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朝诗乘

雍正初，大光明殿成，有司选羽流之有道法者，焚修其中。苏州元妙观道士惠虚中（远谟）、吴山长生房道士施鲁瞻（远恩）皆与选，俱授龙虎山提点，居十年，乃辞归。二人皆能诗，鲁瞻《大光明殿步虚词》云：“巍巍金阙耸瑶天，羽盖朱轮满大千。斩愧野人樗散甚，侍香亲到至尊前。”“诵彻琅函玉笈文，月华如水夜初分。琉璃世界通明殿，香气蒸成五色云。”“五铢衣覆九华裙，上界颁来十赍文。何处飞翔双白鹤，夜深还拜玉晨君。”“洞阙玲珑网户开，金纠导我玉京回。道人报国无他愿，但祝风调雨顺来。”又，江南道士沈默夫（清正）亦召入大光明殿，面承谘问，赐金扇笔墨。默夫自号蟾阳子，张文敏为作传。

景德镇御窑，历经置员监造，刘伴阮（源）尝以九江关监督兼理。伴阮善绘人物，嘉兴徐可叔题其《仿河阳画龙》有云：“河阳粉本世罕觏，落笔乃让刘生雄。刘生自系刘累后，熟知龙性非凿空。”所制窑器，多自绘者，今其器不传。传者首推郎窑，紫衡中丞（廷佐）所制也。仿前明宣德、成化，称珍品。山阳许谨斋都谏《郎窑行》云：“宣成陶器夸前朝，收藏价比ギ琳高。元精融冶三百载，迩来杰出推郎窑。郎窑本以中丞名，中丞嗜古衡鉴精。网罗法物供品藻，三千年内纷纵横。范金合土陶最古，虞夏周秦谁复数。约略哥均定汝柴，零落人间搜出土。中丞嗜古得遗意，班政余闲程艺事。地水火风凝四大，敏手居然称国器。比视宣成欲乱真，乾坤万象归陶甄。雨过天青红琢玉，贡之廊庙光洪钧。”继其后者，以年窑、唐窑并称。雍正初，年希尧奉命治窑务，汉军唐俊公（英）监榷九江，实佐之。查俭堂《年窑墨注》歌云：“国朝陶器美无匹，近来年窑称第一。即此墨注如玉壶，下广上丰而虚。清光澹澹照砚北，云是雨过天青古时色。神夔唤距绕其柄，铁足周遭黝如墨。下有小篆曲录文，观者从此辨伪真。”一器之微，其为人矜重如此。俊公在事逾卅年，劫画尤多，尝撰《陶冶图说》二十篇进呈，其属绘者孙佑、周馄、丁观鹏，皆画院名手。又刊《陶成纪事碑》，备列窑造名件，自写其象为《陶成图》，而希尧赋诗纪之。俊公好风雅，尝重葺九江琵琶亭，置笔砚其上，徵过客题诗。其督粤关，子寅保甫成进士，命以庶吉士街，赴粤佐理榷务。以子佐父，曩未有也。尝辑所为诗曰《陶人心语》，其《送吴尧圃之均州》有云：“此行陶冶赖成功，钟鼎尊关国宝。玫瑰翡翠倘流传，搜物探书询故老。”又云：“陶熔一发天地秘，神工鬼斧惊才雄。文章制度虽各别，以今仿古将毋同。”盖所制兼怃古器，仿均窑者，即是时作。后来海盐朱笠亭客章江，复著《陶说》六卷，述制法甚详。又赋官窑词多首，云：“制年记乾隆，今亦重官窑。彷佛宋吉州，第一书公烧。”“窑座各分作，安置必帖妥。监空许验青，心细能溜火。”“染采非渲染，采色繇石珠。为问堆与锥，制作又各殊。”“金玉铜漆木，色色肖象取。不独哥定汝，搏土能仿古。”“鱼子衤集番锦，口足金为戏。不须铜作身，鬼工胜佛郎。”“方员与觚棱，随缘自能好。酒酸各象生，十锦更弄巧。”“碉盘盛九种，最爱印色池。安得紫方馆，养砚为相宜。”“无范既中款，油色亦动目。入古验陶旄，非徒贱酵暴。”“开窑辨细等，细若析秋毫。譬之人相去，纷如九牛毛。”承平，物力方裕，制作必精，盖亦集历代之大成萃纪之，以资陶史。

福清余田生府丞亦尝抗年双峰。双峰抚川，田生方为江津令。值用兵青海，多额外急徵，檄屡至，田生不应。复遣材官持印文告谕，自朝至日晡，无耗。材官哗，田生立出，坐堂皇，命反缚，众莫敢动。田生盛怒，乃共推曳伏之地，投签将扑之，丞簿为跽，请不可。俄士民数千环集，耆老以身蔽材官，告哀曰：“公何难弃一官，吾民今无怙恃矣。乞以民故，宽使者法。”久之，乃命释缚羁候。越日，材官介众索原文。田生曰：“烦报大人，我无子，闭门待劾。原文已间道付二三执友矣。”双峰恐斥之伤众心，乃以应行取官铨部主选不阿，旋罢。以陈沧洲荐，起为兖甯道，讼狱者争赴之。齐苏勒继沧洲督河，借工事纠劾。讯日，士民相从听勘者数千人。会齐公巡工莅境，父老炷香，拥与至广原，升高坐，聚者万众，环拜投香于地，高丈许，大呼“还我余公”。齐矢言相喻，乃散。世宗闻之，立召入见，擢山东按察使，曰：“朕又得一直臣矣。”黄莘田《送田生之官山左》诗云：“京国相寻破寺居，当年强项习难除。九重命诏疑蜚语，万口为碑定讼书。名重藤厅甘拂袖，谤兴瓠子悔徵车。天王明圣斯民直，毁固无加誉有余。”“累臣湔雪即赓歌，异数新膺锡命多。汉帝自然怜汲黯，赵人终日望廉颇。三年棠荫添新筑，万井河流沐旧波。闻道举幡诸子弟，壶浆遮道舞婆娑。”后入为顺天府丞。会缪湘芷勾察山东鹾政，列参就理，谳成罢归。其赴东，挈二仆，买驴以行。知之者曰：“此三驴大夫也。”

历朝河臣在官之久者，无如高文定。自雍正十三年督南河，乾隆十二年大拜，仍以大学士管河督事。十八年卒于工次。其间，入直枢廷，不及一载。有《漫兴》诗二十首，多述扫工事，纤悉毕具，为前人著论所未及。英梦堂题诗其后云：“防河如防兵，艰危良非谬。得失审其微，操纵均在彀。余事及茭楗，为功重补救。取裨无精粗，相济有先后。尺土在所争，逆湍可以断。岸柳与滩芦，捍暴同戈胄。势亚薄城攻，严若登陴守。外御冲突加，内复版筑旧。坐令狂澜迥，气索如逸寇。一线系安危，此意宜深究。茫茫《河渠书》，一字何曾镂。惟余百夫长，口耳相师授。惰者滞于胸，狡者秘诸口。眷念民社繁，斯事乌容苟。一编《漫兴》诗，三叹不去手。浩荡海翁心，虚白漆园耦。尤怪语有神，绘出万夫走。奔赴趋乱蚁，趟捷腾飞狄。运土与搬柴，参错笔底遘。琐屑含妙理，肯綮披疑窦。漏古所憾，浑沌今为刮。想见济世心，筹及安澜久。功出三策余，意居一览右。庶裨后来者，畚铺鲜纰缪。”后乎文定者，惟栗恭勤能周度河流曲折、高下、向背。每水将至某所，恭勤必预知，盖询于官兵之久于河者而得之，即梦堂所谓“口耳相师授”也。传曰“心诚求之”，惟二公有焉。

两淮盐政，例用旗员，其以汉员特简者，孙文定、方勤襄及曾宾谷数人而已。宾谷久任两淮都转，其任盐政，秩视巡抚，亦出殊眷。在任四年，召还。赵艮甫《广陵秋感》诗云：“盐荚由来有重臣，孙方以后命重申。三朝榷法推刘晏，卅载民心恋寇恂。财赋终防缁蠹聚，度支久赖转输均。要知大计持平处，不在轺车益算缗。”言外有深感焉。宾谷务宏奖、精鉴藏，余所得文山蝉腹砚，即其题襟馆故物。

鲍辛浦不独工诗，康熙间久任长兴令，有治绩。长白常中丞抚浙，甚重之，每见有殊礼，或留话竟日。尝语辛浦曰：“少需之，当荐君为方面。”而辛浦终泊然。每入谒，但谈文字。及常被劾，命大臣按之，属吏坐株连者甚众，独辛浦得免，始共叹服。中丞于乾隆丁卯罹法，其罪案不详。全谢山谓其有事于进奉，属吏分任之，以是招议。诸襄七《行路难》诗有云：“有若士兮东海隅，谊如董仲舒，孝若曾子与，忠如楚三闾，勇若伍子胥，直哉若史鱼，君子若卫蘧。口不能佞，足不利趋，退不匿贤，进不避诛。所肥国与民，所抱楷与模。方闲气而一见，孰知上帝惮赫怒，银铛拘系填若卢。”虽不无过誉，而死非其罪，则公论也。雍乾时，大臣多得祸。伊肩吾（福讷）《歌风引》云：“天下猛士韩彭英，尝吾鼎镂吾能烹。九州草泽富材力，从起正复劳经营。坐听野鹰飞不下，终当腐索维奔马。倚酒高歌诱致之，乃公岂是闲吟者。”若有激而发。

顾小崖（成天），初以《皇城草诗》为世宗籍得，疑其诽谤。及见所为圣祖挽章，特赏之，赐翰林，奇遇也。诗云：“血气尊亲颈尽延，容真如地盖如天。已增虞舜巡方岁，竟少唐尧在位年。”“何人不解君臣义，罕喻君臣一线情。深浅岂真关贵贱，冷窗摇笔泪纵横。”“銮舆六度接穷檐，日角天颜惕仰瞻。此日鼎湖龙已去，空教昂首望龙髯。”“京国游踪出塞垣，九重犹想对临轩。悲魂恍惚惊魂定，闻道新皇已改元。”其诗天璞不雕，纯出肫悃，宜其上感至尊。小崖又尝著《金管集》进呈，皆表扬忠孝懿行之作。其先官郎署，乞归，有《都门留别》诗云：“八载郎官清禁从，承恩亲忝大夫封。乞身不羡陶贞白，受禄犹邴曼容。笔珥延英详议礼，编开崇政广明农。衰庸只合归田去，九点还余未到峰。”鹤书重贲，殆非始计所及。

查初白与弟德尹、润木同时官翰林，每趋直，以雁行为序，初白有诗纪之。尝扈从南海捕鱼，赋诗纪恩云：“笠檐蓑袂平生梦，臣本烟波一钓徒。”翊日，内使传呼“烟波钓徒查翰林”。其从子声山同内直，故以此别之。一时传播，以为荣遇。其时，查氏有靖安侍卫，由武科成进士，应甲申殿试。上特劾初白、声山并赐坐西班观射，尤为异数。是科，靖安以第一人及第，初白《送靖安叔归碣石》绝句云：“画鼓朱旗晓日开，广场千步净无埃。紫光阁下通名姓，曾与天潢校射来。”“文武家声荷主知，右班特许缀蛾眉。一门盛事传希有，亲见穿杨入彀时。”润木雍正丙午典江西试，以“维民所止”命题，坐大不敬罹法，尽室赴诏狱。女蕙缥亦连坐徙边，有《驿亭题壁》诗云：“薄命飞花水上游，翠娥双锁对沙鸥。塞垣草没三韩水，野戍风凄六月秋。口读父书心未死，目悬家难泪空流。伤神漫谱琵琶曲，罗袖香销土满头。”闻者哀之。初白寻得赦，德尹流徙陕右，初白送以诗云：“吾衰虞死别，汝健必生还。或者诗成谶，他时一破颜。”然德尹竟卒于戍所。前之联翩腾踔，后之株蔓流离，皆出意表。自润木罹罪，诏停浙人春秋两试，迨已酉始复举。次年庚戌会试，浙人加倍中式，而一甲三人俱浙籍：钱塘周西坪（霹）、秀水沈泰初（昌宇）、钱塘梁文庄（诗正）也。西坪举大魁，年已四十有七。时方苦旱，唱名得“爵”，天颜大悦，召询曰：“朕似曾见卿。”西坪对曰：“臣初觐天颜。”因有《及第口占》句云：“顾名恰喜为霖协，识面还疑省象真。”久郁得伸，浙士一振。

世宗尝梦一羽流，自称天台山道士，乞还所居地。寤而异之，大吏访知天台桐柏观为人侵废，诏复之。时副都统朱伦瀚以按察副使分巡浙东，奉命董其役，实创举也。都统先世隶汉军，己以武进士侍卫改刑部郎，出为浙中道府，内转御史，寻简湖北驿盐道，再转谏垣，超擢佐京旗，升转皆不繇恒格。工指绘，为圣祖所赏。姚惜抱与其子白泉观察善，见其指画《登山虎》，为题长句云：“飒动秋山万枝响，寒云四野当空上。歙沙砾走林莽，阴森虎出睛赕朗。峰高欲升短颔仰，卧枝交戟压前掌，竦身距跃逾十丈。不知都统何处看，指端尽得雄气象。”诗中有画，刻画入神。又云：“想兹暗谷下，志在干仞冈。隅目眈顾周四方，不屑俯立同豺狼。”则借虎以状其人。朱立朝颇负风骨，故不竟其用。

幽通之说，是固有之。纳兰容若与顾梁汾为忘形之契，其《题梁汾侧帽投壶图贺新凉词》有云：“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缘、恐结他生裹。”梁汾答词亦云：“结他生休悔。”皆谐词也。后数年，容若卒。梁汾里居，梦其来至，曰：“以践约也。”及明，报仲子生孙，视其貌，酷类容若，推命造，必夭，因字以“益寿”。弥月后，梦容若辞去，寤则益寿殇矣，瘗之惠山忍草亭下。终梁汾世，岁必再奠。杨用舟《过惠山吊顾益寿殇冢》诗云：“不负前生约，昙花证夙因。铸金多作泪，埋玉又成尘。白发填词客，红牙按曲人。空山来酹酒，凭吊共沾巾。”用舟，云侍郎尊人也。又，浙人相传全谢山为钱忠介后身。谢山举子，甫堕地，而忠介后人来贺者已在门，讶其知之速，曰：“夜来闻影堂中人言，谢山举子可喜。”谢山因赋诗云：“释氏语轮迥，闻之辄加嗔。有客强附会，谓我具夙根。琅江老督部，于我实前身。一笑姑应之，燕说漫云云。昨闻正气堂，预告将雏辰。在我终不信，传之颇惊人。聊以充谈助，用怡汤饼宜。”其子旋天。谢山竟无嗣，岂鬼神亦不尽前知耶？

胡稚威为任香谷宗伯撰神道碑，纪诗云：“敢辞垂老仍贱，泪湿生金续蔡碑。”盖以寄牙琴之感。碑述宗伯奉命宣谕安南，其国有郑国公者秉兵柄，来书列街与国王并，宗伯斥，使更易之。及见，欲天使自左门入，宗伯不可。既上殿，请读诏，而国王不拜，宗伯将敛劾还。顷之，殿门顿阖，酋长夷隶多人，佩刀环户外，从官皆失色，公不为动，从容晓以大义。王感悟，麾众退，率陪臣听宣如礼。于是宣布德意，夷情悦服。还朝，赐红绒结冠，异数也。是举由于画定疆界。当康熙中年，安南即饰言其国牛羊、胡蝶、普园三处为邻界土司侵占。嗣勘知其地自明时即内属，有诏切责之。至是，督臣高文良以边境沦入夷界者百二十里，议清理，安南不服。世宗特许以铅厂山下地四十里畀之，字小之仁，恢然圣度。香谷《关外》诗云：“路出南关外，真成万里行。野花明绣节，山鬼辟龙旌。原隰通周索，风烟接汉营。惧呼听彝目，天意为销兵。”即奉使途中所作。稚威为香谷门人，依京邸颇久，其乞退，亦决于稚威。有《梦溧阳公》诗云：“地下迥青眼，人间怅白头。生乎如不改。消息若为求。”盖结契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