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

  夫矢来有乡,乡,方也。有来从之方。则积铁以备一乡。谓聚铁於身以备一处,即甲之不全者也。矢来无乡,则为铁室以尽备之。谓甲之全者,自首至足无不有铁,故曰铁室。备之则体不伤。故彼以尽备之不伤,此以尽敌之无奸也。言君亦当尽敌於臣,皆所防疑,则奸绝也。
  庞恭与太子质於邯郸,谓魏王曰:今一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曰:不信。二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曰:不信。三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寡人信之。庞恭曰:夫市之无虎也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今邯郸之去魏也远於市,议臣者过於三人,愿王察之。庞恭从邯郸反,竟不得见。
  二。董关于为赵上地守,行石邑山中,涧深,峭如墙,深伯仞,因问其旁乡左右曰:人尝有入此者乎?对曰:无有。曰:婴儿痴聋狂悖之人尝有入此者乎?对曰:无有。牛马犬蠡尝有入此者乎?对曰:无有。董关于喟然大息曰:吾能治矣。使吾法之无赦,犹入涧之必死也,则人莫之敢犯也,何为不治之?
  子产相郑,病将死,谓游吉曰:我死后,子必用郑,必以严莅人。夫火形严,故人鲜灼。水形懦,故人多溺。子必严子之刑,无令溺子之懦。故子产死,游吉不忍行严刑,郑少年相率为盗,处於灌泽,将遂以为郑祸。游吉率车骑与战一日一夜,而仅能克之。游吉喟然叹曰:吾蚤行夫子之教,必不悔至於此矣。
  鲁哀公问於仲尼曰:春秋之记曰:冬十二月,霣霜不杀菽,何为记此?仲尼对曰:此言可以杀而不杀也。夫宜杀而不杀,梅李冬实。天失道,草木犹犯干之,而况於君人乎。人君失道,臣人凌之者宜。
  殷之法,刑弃灰於街者。子贡以为重,问之仲尼。仲尼曰:知治之道也。夫弃灰於街必掩人,灰尘播扬,善掩翳人也。掩人人必怒,怒则们,斗必三族相残也。因斗相残伤。此残三族之道也,虽邢之可也。且夫重罪者,人之所恶也,而无弃灰,人之所易也。使人行之所易,而无离所恶,此治之道也。
  一曰。殷之法,弃灰于公道者断其手。子贡曰:弃灰之罪轻,断手之罚重,古人何太毅也?毅,酷也。曰:无弃灰所易也,断手所恶也,行所易不关所恶,古人以为易,故行之。
  中山之相乐池以车百乘使赵,选其客之有智能者以为将行,将主行道之人,以为行位。中道而乱,乐池曰:吾以公为有智,而使公为将行,今中道而乱何也?客因辞而去曰:公不知治,有威足以服之人,而利足以劝之,故能治之。今臣,君之少客也,言在客之少也。夫从少正长,从贱治贵,而不得操其利害之柄以制之,此所以乱也。尝试使臣彼之善者我能以为卿相,彼不善者我得以斩其首,何故而不治?
  公孙鞅之法也重轻罪。重罪#3者人之所难犯也,而小过者人之所易去也,使人去其所易无离其所难,此治之道。夫小过不生,大罪不至,是人无罪而乱不生也。今重罪轻,轻罪避,故能无罪而不生乱也。
  一曰。公孙鞅曰:行刑重其轻者,轻者不至,重者不来,不犯轻,自然无重罪也。是谓以刑去刑也。以轻刑去重刑。刻南之地,丽水之中生金,人多窃采金,采金之禁,得而辄辜砾於市,甚众,壅离其水也,又设防禁遮拥,令人离其水也。而人窃金不止。夫罪莫重辜磔於市,犹不止者,不必得也。言犯罪者不必一一皆得,而有免脱者,则人行其免脱而轻犯重罪。故今有於此,曰:予汝天下而杀汝身,庸人不为也。夫有天下,大利也,犹不为者,知必死故。不必得也,则虽辜磔窃金不止。知必死,则天下不为也。
  鲁人烧积泽,天北风,火南倚,火势南靡,故曰倚也。恐烧国,哀公惧,自将众趣救火者,左右无人,尽逐兽而火不救。乃召问仲尼,仲尼曰:夫逐兽者乐而无罚,救火者苦而无赏,此火之所以无救也。哀公曰:善。仲尼曰:事急,不及以赏,救火者尽赏之,则国不足以赏於人,请徒行罚#4。哀公曰:善。於是仲尼乃下令曰:不救火者,比降北之罪。逐兽者,比入禁之罪。令下未遍而火已救矣。
  成欢谓齐王曰:王太仁,太不忍人。王曰:太仁太不忍人,非善名邪?对曰:此人臣之善也,非人主之所行也。夫人臣必仁而后可与谋,不忍人而后可近也。不仁则不可与谋,忍人则不可近也。王曰:然则寡人安所太仁,安不忍人?对曰:王太仁於薛公,而太不忍於诸田。太仁薛公则大臣无重,太仁则纵之骄奢,不修德义,众必轻之,故威不得重也。太不忍诸田则父兄犯法。大臣无重则兵弱於外,父兄犯法则政乱於内。兵弱於外,政乱於内,此亡国之本也。
  魏惠王谓卜皮曰:子闻寡人之声问亦何如焉?对曰:臣闻王之慈惠也。王欣然喜曰:然则功且安至?对曰:王之功至於亡。王曰:慈惠,行善也,行之而亡何也?卜皮对曰:夫慈者不忍,而惠者好与也。不忍则不诛有过,好予则不待有功而赏。有过不罪,无功受赏,虽亡不亦可乎?
  齐国好厚葬,布帛尽於衣衾,材木尽於棺椁。桓公患之,以告管仲曰:布帛尽则无以为蔽,材木尽则无以为守备,而人厚葬之不休,禁之奈何?管仲对曰:凡人之有为也,非名之则利之也。於是乃下令曰:棺椁过度者戮其尸,罪夫当丧者。夫戮死无名,罪当丧者无利,人何故为之也?
  卫嗣君之时,有胥靡逃之魏,因为襄王之后治病,魏襄王之后也。卫嗣君闻之,使人请以五十金买之,五反而魏王不予,乃以左氏易之。左氏,都邑名也。群臣左右谏曰:夫以一都买一胥靡可乎?王曰:非子之所知也。夫治无小而乱无大,若不治小者,则大乱起也。法不立而诛不必,当诛而不诛,故曰不必也。虽有十左氏无益也。法立而诛必,虽失十左氏无害也。魏王闻之曰:主欲治而不听之,不祥。因载而往徒献之。徒献虽胥靡,不取都金。
  三。齐王问於文子曰:治国何如?对曰:夫赏罚之为道,利器也。君固握之,不可以示人。若如臣者,犹兽鹿也,唯荐草而就。兽鹿就荐草,人臣归厚赏,故赏罚之利器,不可示於人也。
  越王问於大夫文种曰:吾欲伐昊,可乎?对曰:可矣。吾赏厚而信,罚严而必。君欲知之,何不试焚宫室?於是遂焚宫室,人莫救之,乃下令曰:人之救火者死,比死敌之赏。救火而不死者,比胜敌之赏。不救火者,比降北之罪。人涂其体、被濡衣而赴火者,左三千人,右三千人。此知必胜之势也。
  吴起为魏武侯西河之守,秦有小亭临境,吴起欲攻之。不去,则甚害田者。言,亭能为田者害,政当去之。去之,则不足以征兵甲。亭,小故也。於是乃倚一车辕於北门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南门之外者,赐之上田上宅。人莫之徙也。及有徙之者,还,赐之如令#5。俄又置一石赤菽东门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於西门之外者,赐之如初。人争徙之。乃下令大夫曰:明日且攻亭,有能先登者,仕之国大夫,赐之上田宅。人争趋之,於是攻亭一朝而拔之。
  李悝为魏文侯上地之守,而欲人之善射也,乃下令曰:人之有狐疑之讼者,令之射的,的,所射质。中之者胜,不中者负。令下而人皆疾习射,日夜不休。及与秦人战,大败之,以人之善战射也。
  宋崇门之巷人服丧,而毁甚瘠,上以为慈爱於亲,举以为官师。明年,人之所以毁死者岁十余人。子之服亲丧者为爱之也,而尚可以赏劝也,况君上之於民乎?君而无赏,则功不立。
  越王虑伐吴,虑,谋也。欲人之轻死也,出见怒鼃乃为之式。从者曰:奚敬於此?王曰:为其有气故也。明年之请以头献王者岁十余人。由此观之,誉之足以杀人矣。誉於勇则人之以头献。
  一曰。越王勾践见怒鼃而式之,御者曰:何为式?王曰:鼃有气如此,可无为式乎?士人闻之曰:鼃有气,王犹为式,况士人之有勇者乎。是岁;人有自对死以其头献者。颈,割者也。故越#6王将复吴#7而试其教,燔台而鼓之,使民赴火者,赏在火也。火虽杀人,赴之必得赏,故赴之不惧也。临江而鼓之,使人赴水者,赏在水也。临战而使人绝头刳腹而无顾心者,赏在兵也。又况据法而进贤,其助甚此矣。进贤可以得赏,又无水火之难,则人岂不为哉?其所不进贤者,但君不赏故也。
  韩昭侯使人藏弊袴,侍者曰:君亦不仁矣,弊袴不以赐左右而藏之。昭侯曰:非子之所知也。吾闻明主之爱,一嚬一笑,必忧其不善,劝其能善,不妄为也。嚬有为吨,而笑有为笑。今夫袴岂特嚬笑哉。嚬笑尚不妄为,况弊袴岂可以无功而与也。袴之与嚬笑远矣,吾必待有功者,故收藏之未有予也。
  鳣似蛇,写似烛。人见蛇则惊骇,见烛则毛起。然而妇人拾蚕,而渔者握鳣,利之所在,则亡其所恶,皆为孟贲。鳣、蚕有利,故人握拾,皆有孟贲之勇。
  四。魏王谓郑王曰:始郑、梁一国也,已而别,今愿复得郑而合之梁。郑君患之,召群臣而与之谋所以对魏。郑公子谓郑君曰:此甚易应也。君对魏曰:以郑为故魏而可合也,则弊邑亦愿得梁而合之郑。魏王乃止。
  齐宣王使人吹竽,必三百人,南郭处士请为王吹竽,宣王说之,廪食以数百人。廪,给。宣王死,愍王立,好一、一听之,处士逃。
  一曰#8。韩昭侯曰:吹竽者众,吾无以知其善者。田严对曰:一一而听之。
  赵令人因申子於韩请兵,将以攻魏,申子欲言之君,而恐君之疑己外市也,为外请兵,取其货利,故曰市。不则恐恶於赵,乃令赵绍、韩杳尝试君之动貌而后言之,许不之貌必有变动可得而知,故曰动貌。内则知昭侯之意,外则有得赵之功。既为之请,若许,其恩固以成。不许,终以为之请矣,亦不敢许其恩,固赵之功也。三国兵至,韩王谓楼缓曰:三国之兵深矣,寡人欲割河东而讲,何如?讲,谓有急且与之,后宁将复取,事拟存,终反复,若讲论,故曰讲。对曰:夫割河东,大费也。免国於患,大功也。此父兄之任也,王何不召公子汜而问焉?王召公子汜而告之,对曰:讲亦悔,不讲亦悔。王今割河东而讲,三国归,王必曰:三国固且去矣,吾特以三城送之。三国自去,又与之城,是徒以三城为送,此悔之辞。不讲,三国也入韩,则国必大举矣,王必大悔,王曰:不献三城也。若不讲之,三国入而韩必大举,王必悔曰:吾不献三城之故也。臣故曰:王讲亦悔,不讲亦悔。王曰:为我悔也,宁亡三城而无悔,危乃悔。寡人断讲矣。言讲事断定。
  应侯谓秦王曰:王得宛叶、蓝田、阳夏,断河内,困梁、郑,所以未王者,赵未服也。弛上党在一而已,废上党,弃一郡而已。以临东阳,则则郸口中虱也。以守上党之兵临东阳,则邯郸危如口中之虱。王拱而朝天下,后者以兵中之。中,伤也。然上党之安乐,其处甚剧,臣恐弛之而不听,奈何?今上党既安乐,而其处又烦剧,虽欲弛之,恐王不听。王曰:必弛易之矣。谓移易其兵以临东阳,吾断定矣。
  五。庞敬,县令也,遣市者行,而召公大夫而还之,公大夫亦遣为市。立以间,无以诏之,卒遣行。不命,卒遣去,俱不测其由也。市者以为令与公大夫有言,不相信,以至无奸。大夫虽告以不命,反亦不信,故不敢为奸。
  戴欢,宋大宰,夜使人曰:吾闻数夜有乘辒车至李史门者,谨为我伺之。使人报曰:不见辒车,见有奉笋而与李史语者,有间,李史受笋。遣伺辒车,故实奉笋,本令伺奉笋,彼当易其辞。
  周主亡玉簪,令吏求之,三日不能得也。周主令人求而得之家人之屋间,周主曰:吾之吏之不事事也。不事於臣之事也。求簪三日不得之,吾令人求之,不移日而得之。於是吏皆悚惧,以为君神明也。
  商太宰使少庶子之市,顾反而问之曰:何见於市?对曰:无见也。太宰曰:虽然,何见也?对曰:市南门之外甚众牛车,仅可以行耳。太宰因诫使者无敢告人吾所问於女,因召市吏而诮之曰:市门之外何多牛屎?市吏甚怪太宰知之疾也,乃悚惧其所也。
  六。韩昭侯握爪而佯亡一爪,求之甚急,左右因割其爪而效之,昭侯以此察左右之诚不割。割爪,不诚。韩昭侯使骑於县,使者报,昭侯问之曰:何见也?对曰:无所见也。昭侯曰:虽然,何见?曰:南门之外,有黄犊食苗道左者。昭侯谓使者毋敢泄吾所问於女,乃下令曰:当苗时,禁牛马入人田中同有令入,而吏不以为事,牛马甚多入人田中,亟举其数上之,不得,将重其罪。於是三乡举而止之,昭侯曰:未尽也。复往审之,乃得南门之外黄犊。吏以昭侯为明察,皆悚恐其所而不敢为非。
  周主下令索田杖,吏求之数日不能得,周主私使人求之,不移日而得之,乃谓吏曰:吾知吏不事事也。曲杖甚易也,而吏不能得,我令人求之,不移日而得之,岂可谓忠哉?吏乃皆悚惧其所,以君为神明。
  卜皮为县令,其御吏污秽,而有爱妾,卜皮乃使少庶子佯爱之,佯爱御吏。以知御吏阴情。
  西门豹为邺#9令,佯亡其车辖,令吏求之不能得,使人求而得之家人屋间。
  七。阳山君相卫#10,闻王之疑己也,乃伪谤樛竖以知之。樛竖,王之所爱,令伪谤之,必忿而言王之疑己也。
  淳齿闻齐文王之恶己也,及矫为秦使以知之。王既不疑秦使,必以请告。
  齐人有欲为乱者,恐王知之,因诈逐所爱者,令走王知之。王知逐所爱,则不疑其为乱也。
  子之相燕,坐而佯言曰:走出门者何白马也?左右皆言不见。有一人走追之,报曰:有。子之以此知左右之诚信不。伪报有白马者,是不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