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

  使燕王内憎其民而外爱鲁人,则燕不用而鲁不附民#3。见憎不能尽力而务功,鲁见说而不能离死命而亲他主。如此,则人臣为隙穴,而人主独立。以隙穴之臣而事独立之主,此之谓危殆。
  释仪的而妄发,虽中小不巧。释法制而妄怒,虽杀戮而奸人不恐。罪生甲,祸归乙,伏怨乃结。故至治之国,有赏罚而无喜怒,故圣人极。有刑法而死,无螫毒,故奸人服。发矢中的,赏罚当符,故尧复生,羿复立。如此,则上无殷、夏之患,下无比干之祸,君高枕而臣乐业,道蔽天地,德极万世矣。
  夫人主不塞隙穴,而劳力於赭垩,暴雨疾风必坏。不去眉睫之祸,而慕贲、育之死,不谨萧墙之患,而固金城於远境。不用近贤之谋,而外结万乘之交於千里。飘风一旦起,则贲、育不及救,而外交不及至,祸莫大於此。当今之世,为人主忠计者,必无使燕王说鲁人,无使近世慕贤於古,无思越人以救中国溺者。如此,则上下亲,内功立,外名成。
  功名第二十八
  明君之所以立功成名者四:一曰天时,二曰人心,三曰技能,四日势位。非天时,虽十尧不能冬生一穗。逆人心,虽贲、育不能尽人力。故得天时则务而自生,得人心则不趣而自劝,因技能则不急而自疾,得势位则不推进而名成。若水之流,若船之浮,守自然之道,行毋穷之令,故曰明主。
  夫有材而无势,虽贤不能制不肖。故立尺材於高山之上,则临千仞之溪,材非长也,位高也。桀为天子,能制天下,非贤也,势重也。尧为匹夫,不能正三家,非不肖也,位卑也。千钧得船则浮,锱铢失船则沈,非千钧轻锱铢重也,有势之与无势也。故短之临高也以位,不肖之制贤也以势。人主者,天下一力以共载之,故安。众同心以共
  立之,故尊。人臣守所长,尽所能,故忠。以尊主主御忠臣,则长乐生而功名成。名实相待而成,形影相应而立故臣主同欲而异使。人主之患在莫之应,故曰:一手独拍,虽疾无声。人臣之忧在不得一,故曰:右手画圆,左手画方,不能两成。故曰:至治之国,君若桴,臣若鼓,技若车,事若马。故人有余力易於应,而技有余巧易#1於事。立功者不足於力,亲近者不足於信,成名者不足於势。近者已亲,而远者不结,则名不称实也。圣人德若尧、舜,行若伯夷,而位不载於世,则功不立,名不遂。故古之能致功名者,众人助之以力,近者结之以成,远者誉之以名,尊者载之以势。如此,故太山之功长立於国家,而日月之名久着於天地。此尧之所以南面而守名,舜之所以北面而效功也。
  大体第二十九
  古之全大体者,望天地,观江海,因山谷,日月所照,四时所行,云布风动。不以智累心,不以私累己。寄治乱於法术,托是非於赏罚,属轻重於权衡。不逆天理,不伤情性,不吹毛而求小疵,不洗垢而察难知。不引绳之外,不推绳之内,不急法之外,不缓法之内。守成理,因自然,祸福生乎道法,而不出乎爱恶。荣辱之责在乎己,而不在乎人。故致至安之世,法如朝露,纯朴不散,心无结怨,口无烦言。故车马不疲弊於远路,旌旗不乱於大泽,万民不失命於寇戎,雄骏不创寿於旗幢,豪杰不着名於图书,不录功於盘盂,记年之牒空虚。故曰:利莫长於简,福莫久於安。使匠石以千岁之寿操钩,视规矩,举绳墨,而正太山。使贲、育带干将#5而齐万民,虽尽力於巧,极盛於寿,太山不正,民不能齐。故曰:古之牧天下者,不使匠石极巧以败太山之体,不使贲、育尽威以伤万民之性。因道全法,君子乐而大奸止,澹然闲静,因天命,持大体。故使人无离法之罪,鱼无失水之祸。如此,故天下少不可。
  上不天则下不遍覆,心不地则物不必载。太山不立好恶,故能成其高。江海不择小助,故能成其富。故大人寄形於天地而万物备,历心於山海而国家富。上无忿怒之毒,下无伏怨之患,上下交朴,以道为舍。故长利积,大功立,名成於前,德垂於后,治之至也。
  韩非子卷之八竟
  #1此处衍『名』字,据迂评本、凌瀛初本删。
  #2此处脱『心』字,据迂评本、凌瀛初本补。
  #3此处脱『民』字,据迂评本、凌瀛初本补。
  #4此处脱『易』字,据迂评本、凌瀛初本补。
  #5『千将』显系『干将』之误,当改。
  韩非子卷之九
  内储说上七术第三十
  储,聚也。谓聚其所说皆君之内谋,故曰内储说。
  主之所用也七术,所察也六微。七术:一曰众端参观,端,直也。欲求众直,必参验而听观也。二曰必罚明威,三曰信赏尽能,四曰一听责下,专听一理,必有失。责下不一,能则不明。五曰疑诏诡使,疑危而制之,谲诡而使之,则下不敢隐情。六曰挟知而问,七曰倒言反事。或倒其言,或反其事,则奸情可得而尽。此七者,主之所用也。观听不参则诚不闻,不参,谓偏听一人,则诚者莫告。听有门户则臣壅塞。其听其所从,若门户然,则为臣所塞。其说侏儒之梦见灶,侏儒梦灶,言灶有一人惕,则后人不见,此讥灵公偏听子瑕。衰公之称莫众而迷。公言谋事,无众,故迷。孔子对举国尽党季孙,与之同辞,是一国为一人,公之迷宜矣。故齐人见河伯,齐王专信一人,故被诳以大鱼为河伯。与惠子之言亡其半也。惠子言君之谋事,有半,今皆称不疑,则雷同朋党,故曰亡其半。此上五说皆不参门户之听。其患在竖牛之饿叔孙,叔孙专听竖牛,故身饿死,而二子戮亡也。而江乙之说荆俗也。荆俗不言人惠,故白公得以为乱。嗣公欲治不知,谓不知治之术也。故使有敌。恐其所贵臣妾拥己,故更贵臣妾以敌之,彼得敌,适足以成其朋党,为拥更甚也。是以明主推积铁之类,积铁为室,尽以备失则体不伤。积疑为心,尽以备臣则奸不生。而察一市之患。虽一市之人之言市有虎,犹未可信#1,况三人乎。
  参观一
  爱多者则法不立,威寡者则下侵上。是以刑罚不必则禁令不行。其说在董子之行石邑,董子至石邑,象深涧以立法,故赵国治也。与子产之教游吉也。子产教游吉令法史以严断。故仲尼说陨霜,仲尼对哀公言陨霜不杀草?则以宜杀而不杀故也。而殷法刑奔灰。将行去乐池,将行以乐池不专任以刑赏之柄,故去之。而公孙鞅重轻罪。孙鞅以为轻罪尚不能犯,则无由犯重罪,故先重轻罪。是以丽水之金不守,窃丽水之金,其罪辜磔,犹切而不止,则有切而获免者,故虽重罪不止也。而积泽之火不救。鲁之积泽火焚而人不救,则以不行法故也。成欢以太仁弱齐国,成欢以齐王太仁,知其必弱齐国。卜皮以慈惠亡魏王。卜皮以魏王慈惠,其必亡其身也。管仲知之,故断死人。知治国,常严禁人之厚葬,不用命者戮其尸。嗣公知之,故买胥靡。嗣公亦知国当必罚,有胥靡逃之,以一都买而诛之。
  必罚二
  赏誉薄而谩者下不用,谩,欺也。赏誉厚而信者下轻死。其说在文子称若兽鹿。兽鹿唯就荐草,犹臣人之归恩厚也。故越王焚宫室,焚其室者,欲行赏罚於救火,以验人之用命。而吴起倚车辕,赏移辕者,欲示其信而不欺也。李悝断讼以射,欲人之善射,故其断讼与善射者理也。宋崇门以毁死。崇门之人居丧而瘠,君与之官,故多毁死者也。勾践知之,故式怒鼃。勾践知劝赏可以招人,故式怒鼃以求勇。昭侯知之,故藏弊袴。厚赏之使人为贲、诸也,妇人之拾蚕,渔者之握鳣,是以效之。拾蚕握鳣而不惧者,利在故也。此得利忘难之效也。
  赏赛三
  一听则愚智不分,直听一理,不反覆参之,则愚智不分。责下则人臣不参。下之材能一一责之,则人臣不得参杂。其说在索郑魏王以郑本梁地,故索郑而合之,不思梁本郑地,郑人亦索梁而合之,此一听之过也。与吹竽。混商吹竽,是不责下也,故令得参杂。其患在申子之以赵绍、韩杳为尝试。申子为赵请兵,先令赵绍、韩沓尝韩君,知其意然后说,终成其私也。故公子泛议割河东,韩王欲割河东以构三国,此非计也,公子汜激君行令。而应侯谋弛上党。应侯谋上党,亦非计也,秦王从之。此上三事皆一听之患也。
  一听四
  数见久待而不任,奸则鹿散。谓人数见於君,或复久待,虽不任用,外人则谓此得主之意,终不敢为奸,如鹿之散。使人问他则不鬻私。谓使此虽知其所为,阳若不知,更试以他事。或问之他人,不敢斋其私矣。鬻,犹售。是以庞敬还公大夫,庞敬使市者不为奸,故还大夫而警之。而戴罐诏视辒车。戴讙欲知奉笋者,更使视辒车。周主亡玉簪,周主故亡玉簪,以求神明之誉也。商太宰论牛矢。太宰诡论牛矢,以求杂察之名也。
  论使五
  挟智而问,则不智者至。挟己所智而有所问,则虽不智者莫不皆智也。深智一物,众隐皆变。於一物智之能深,则众隐伏之物,莫不变而露见。其说在昭侯之握一爪也。握爪佯亡以验左右之诚。故必南门而三乡得。必审南门之牛犯苗,而三乡之犯者皆得其情实。周主索曲杖而群臣惧,私得曲杖,群臣耸惧。卜皮事庶子,使庶子爱御史,便得彼阴惧也。西门豹详遗辖。谋遗其辖,欲取清明之称也。
  挟智六
  倒言反事以尝所疑财奸情得。倒错其言,反为其事,以试其所疑也。故阳山护樛竖,伪谩穋樛知君疑也。淖齿为秦使,诈为秦使知君恶己。齐人欲为乱,佯逐所爱,令君知而不疑。子之以白马,谬言白马,以验左右之诚。子产离讼者,分离讼者,便得两讼之情。嗣公过关市。知过者之输金,便得听察之称。
  倒言七右经
  一。卫灵公之时,弥子瑕有宠,专於卫国,侏儒有见公者曰:臣之梦贱矣。公曰:何梦?对曰:梦见灶,为见公也。公怒曰:吾闻见人主者梦见日,奚为见寡人而梦见电?对曰:夫日兼烛天下,一物不能当也。言一物不能蔽日之光也。人君兼烛一国人,一人不能拥也,一人不能拥君之明。故将见人主者梦见日。夫灶一人炀焉,则后人无从见矣。一人炀则敝宠之光,故后人不见之。炀,然也。今或者一人有炀君者乎?此讥弥子瑕专拥蔽君之明也。则臣虽梦见灶,不亦可乎。
  鲁哀公问於孔子曰:鄙谚曰:莫众而迷。举事不与众谋者必迷惑。今寡人举事,与群臣虑之,而国愈乱,其故何也?孔子对曰:明主之问臣,一人知之,一人不知也。一人知之,一人不知,则得再三详讥。如是者,明主在上,群臣直议於下。今群臣无不辞同轨乎季孙者,举鲁国尽化为一,举国既化为一,则子得论其是非也。君虽问境内之人,犹之不免於乱也。境内之人亦与季孙为一,故问之无益。
  一曰。晏子聘鲁,哀公问曰:语曰:莫三人而迷。举事不与三人谋,必知迷惑也。今寡人与一国虑之,鲁不兔於乱,何也?晏子曰:古之所谓莫三人而迷者,一人失之,二人得之,三人足以为众矣,故曰莫三人而迷。今鲁国之群臣以千百数,一言於季氏之私,人数非不众,所言者一人也,安得三哉?
  齐人有谓齐王曰:河伯,大神也。王何不试与之遇乎?臣请使王遇之。乃为坛场大水之上,而与王立之焉。有间,大鱼动,因曰:此河伯。直信一人言,故有斯弊。
  张仪欲以秦、韩与魏之势伐齐、荆,而惠施欲以齐、荆偃兵。以齐、荆为援,则秦、韩不敢加兵,故兵可偃也。二人争之,群臣左右皆为张子言,而以攻齐、荆为利,而莫为惠子言,王果听张子,而以惠子言为不可。攻齐、荆事已定,惠子入见,王言曰:先生毋言矣。攻齐、荆之事果利矣,一国尽以为然。惠子因说:不可不察也。夫齐、荆之事也诚利,一国尽以为利,是何智者之众也?攻齐、荆之事诚不利,一国尽以为利,何愚者之众也?凡谋者,疑也。有疑然后谋。疑也者,诚疑,以为可者半,以为不可者半。若诚有疑,则半可半不可。今一国尽以为可,是王亡半也。无致疑之人,故亡其半。劫主者固亡其半者也。无人致疑,则大盗得恣其谋。田成、赵高成其言篡杀者,无人疑故也。叔孙相鲁,贵而主断。其所爱者曰竖牛,亦擅用叔孙之令。叔孙有子曰壬,竖牛妬而欲杀之,因与壬游於鲁君所,鲁君赐之玉环,壬拜受之而不敢佩,使竖牛请之叔孙,竖牛欺之曰:吾已为尔请之矣,使尔佩之。壬因佩之,竖牛因谓叔孙:何不见壬於君乎?叔孙曰:孺子何足见也。竖牛曰#2:壬固已数见於君矣。君赐之玉环,壬已佩之矣。叔孙召壬见之,而果佩之,叔孙怒而杀壬。壬兄曰丙,竖牛又妬而欲杀之。叔孙为丙铸钟,钟成,丙不敢击,使竖牛请之叔孙。竖牛不为请,又欺之曰:吾为以尔请之矣,使尔击之。丙因击之。叔孙闻之曰:丙不请而擅击钟,怒而逐之。丙出走齐,居一年,竖牛为谢叔孙,叔孙使竖牛召之,又不召而报曰:吾已召之矣,丙怒甚,不肯来。叔孙大怒,使人杀之。二子已死,叔孙有病,竖牛因独养之而去左右,不内人,曰:叔孙不欲闻人声。因不食而饿杀。叔孙已死。竖牛因不发丧也,徙其府库重宝空之而奔齐。夫听所信之言,而子父为人僇,此不参之患也。
  江乞为魏王使荆,谓荆王曰:臣入王之境内,闻王之国俗曰: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恶,诚有之乎?王曰:有之。然则若白公之乱,得无危乎?不言人恶,则白公得成其奸谋,故危也。诚得如此,臣兔死罪矣。有恶不言,何罪之有。
  嗣君重如耳,爱世姬,而恐其皆因其爱重以壅己也,乃贵薄疑以敌之如耳,尊魏姬以耦世姬,曰:以是相参也。嗣君知欲无壅,而未得其术也。夫不使贱议贵,贱不得与贵议也。下必坐上,下得罪,必坐於与上议也。而必待势重之钧也,而后致相议,今两受,势重既钧,正可相与议。则是益树壅塞之臣也。两受共谋,为壅更甚,此嗣君不得术。嗣君之壅乃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