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诗别裁集

○五丁峡
南穷石牛道，岩岩下云栈。三日招我魂，足踔目犹眩。岂知东苍州，耳目益奇变。始过金牛驿，つ葛已凌乱。漾水从北来，劣足泛凫雁。举头れ冢山，峨冠倚天半。大哉神禹功，从此导江汉。渐入五丁峡，谲诡骇闻见。斗壁何狞狰，十万磨大剑。攒罗列交戟，茫昧通一线。乱水殷峡中，鲛蜃喜澜汗。仰眺绝圭景，俯聆竞雷。九鼎铸神奸，到此百忧患。东方牧犊儿，竟使蚕丛判。我行忽万里，风土异乡县。身落大荒西，终赖皇天眷。咄咄复何言，艰虞一身贱。（“仰眺绝圭景”，见峡高断日，非圭景所能测也。“储聆竞雷”，言俯听涛声如奔雷也。孙樵《蜀赋》云：“临千仞之惊流兮，波Е洞而雷。”）
○天柱山
朝出玄武门，云垂雨忽冻。登登天柱山，千盘堕Е洞。峥嵘逾巴阆，槎牙过秦凤。陟岭如累棋，下谷疑入瓮。心俯尻益高，足缩目先送。敢嗟鸟兽群，稍喜徒旅众。我有大羽箭，丽龟辄命中。於菟昂其首，饮羽乃不动。道旁松合抱，巨可任梁栋。惜哉野蔓缠，不蒙匠石用。绝顶见岷山，青城亦伯仲。一气连诸蕃，三州实西控。太平幸无事，左髻时入贡。念彼松姚戍，坐甲苦饥冻。俯临陆海雄，仰视天宇空。长啸千仞冈，出险忽如梦。
○海门歌
岷峨东下江水长，远从井络来吴乡。奔涛万里始一曲，古之天堑维朱方。北界中原壮南纪，鱼龙日月相回翔。中流一岛号浮玉，登高眺远何茫茫！长空飞鸟去不尽，江海一气同青苍。山外两峰远奇绝，双阙屹立天中央。左江右海辨云气，如为八裔分纪疆。江流到此一缚束，早潮晚汐无披猖。烛龙晓日出云海，山光照曜连扶桑。年来海戍未停罢，峨舸大舰来汪洋。胡豆洲前起烽火，徒儿浦上披衤两裆。古闻京口兵可用，寄奴一去天苍凉。我愿此山障江海，七闽百粤为堤防。作歌大醉卧岩石，起看江月流清光。（焦山东北有岛并峙，谓之海门。
○诗忌直下，须中间一束，“江流到此一缚束”二语得此，境与诗俱见关锁矣。以下皆感时吊古。）
○丹徒行吊宋武帝
曲阿之北京口东，寄奴王者真英雄。新洲伐获杀龙子，大业遂建丹徒宫。桓家小儿乱天纪，投袂勤王夜中起。ヅυ百万皆人豪，龙行虎步非凡理。从兹大运属彭城，中原赵魏归经营。硖口千军五龙涸，蓝田一战二崤平。南北推移几千载，太息雄图竟何在？宿麦寒原少昔人，神鸦社鼓成空塞。王气销残帝宅荒，悠悠江水不胜长。忠臣徒叹袁开府，天命还归萧建康。（从创建及亡国，言以简胜。末路匪从苦心搜索而得，是曰神来。）
○故明景帝陵怀古（景陵在天寿山东峰之下）
金山南临裂帛湖，荒陵十里鸺留呼。夺门事往二百载，行人过此犹欷。红墙剥尽古瓦落，莓苔溜雨生铜铺。老松离立色枯槁，但穴虫蚁馀根株。涂龙盾礼本杀，矧乃劫火经樵苏。咫尺天寿云气接，坏土独葬西山隅。洪宣老臣稍凋丧，国成一旦归刑馀。勃之问史所贬，讵有宦寺干征诛！黄沙惨淡鼓声死，万乘一掷成累俘。国有君矣社稷重，孙申谋郑无差殊。白登城南翠华返，钱塘司马功难诬。纷纷南渡议和战，乃知计左非良图。同寅之占信奇中，朝衣东市嗟何辜？剑南归来西内闭，唐家父子输厩奴。处人骨肉事非易，子臧季札今则无。功罪千秋有特笔，九鼎一发须人扶。谥同泉鸠理太酷，纪年犹幸无革除。裁令流水良亦足，宁论玉匣还珠襦。欲落不落夕阳下，吊古且复留斯须。残碑灭没牛砺角，石ㄑ横卧苍髯须。君臣一代尽宿草，雍门太息当何如？（诗凡敷陈其事，易于率直，不如引古人事以代之，中引公孙申之另立公子，而郑伯反国为据，又引唐玄宗始居兴庆宫，后为李辅国劫迁西内以证之，又引子臧、季札之相让以反证之，则论有本而不伤于直矣，然惟多读书者始能。
○金山，即玉泉山也。漾沙金色，故名。
○北狩后，徐埕主南迁之议，于谦痛哭止之。
○景泰初谥曰戾。泉鸠，汉戾太子潜匿地也。）
○戴嵩牛图
一川莎草烟蒙蒙，晓来雨过开牛宫。三尺短棰两觳觫，午阴掉尾嬉凉风。一头摩角一头，寝讹有态何其工！江干笛材老烟竹，横吹仿佛穿林丛。绢素惨淡神理在，是耶非耶传戴嵩。田家风物宛在眼，但有耕作无兵戎。我行峨下逾万里，青衣江上平羌东。翠藤红树乱烟雨，风景略与图中同。一丛羽书急滇海，瓯越秦楚交传烽。益都迢遥隔天末，旧游有梦寻巴ク。旄牛徼外阻王会，万蹄骄马高缠鬃。千村万落长荆棘，何时金甲销春农？童牛不牿可三叹，卷图风雨来长松。（以画牛引起太平时田家风物，至吴、耿、尚三逆叛，而此景不复见矣。末以童牛不牿意作结，层层收束，是何本事！）
○秦镜词为袁松篱作
荧荧古镜双盘龙，流传本出咸阳宫。秦时明月至今在，剥落泥沙露光彩。当年秦并六国时，后宫闭置千双眉。守宫注臂镜照胆，三十六年君不知。华阴道上逢山鬼，せ京东来祖龙死。美人钟鼓散如烟，此镜苍凉阅朝市。忆昔大收天下兵，十二金人初铸成。还令馀事作奁鉴，太乙下视蛟龙惊。刘兴嬴蹶何仓卒，金鉴千秋如一发。秦镜虚悬照胆寒，不照长城多白骨。（自注：汉祖入咸阳宫，得方镜，广四尺九寸，照见五藏，见《西京杂记》。
○只末语另换一意，通体便不平直。）
○采石太白楼观萧尺木画壁歌
落帆向牛渚，直上太白楼。锦袍乌帽太潇洒，回看四壁风飕飕。萧生何年画此雪色壁，峰峦出没烟岚稠。元气淋漓真宰妒，江湖Е洞蛟龙愁。吴观越观上海日，苍烟九点横齐州。祝融诸峰配朱鸟，潇湘洞庭放远游。峨眉雪照巫峡水，匡庐瀑下彭湖流。须叟使我行万里，瞥如怒隼凌清秋。我生海隅近岱畎，西游曾上瞿塘舟。昨登五老弄瀑布，却临三峡窥龙湫。七十二峰身未到，苍梧已略天南头。太白游踪遍四海，晚受青山采石聊淹留。丈夫当为黄鹄举，下视燕雀徒啁啾。（尺木，名云从，当涂人。画泰岱、衡岳、匡庐、峨眉于太白楼壁。
○中间点过四大名山，后随用笔一束，然后将自己游历所至，与太白比并，仍归到采石，奔放谨严俱有。）
○漫兴
漭漭荆襄地，当年割据州。营连九节度，星动五诸侯。已共长江险，应关上将忧。郭门传息壤，不障洞庭流。（九节度，指郡王贝勒及诸将。
○时长沙守臣奔逸，贼遂有湖南六郡，旁煽诸蛮。）
鸣咽秦川水，秋风入鼓鼙。妖星躔陇右，大将出安西。陆陆将谁附，苍苍迥不迷。似闻宽大诏，不忍戮鲸鲵。（大将，指图海也。）
烽火传花马，将军发贺兰。天心诛叛亟，国法受降宽。衙帐青唐入，沙场白骨寒。乱臣谁贳死，史笔后人看。（青唐地在黄河之曲。）
不见离支熟，闽州驿骑来。大农师渐老，使者节难回。五岭烽相照，三山瘴未开。冥冥炎海外，目极钓龙台。
西北和亲国，王姬礼数殊。一朝忘甥舅，万里送头颅。露布明驼足，军锋落雁都。六师信神武，群盗敢枝梧！（时噶尔噶亦叛，遣端郡王平之，故云。）
海内兵尘满，乾坤正气孤。数公明大义，一死激顽夫。关塞青枫晚，英灵白日徂。他年看秉笔，得慰鬼雄无？（此指守土死节如陈丹赤、杨三知、刘钦邻、徐诰、刘士英诸臣。
○新城五言律俱追琢工稳，此特取其苍莽雄杰者。）
○符离吊颍川侯傅公
跃马千山外，呼鹰百战场。（自注：古百战道在宿境。）平芜何莽苍，云气忽飞扬。寂寂通侯里，沉沉大泽乡，颍川汤沐尽，空羡夥颐王。（自注：陈涉亦州人，汉高祖为置守冢。
○汉高于陈涉犹置守冢，况颍公之平蜀平滇，为功最巨，而卒以猜忌不免，明祖之待功臣，可云厚乎？用意全在反衬。）
○送张篑山学士归庐陵
回首觚棱别紫宸，孤舟遥下富川滨。谁令江外渔樵侣，争识先皇侍从臣。上殿似闻辛庆忌，行吟休拟楚灵均。千秋公议存青史，应为朝廷惜此人。（学士名贞生，以建言被放，寻奉旨召用。）
○潼关
潼津直上势嵯峨，天险初从百二过。两戒中分蟠太华，孤城北折走黄河。复隍几见熊罴守，弃甲空传犀兕多。汉阙唐陵尽禾黍，雁门司马恨如何？（雁门司马谓孙传庭。孙因天雨催战而败，孙败，贼遂长驱入关而明亡矣。故结意及之。）
○雨度柴关岭
栈中新涨未归槽，百丈柴关水怒号。鸟语不闻深箐黑，马蹄直上乱云高。天垂洞壑蛟龙蛰，秋老牙须虎豹豪。谁积熏香东省客，戎衣斜压赫连刀。
○沔县谒诸葛忠武侯祠
天汉遥遥指剑关，逢人先问定军山。惠陵草木冰霜里，丞相祠堂桧柏间。八阵风云通指顾，一江波浪急潺。遗民衢路还私祭，不独英雄血泪斑。
○晚登夔府东城楼望八阵图
永安宫殿莽榛芜，炎汉存亡六尺孤。城上风云犹护蜀，江间波浪失吞吴。鱼龙夜偃三巴路，蛇鸟秋悬八阵图。搔首桓公凭吊处，猿声落日满夔巫。（议论、格律、声响，无一不合，在北地、信阳诗中，定推上乘。
○八阵图有三，在夔州者，六十有四，为方阵法。）
○渡河西望有感
使者河源复却回，杖藜曾记到云台。高秋华岳三峰出，晓日潼关四扇开。星宿海从天上落，昆仑槎自斗边来。何时更访茅龙去，东望沧溟水一杯。（华岳东北有云台峰，峰上望中原，见黄河从塞外来。
○通体是渡河后西望，故皆作追忆语，末思他日更往，有馀情焉。）
○寄李邺园尚书二首
闽天烽火达钱塘，太乙灵旗指越疆。文武共推周吉甫，勋名谁并郭汾阳？椎牛五夜千夫膳，射虎三秋百战场。今日罗平妖鸟尽，早闻忧国鬓如霜。烂柯山上阵云低，太末城南月晕齐。飞檄直临彭岛外，纤尘不动浙江西。战袍血溅盘雕鹘，雄剑霜寒淬鹈。半壁东南功不细，天书频下武都泥。（邺园，名之芳，耿逆叛时，总督浙江，闻变即移镇衢州，扼仙霞关，使贼不得逾岭窥江、浙，三四皆实录也。彭门岛连福建兴、漳，公檄使勿连海寇。）
○和徐健庵宫赞喜吴汉槎入关之作
丁零绝塞鬓毛斑，雪窖招魂再入关。万古穷荒生马角，几人乐府唱刀に？天边魑魅愁迁客，江上莼鲈话故山。太息梅村今宿草，不留老眼待君还。（徐建庵时为宫赞，为纳锾放还，此古道交也。梅村有送吴季子出塞诗，故云。）
○皖城怀古
清水塘边余阙祠，云霄浩气凛须眉。英姿飒爽犹横槊，古砌荒凉只断碑。鹤化千年非故国，鸡鸣十庙不同时。皖江便是田横岛，义士悲歌为涕Д。（忠宣死于陈友谅，不死于明，然存此忠愤之心，则化鹤归来，必不与十庙功臣并馨祠祀者也。辞令挟议论以行，方是知人论世。）
○赵承旨画羊
三百群中见两头，依然秃笔扫骅骝。来清远吴兴地，忽忆苍茫敕勒秋。南渡铜驼犹恋洛，西归玉马已朝周。牧羝落尽苏卿节，五字河梁万古愁。（三四已见命意矣，复以铜驼玉马一联作衬，词则凌空，意则锋刃，而更以苏子卿之不失臣节足之，赵王孙何处生活耶？人云诗中有史，此则诗有《春秋》。）
○余澹心寄金陵咏怀古迹却寄
千古秦淮水，东流绕旧京。江南戎马后，愁杀庾兰成。
○国士桥
国士桥边水，千秋恨未穷。如闻柱厉叔，死报莒敖公。（公不以国士遇叔，及公被难，叔以死报之，豫让之不死于范中行，而独死于智伯，未得为完人矣。此种诗有补名教。）
○石城桥示倪雁园太史
昔作秦淮客，朱楼赋《洞箫》。白头故人尽，重上石城桥。（不言神伤，盛唐风味。）
○再过露筋祠
翠羽明尚俨然，湖云祠树碧于烟。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阐扬贞烈，易入于腐，故以题外着意法行之。高邮远近俱种白莲，二语得陆天随“月晓风清欲堕时”意。）
○秦淮杂诗十四首之一
新歌细字写冰纨，小部君王带笑着。千载秦淮呜咽水，不应仍恨孔都官。（自注：弘光时，阮司马以吴绫作朱丝阑书《燕子笺》诸剧进宫中。
○诸咏皆琐屑不甚关系，故独取此。）
○题尤展成新乐府
南苑西风御水流，殿前无复按《梁州》。飘零法曲人间遍，谁付当年菊部头？（自注：展成乐府，顺治中曾进御览。）
猿臂丁年出塞行，灞陵醉尉莫相轻。旗亭被酒何人识，射虎将军右北平。千金匕首土花斑，儿女恩仇事等闲。他日与君论剑术，要离冢畔买青山。（自注：题《黑白卫传奇》。）
○灞桥寄内
太华终南万里遥，西来无处不魂销。闺中若问金钱卜，秋雨秋风过灞桥。
○马嵬怀古
巴山夜雨却归秦，金粟堆边草不春。一种倾城好颜色，茂陵终傍李夫人。（伤其不得傍金粟堆也，以李夫人形之，便曲而有馀味。）
○秦中凯歌
新开麟阁赏元功，颇牧重看出禁中。此去西人须破胆，将军昨日下辽东。天上黄河万里来，巨灵高掌抱云台。遥看丞相行营去，日射潼关四扇开。泾原西北驻王师，尺一无烦介马驰。共道皇恩天浩荡，不教京观筑鲸鲵。衮衣照路有辉光，班剑威仪出尚方。大将橐迎道左，万人鼓吹入平凉。河西三将气如虹，百战功名次上公。诏下一时齐虎拜，汉朝争羡窦安丰。（自注：将军张勇进爵靖逆侯，提督王进宝进奋威将军，总兵孙思克进凉州提督。）
三月军锋次渭桥，旋看饮至紫宸朝。空言韩范威名大，五路何曾制曩霄。（此为王辅臣即马鹞子之叛，秦、陇震动。大学士图海、靖逆侯张勇、奋威将军王进宝、提督孙思克讨平之，因作凯歌也。前明徐文长、沈嘉则诸凯歌，非不锋利，然皆书生之习未除，对此知为庙堂之作。）
○枭矶灵泽夫人祠
霸气江东久寂寥，永安宫殿莽萧萧。都将家国无穷恨，分付浔阳上下潮。（此昭烈孙夫人祠也。浔阳以上为刘，浔阳以下为孙，夫人之恨真无穷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