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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非子
朋党比周以弊主,言曲以便私者,必信於重人矣。故其可以功伐借者,以官爵贵之。彼有功伐重人借为己用者,则官爵贵其人也。其不可借以美名者,以外权重之。彼虽无功伐,可使近权令者威重之。是以弊主上而趋於私门者,不显於官爵,必重於外权矣。趋,向也。今人主不合参验而行诛,谓於法术之士,不参验以知其真伪即行诛罚。不待见功而爵禄,重人所进,虽未见功,先与之爵禄也。故法术之士安能蒙死亡而进其说,奸邪之臣安肯乘利而退其身?故主上愈卑,私门益尊。夫越虽国富兵强,中国之主皆知无益於己也,曰:非吾所得制也。越国为异国,即敌国也。今有国者虽地广人众,然而人主壅蔽,大臣专权,是国为越也。大臣专国,常有谋君之心,即己国还为越国,故曰是国为越也。智不类越,而不智不类其国,不察其类者也。纵臣专权,国变成越,是不自知己国即与越国不异,所以然者,良以不察知己国类於越国故也。人主所以谓齐亡者,非地与城亡也,吕氏弗制,而田氏用之也。所以谓晋亡者,亦非地与城亡也,姬氏不制,而六卿专之也。今大臣执柄独断,而上弗知收,是人主不明也。不知收取其柄而自执之,令臣於上独断,此主之不明也。今,谓秦也。与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与亡国同事者不可存也。今袭迹於齐、晋,欲国安存,不可得也。袭,重也。
凡法术之难行也,不独万乘,千乘亦然。人主之左右不必智也,人主於人有所智而听之,因与左右论其言,是与愚人论智也。人主之左右不必贤也,人主於人有所贤而礼之,因与左右论其行,是与不肖论贤也。智者决策於愚人,贤士程行於不肖,则贤智之士羞而人主之论悖矣。人臣之欲得官者,其修士且以精絜固身,修士,谓修身之士#3但精絜自固其身。其智士且以治辩进业。智者,谓智谋之士也。其修士不能以货赂事人,既修身,故不以货事人也。恃其精絜,而更不能以枉法为治,既精絜,故不能枉法为治。智士不重说,似阙文也。则修智之士不事左右,不听请谒矣。左右谓财货修智之士不肯听从也。人主之左右,行非伯夷也,求索不得,货赂不至,则精辩之功息,而毁诬之言起矣。精,谓修士精絜也。辩,谓智士辞辩也。治乱之功制於近习,治乱,谓智士材辩能治於乱也。精絜之行决於毁誉,则修智之吏废,则人主之明塞矣。修智之士,能发人主之聪明,今既废而不用,则主明自塞矣。不以功伐决智行,决智行当以功伐。积功曰伐也。不以参伍审罪过,审罪过当参伍之。参,比验也。伍,偶会也。而听左右近习之言,则无能之士在廷,而愚污之吏处官矣。近习之臣既皆小人,同气相求,同声相应,故所亲者无能之人,所爱者愚污之人,亦既亲爱,必用之在廷,举之处官矣。
万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大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公,正也。正当以此当患也。且人臣有罪,人主#4有大失,臣主之利与相异者也。何以明之哉?曰:主利在有能者任官,臣利在无能而得事;主利在有劳而爵禄,臣利在无功而富贵;主利在豪杰使能,豪杰之人,有材能然后使之矣。臣利在朋党用私。是以国地削而私家富,主上卑而大臣重。故主失势而臣得国,主更称蕃臣,君臣易位,故主称蕃臣於其臣。而相室剖符,相室,家臣也。剖符,言得专投人官与之剖符也。此人臣之所以谲主便私也。谲,诳也。设诈谋以诳误於主也。故当世之重臣,主变势而得固宠者,十无二三。变,谓行谲诳以移主意,十中但有二三,故曰十无二三也。是其故何也?人臣之罪大也。臣有大罪者,其行欺主也,其罪当死亡也。智士者远见,而畏於死亡,必不从重人矣。贤士者修廉,而羞与奸臣欺其主,必不从重人矣。是当涂者之徒属,非愚而不知患者,必污而不避奸者也。重人所为必不轨,故智士恐与同之,廉士羞与之欺主,莫有从之游者。同恶相济,故与之为徒属者必污愚之人也。大臣挟愚污之人,上与之欺主,下与之收利侵渔,朋党言侵夺百姓,若渔者之取鱼也。比周,相与阿党为比,忠信为周也。比周者,言以阿党之人为忠信与亲也。一口,惑主败法,以乱士民,雷同是非,故曰一口。使国家危削,主上劳辱,此大罪也。臣有大罪而主弗禁,此大失也。使其主有大失於上,臣有大罪於下,索国之不亡者,不可得也。
说难第十二
夫说者有逆顺之机,顺以招福#5,逆而制祸,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以此说之所以难也。
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之难也。不知而说,虽忠见疑,故曰非吾知之说之难也。又非吾辩之,能明吾意之难也。吾虽不自辩数,则能明吾所说之意,如此者万不一,有所以则为难也。又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难也。吾之所说,其不可循理,非敢横失,能尽此意亦复难有。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既知所说之心,则能随心而发唱,故所说能当。所说出於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所说之人意在名高,今以厚利说之,彼则为己志节凡下,而以卑贱相遇。亦既贱之,必弃遗而疏远矣。所说出於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所说之人意在厚利,今以名高说之,此则为己无相时之心而阔远事情矣。如此则必见弃而不收矣。所说阴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显弃其身矣。所说之人,内阴为厚利,外阳为名高,今见其外说以名高,彼虽阳收其身,内实疏远,若察知其内,说以厚利,则私用其言,外明弃其身以饰其名高也。此不可不察也。
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所说之人,其所谋事,身虽不泄谋,说者泛语言及所匿,似若说者先知其事,今以发动之,既怀此疑,其身必危矣。彼显有所出事,而乃以成他故,说者不徒知所出而已矣,又知其所以为,如此者身危。所说之人,显出其事有所避讳,乃托以他故,而说者深知其事,既所出入知所为,所说既知情,露必有危己之心。规异事而当,知者揣之外而得之,事泄於外,必以为己也,如此者身危。说者为君规谋异事,而智谋之士当知此者,自外揣之,遂得其谋,因泄於外,君则疑己漏之,便以为不密而加诛也。周泽未渥也,而语极知,说行而有功则德忘,说不行而有败则见疑,如此者身危。君之於己,周给之泽未有渥厚,遂以知之,极妙而以语之,行说有功犹忘其德,若不行有败,则羞始生焉,此正危身之道也。贵人有过端,而说者明言礼义以挑其恶,如此者#6身危。挑,谓发扬也。贵人或得计而欲自以为功,说者与知焉,如此者身危。强以其所不能为,止以其所不能已,如此者身危。不能而强,不以而止,必以不讨而兴怒,故危也。故与之论大人则以为间己矣。间,代也。论大人必谈以道德弘旷,彼则以为荐大人以代之也。与之论细人则以为卖重,论细人必谈以器斗筲,彼则以为短人而卖重也。论其所爱则以为藉资,谓为藉君之所爱以为己资。论其所增则以为尝己也。尝,试也。论君所憎则谓为试己也含怒之深浅。径省其说,则以为不智而拙之。径,直。米盐博辩,则以为多而交之。米盐之为物,积群聚以成□斛,谓博明细杂之物,则谓己多合而猥交之也。略事陈意,则曰怯懦而不尽。略言其事,粗陈其意,则谓己怯懦而有所畏惧,不敢具言。虑事广肆,则曰草野而倨侮。肆,陈也。所说之事广有陈说,不为忌讳,则谓草野凡鄙俗直而侮慢也。此说之难,不可不知也。
凡说之务,在知饰所说之所矜而灭其所耻。凡欲说彼,要在知其所矜则随而光饰之,知其所耻则随而掩灭之,如此则顺指而不忤。彼有私急也,必以公义示而强之。其意有下也,然而不能已,说者因为之饰其美而少其不为也。所说而成者,或有私事,将欲急为,则示以公义而勉强之。彼虽下意从己而不能止其私,此则为之饰其背私之义,而以不能顺公为少,有以激彼存公也。其心有高也,而实不能及,说者为之举其过而见其恶而多其不行也。若所说心以公义高,而其材实不能及,如此者则举简私之过,见背公之恶,以不行私急为多,所以成其高。有欲矜以智能,则为之举异事之同类者,多为之地,使之资说於我,而佯不知也以资其智。所说或矜以广智,则多与毕彼同类之异事以宽所取之地,令其取说於我,而我佯若不知,如此者所以助其智也。欲内相存之言,则必以美名明之,而微见其合於私利也。欲彼内有存恤之,则为陈显义之名,明其人能为此,又微言成此美名,於私有则利,其人必得而相存者也。欲陈危害之事,则显其毁诽而微见其合於私患也。欲为陈危之事,其有毁诽之者,则为之显言,又微诽,当为私患,其人必以诚而可试之。誉异人与同行者,规异事与同计者。有与同污者,则必以大饰其无伤也。有与同败者,则必以明饰其无失也。说者或延誉异人与彼同行,或规谋异事与彼同计,其异人之计行若与彼同污,则大文饰之,言此污何所伤,其异事之计,若与彼同败者,则明为文饰,言此败何所失,如此必以己为善补适而崇重之也。彼自多其力,则毋以其难概之也。彼或自多矜其由,当就誉之,无得以其所难滞碍之概碍也。自勇其#7断,则毋以其谪怒之。彼或自以断为勇,则无得以其先所罪谪而动怒之也。自智其计,则毋以其败穷之。彼或自以计谋为智,则无得以其先所因败而穷屈之,凡此皆所以护其短而养其锐者,说可以无伤也。大意无所拂忤,辞言无所击摩,然后极骋智辩焉,意无拂忤,辞无击摩,其智辩得以极骋。此道所得亲近不疑而得尽辞也。说者因道此术,财得亲近於君,终不见疑,其辞又得自尽也。伊尹为宰,百里奚为虏,皆所以干其上也。二人自托於宰虏者,所以干其上。此二人者,皆圣人也,然犹不能无役身以进,如此其污也。今以吾言为宰虏,而可以听用而振世,此非能仕之所耻也。夫旷日离久,而周泽未渥,离,犹经也。谓所经久远也。深计而不疑,引争而不罪,则明割利害以致其功,断割。直指是非以饰其身,直指,言无所过避也。饰身,谓以宠荣光饰相持其身也。以此相持,此说之成也。君则以不疑不罪以固臣,臣射以致功饰身以输忠,故曰相持,如此者说之成也。
昔者郑武公欲伐胡,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娱其意。因问於群臣: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大夫关其思对曰:胡可伐。武公怒而戮之,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
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遂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宋有富人,天雨墙壤,其子曰:不筑,必将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此夕盗至,故大亡也。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邻人之父。此二人说者皆当矣,厚者为戮,薄者见疑,二人,谓关其思、邻人之父。郑武公所以戮其所厚,欲令胡不疑也。富人所以疑其薄者,不当为己同忧也。则非知之难也,处知则难也。其思、邻父非不知也,但处用其知不得其宜,故或见疑,或见戮,故曰处之难也。故绕朝之言当矣,其为圣人於晋,而为戮於秦也。此不可不察。晋人谲取士会於秦,绕朝赠之以策曰:吾谋适不用,其言非不当也,晋人虽以为圣,后秦竟以言戮之,是亦处知失宜也。
昔者弥子瑕有宠於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刖。弥子母病,人间往夜告弥子,弥子矫驾君车以出,君闻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忘其刖罪。异曰,与君游於果园,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味,以□寡人。及弥子色衰爱弛,得罪於君,君曰:是固尝矫驾吾车,又尝□我以余桃。故弥子之行未变於初也,而以前之所以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8之变也。故有爱於主则智当而加亲,有憎於主则智不当见罪而加疏。故谏说谈论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焉。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婴,触。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
和氏第十三
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献之厉王。厉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为诳,而刖其左足。及厉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献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为诳,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於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王闻之,使人问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王#9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宝焉,遂命曰和氏之璧。
夫珠玉人主之所急也,和虽献璞而未美,未为王之#10害也,然犹两足斩而宝乃论,论宝若此其难也。今人主之於法术也,未必和璧之急也,而禁群臣士民之私邪。然则有道者之不僇也,特帝王之璞未献耳。主用术而大臣不得擅断,近习不敢卖重。官行法则浮萌趋於耕农,而游士危於战陈。则法术者乃群臣士民之所祸也。人主非能倍大臣之议,越民萌之诽,独周乎道言也。则法术之士虽至死亡,道必不论矣。
昔者吴起教楚悼王以楚国之俗曰:大臣太重,封君太众,若此则上偪主而下虐民,此贫国弱兵之道也。不如使封君之子孙三世而收爵禄,绝灭百吏之禄秩,损不急之枝官,以奉选练之士。悼王行之期年而薨矣,吴起枝解于楚。商君教秦孝公以连什伍,设告坐之过,燔诗书而明法令,塞私门之请而遂公家之劳,禁游宦之民而显耕战之士。孝公行之,主以尊安,国以富强,八年而薨,商君车裂于秦。楚不用吴起而削乱,秦行商君法而富强,二子之言也已当矣,然而枝解吴起而车裂商君者何也?大臣苦法而细民恶治也。当今之世,大臣贪重,细民安乱,甚於秦、楚之俗,而人主无悼王、孝公之听,则法术之士,安能蒙二子之危也而明己之法术哉。此世所以乱无霸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