
  乾坤含化,阴阳受气,庶物流形,代谢相因,不止於一生,不尽於一形,故不穷也。
  含天地也,故无极。
  天地笼罩三光,包罗四海,大则大矣,然形器之物,会有限极。穷其限极,非虚如何?计天地在太虚之中,则如有如无耳。故凡在有方之域,皆巨细相形,多少相悬。推之至无之极,岂穷於一天,极於一地?则天地之与万物,互相包裹,迭为国邑,岂能知其盈虚,测其头数者哉?
  朕亦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
  夫太虚也无穷,天地也有限,以无穷而容有限,则天未必形之大者。然则邹子之所言,盖其掌握耳。
  亦吾所不知也。
  夫万事可以理推,不可以器征。故信其心智所知反,而不知所知之有极者,肤识也。诚其耳目所闻见,而不知视听之有限者,俗士也。至於达人,融心智之所滞,玄悟智外之妙理,豁视听之所阂,远得物外之形。若夫封情虑於有方之境,循局步於六合之间者,将谓写载尽於三坟五典,归藏穷於四海九州;焉知太虚之寥廓,巨细之无限,天地为一宅,万物为游尘?皆拘短见於当年,昧然而俱终。故列子阐无内之至言,以坦心智之所滞;恢无外之宏唱,以开视听之所阂。使希风者不觉矜伐之自释,束教者不知桎梏之自解。故刳斫儒墨,指斥大方,岂直好奇尚异而徒为夸大哉?悲夫,聃周既获讥於世论吾子亦独以何免之乎?
  卢曰:夫神道之含万物也,故不穷阴阳之含天地也。故无极天地万物之外,我所不知以辩之,非谓都不知也。
  政和: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为万物之母者天地,故含万物而不穷;为天地之始者道,故含天地无极。天地空中之一细物,而道包之,则天地之表固有大於天地者矣。
  范曰:小者不同而别,大者覆入而同之。惟天地为能覆载万形,惟太虚为能包裹六极。大小相含,孰知其所以然哉?以其含万物也,故莫知所穷,此所以盈天地之间者惟万物。以其含天地也,故未始有极,此所以天地虽大未虽其内。然则天地者,是直空中之细物,有形之最巨者耳,安知无形之表而有大於天地者哉?此可以意了,虽以言论,故每执之以不知也。
  然则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练五色石以补其阙。
  阴阳失度,三辰盈缩,是使天地之阙,不必形体亏残也。女娲神人,故能练五常之精以调和阴阳,使晷度顺序,不必以器质相补也。
  卢曰:张湛此注当矣。
  断鳌之足鳌巨龟也以立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
  共工氏兴霸於伏羲、神农之间,其后苗裔恃其强,与颛顼争为帝。颛顼,是黄帝之孙。不周山,在西北之极。
  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扫焉。
  卢曰:乱常败德,则为折天柱、绝地维也。是以圣人知天道视有余、补不足,故三光百川得其大要也。
  政和:练石补阙,断鳌立极,盖圣人财成辅相之道,日月星辰就于天之西北,百川水潦归于地之东南,则其势然也。
  范曰:《易》以乾为阳物、坤为阴物,则天地犹未离乎物也。故古之人或练石补阙,断鳌立极,或折天之柱、绝地之维,天地虽大犹不能全,则弥纶范围岂无所待耶?日月星辰,其行也左旋,则以天不足西北故也;百川水潦,其流也东注,则以地不满东南故也。《黄帝书》曰:天不足西北,故北阴也,而人右耳目不如左明也;地不满东南,故东南阳也,而人左手足不如右强也。近取诸身,而天地之大可见矣。
  汤又问:物有巨细乎?有修短乎?有同异乎?革曰: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
  事见《大荒经》《诗含神雾》曰:东注无底之谷,
  其下无底,
  称其无底者,盖举深之极耳。上句云无无极限,有不可尽。实使无底,亦无所骇。
  名曰归墟。《庄子》云:尾闾。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
  八纮,八极也。九野,天之八方中央也。世传天河与海通。
  卢曰:大壑无底者,言大道之无能穷尽者也。至微至细,入於无间者,不过水也。注之无增减者,万有无不含容者也。
  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贠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付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
  两山间相去七万里,五山之间凡二十八万里,而日夜往来往来者不可得数,风云之挥霍不足逾其速。
  卢曰:有形之物,生於大道之中而增饰,玩好而不知老、不知死,动用不住,倏往忽来,无限数也。
  而五山之根无所连着,
  若此之山,犹浮海上,以此推之,则凡有形之域,皆寄於太虚之中,故无所根蒂。
  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
  卢曰:眼、耳、鼻、舌、身为五根,随波流不得暂止也,此举世皆随声色香味染,着而不得休息,乃至忘生轻死以殉名利,不知止虑还源、养神归道者也。
  仙圣毒之,诉之於帝。帝恐流於四极,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强。
  《大荒经》曰:北极之神名禺强,灵龟为之使也。
  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
  《离骚》曰:巨鳌戴山,其何以安也?
  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动。
  卢曰:夫形质者神明居也,若五根流浪而失所守,则仙圣无所居矣。《庄子》 云: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若五根漂荡,则随妄而至死矣。一生虚过,岂不哀哉?故大圣作法设教以止之,五根於是有安矣。五尘以对之,五识以因之,故云十五也。因心以辩之,故云三番、六万岁一交耳。自此知制五根之道也。
  而龙伯之国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归其国,灼其骨以数焉。
  以高下周围一万里山,而一鳌头之所戴,而此六鳌复为一钓之所引,龙伯之人能并而负之,又钻其骨以卜计,此人之形当百余万里。鲲鹏方之,犹蚊蚋蚤风耳。则太虚之所受,亦奚所不容哉?
  卢曰:伯者,长也,龙有力之大者也。以喻俗中之嗜欲矜夸、爱贪纵情,求以染溺而为钩,负六情以自适,岂徒失其所守?乃更毁而用之也。
  於是岱舆贠峤二山流於北极、沈於大海,仙圣之播迁者巨亿计。
  卢曰:俗心所溺,唯声色为重。君子小人,困於名利也。故曰二山流焉。爱溺深重喻之大海神识流浪不可胜言。
  帝凭怒,凭,大也。侵减龙伯之国使阨,侵小龙伯之民使短。至伏羲、神农时,其国人犹数十丈。
  《山海经》云: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大人之国。《河图玉板》云:从昆仑以北九万里,得龙伯之国,人长四十丈,生万八千岁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