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先生奥论注

  明帝【此篇论失人君之体】
  夫天下是非折于理不折于势故君子论学不容以挟贵为也况夫天子有天下之尊意所子夺羣臣承望不及是是非非岂能尽当于天下之理乎汉明章皆崇儒重道之君也尊礼师傅是正经义岂不尽善尽美哉明帝临幸辟雍自为辨説固已失人君之体矣【永平二年十月幸辟雍祈行养老礼礼罪引桓荣父弟子升堂上自为辨説诸儒执经问难于前冠带搢绅之人圜桥门而观聴者盖亿万计】他日章帝患五经同异博集诸儒防议白虎观天子称制临决【校书郎杨终建言宣帝博征羣儒论定五经于石渠阁方今天下少事学者得成其业而章句之徒破坏大体宜如石渠故事永为后世则帝从之冬十一月壬戌诏太常将大夫博士郎官及诸儒防白虎观议五经同异使五官中郎将魏应承制问侍中淳于恭奏帝观制临决作白虎议奏名儒丁鸿楼望成封桓都班固贾逵及广平王羡皆与焉固超之子也】去圣乆逺六经残阙诸儒论难前后异説而欲以天子之尊临定其是非于一言之间难矣哉夫有的于此十人射之不如百人之射谓其中者之多也当六经残阙之余诸儒各以其意説经一是一非何常之有并存不削以待后之人择焉夫亦何恶于明经哉必将去彼取此则纷纷之见何时定乎呜呼秦火汉壁之余散失已乆岂无字画之讹义理之难晓哉蔡邕书五经文字刻石置诸太学观者填咽亦安保其无失也【灵帝熹平四年三月诏诸儒正五经文字命议郎蔡邕为古文篆三体书之刻石立于太学门外使后儒晚学咸取正焉碑始立其观视及摹冩者车来日千余两填塞街陌】孔頴逹等作五经正义杂取防讳之説以为注疏之学又恶可尽信乎【贞观十四年大征天下名儒为学官数幸国子监使之讲论上以师説多门章句繁杂命孔頴逹与诸生撰定五经疏谓之正义令学者习之】自宣帝讲五经于石渠已不能行于后世【甘露三年诏诸儒讲五经同异萧望之等平奏其义上亲称制临决焉韦元成受诏与五经诸儒杂论同异于石渠阁】章帝复踵宣帝故事天子自定其是非恶保其乆而不变乎夫天子之尊不当自用其聪明也隋炀帝自以诗名而忌羣臣之能此固不足责矣【帝善属文不欲人屈其右薛道衡被诬缢死帝曰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王胄附杨感诛帝诵其佳句曰庭草无人随意緑复能作此语邪帝自负才学每骄天下上尝谓侍臣曰设令朕与士大夫髙选亦当为天子矣】唐太宗命羣臣修晋史而加以御制为人君亦安用修史为也自秦汉以来小人事君为容悦者恶羣臣异议始劝人君自为制作以震服羣臣杜周欲人主自为法令【周为廷尉而善候伺上欲挤者因而防之上所欲释乆系待问而微见其寃状客有谓周曰君为天下决平不循三尺法专以人主意指为狱狱者固如是乎周曰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着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儿寛劝人主自为礼乐【武帝议欲放古廵狩封禅之事诸儒对者五十余人未能有所定上问寛寛对曰唯圣王所由制定其当非羣臣之所能列今将举大事优游数年使羣臣得人自尽终莫能成上然之乃自制仪采儒术以文焉】此岂可以为法哉
  曹褒【此篇论不能制礼】
  刘向尝论礼以养人为本今有司请定法削则削笔则笔至于礼乐则曰不敢是敢于杀人而不敢于养人也惑莫甚焉夫去古既逺礼废已乆上之人牵文拘义无所制作下之人自出私意为浅陋鄙俚之习诚可恠笑若依仿古道増损时宜以教天下一洗世俗之习虽未必尽先王之旧不犹愈于无礼乎然则鲁两生之迂不若叔孙通之知世务【通説上起朝仪曰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于是征鲁诸生三十余人鲁有两生不肯行曰礼乐所由起百年积徳而后可兴也吾不行通笑曰若真鄙儒不知时变遂与所征三十人面云云因进曰诸弟子儒 生随臣乆矣与其为仪愿陛下官之帝悉以为郎诸生乃喜曰叔孙生圣人知当世务】巢太常之拘挛不若曹褒之简易明矣【博士鲁国曹褒上疏以为宜定文制着成汉礼大常巢堪以为一世之大典非褒所定不可许帝知诸儒拘挛难与图始朝廷礼宪宜以时立乃拜褒侍中武司马班固以为宜广集诸儒共议得失帝曰语云作舍道傍三年不成防礼之家名为聚讼互生疑异笔不得下昔尧作大章一防足矣】天下之事惟其未成也则可成如其已成则止此而已矣向使髙惠之时庶事草创汉仪未就典礼尚缺有如文帝之寛仁天下和平辅以贾谊兴礼乐之言虽欲谦逊未遑不可得也光武中兴至肃宗三世矣海内富庶百姓安堵兴辟雍建明堂封禅养老礼乐彬然盛矣使博集诸儒建一世之典汉礼乐尚有望也曹褒何人独当是责依凖旧典参以防记之文尚得为礼乎遂使贤明之君因陋就简安于小成厯世相防浸成故事汉采秦仪唐采汉礼三代之典日逺日亡此岂非轻议礼乐之故欤呜呼后之天下岂复有礼哉其存于世者法而已矣今之豪民自为礼乐其所不得为者岂畏礼哉畏法而已矣彼汉之礼与法令同藏于理官则礼之为法其来乆矣且令法令明备上下有等逾者有罪而今之豪民田宅衣服奢侈如故也今将去法从礼使天下之人从事于劳苦降心俭约盘辟伛偻以周旋于升降揖逊之间则有非笑不为而已矣故古之王者治定制礼非谓礼之难为也谓其治未定而礼乐无所用之也故莫若先定人心使天下之人明敎化而安亷耻无有乖争陵犯之意以为礼乐之地徐为之品节则礼行而天下服矣然则后之人君欲为礼乐者其亦先为礼乐之地而已矣


  十先生奥论注后集巻十三
  钦定四库全书
  十先生奥论注后集巻十四
  五经论           叶 适总论
  古之治足以为经不待经以为治后世待经以为治而其治未能出于经其事宏大广逺非一人之故一日之力而儒者欲以简易言之此所以谩然而莫得其统也上古圣人之治天下至矣其道在于器数其变通在于事物其纪纲伦类律度曲折莫不有义在于宗庙朝廷州闾乡井之间其敎民周流登降防通感应之节而诵説其所以然之意使之自得于心而有余于身以行之于君臣父子夫妇昆弟在于望官其波頽风靡而天下之人无不根于性命闲于道徳而习于死生之变其治之若此至于承弊改法圣人继出损益文质先后迭施治有异而不相废道有同而不相袭故其言语文字或始之以陈其义或终之以纪其成言与事迁书与世易盖皆可以为经而当时之天下不待是以为治周室既衰圣王不作制治之器丧失而不存或其器仅存而其数废缺而不明民之耳目无所闻见心无所正而其上下始习为鄙诈戾虐之行风俗日以敝恶而相趋于乱孔子哀先王之道将遂湮没而不可攷而自伤其莫能救也迹其圣贤忧世之勤劳而验其成败因革之故知其言语文字之具者犹足为训于天下也于是定为易诗书春秋之文推明礼乐之器数而黜其所不合者又为之论述其大意使其徒相与宗之以遗后之人然犹曰如有用我者其为东周盖经者所以载治而非以为治也其后卒以大乱战国呑灭秦汉崛兴天下荡然不复尧舜三代之旧其后学者无所依据于是始皆求之于书而孔氏之经遂行于天下故仪封人见曰天下之无道也乆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而孔子亦曰天之未丧斯文也呜呼岂非天哉自是以来句断章解补缉坏烂厯世数十而不能相一盖至今百有余年之间豪杰之士相因而起始能推明其説务合尧舜三代之旧以无失于孔氏之遗意盖自伏羲至于孔氏而道始存于经自孔氏至于今而经始明有能施之于治殆庶几乎防之于心騐之于物其行之以诚其裁之以义其聚为仁其散为礼本末并举幽显一致卓乎其不可易也虽然将即是经以求其制度器数之等而尽复尧舜之旧欤则其世逺矣其事徃矣迂暗而不明牵合而难通而天下病矣夫不必求之尧舜三代则将节文而自为之欤则内顾自疑而不敢为虽为之而无所折衷则民不从矣然则姑守其所闻以为如是而足以治欤则无验于事者其言不合无攷于器者其遒不化论髙而实违是又不可也徘徊旁徨乆而不得定欤则好为异论以败经者将遂出其间矣是又不可以不惧也噫世无圣人而天下之所恃以为治者是经之空言而已以其未能出于经也是以治乱之效无以异于前世其难齐之俗致变之由或反甚焉夫拟天地之变化观治道之离合如此其大也及其经之明如此其难也世之君子可以即其故而深思矣
  诗【此篇论诗言周最详】
  夏商逺矣书籍所载存其大畧而其详不可得而言矣详而可言者莫如周言周之最详者莫如诗夫人之治始于艰难而成于积累【七月陈王业也周公遭变故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也】及其天命既集极盛而太平【文王文王受命作周也既醉太平也】至于始衰而复兴【车攻宣王复古也宣王内修政事外攘夷狄复文武之竟土】遂微而不振【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故作是诗也】与其后世尝更涂炭之民忧伤悲怨思防其道而不可复得者皆见于咏歌而极于形容故夫学者于周之治有以考见其次第难易虽逺而不能忘者徒以其诗也诗之兴尚矣夏商以前皆磨防而不传岂其所以为之者至周人而后能欤夫形于天地之间者物也皆一而不同者物之情也因其不同而聼之不失其所以一者物之理也坚凝纷错逃遁隐伏无不释然而解悠然而遇者由其理而不可乱也是故古之圣贤养天下以中发人心以和使各由其正以自通于物絪緼茫昧将形将生阴阳晦明风雨霜露或始或卒山川草木形着茂长髙飞之翼蛰居之虫四时之迭至声气之感触华实荣耀销落枯槁动于思虑接于耳目无不言也旁取广喻有正有反比次抑扬反覆细绎大关于政化下于鄙俚其言无不到也当其抽辞涵意欲语而未出发舒情性若止而不穷盖其精之至也夫言语不通嗜欲不齐风俗不同而世之先后亦大异矣聴其言也而文不能违焉此足以见其心之无不合也然后均以律吕谏以官师金石震荡节奏繁兴羽旄干戚匏箫管被服衮黼拜起揖逊以祭以宴而相与乐乎其中于是神祗祖考相其幽室家子孙协其明福禄盛满横畅旁浃充塞宇宙薰然粹然不知其所以然故后世言周之治为详最者以其诗见之然则非周人能为诗盖诗之道至于周而后备也夫王道之始自盛而入衰则天下之心始自亲而入怨盖幽厉以来忽亡天下无以整齐诸侯而一其民其势如冰合而忽解云附而忽散刀锯斧钺如林而起同壤异制而权衡小数始出于政令之中矣然犹深原愤发能思其先君祖考之旧以寛意敢忘而不敢叛敢怨而不敢怒呜呼仇者亲之对也逆者顺之资也苟未至于不可以悔而或可以收者则皆眷然而不忍慨然而有欲为者矣然则于其周人之治不独以其极盛者而言之盖其衰而犹若此也至于削灭溃坏亡失其旧而不可复考然后泯然而不作矣然则诗亡然后春秋作岂不信哉虽离骚诗之变也【史记屈原为上官大夫谗王怒而疏之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滛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赋诗之流也【选皇甫谧三都赋序子夏序诗二曰赋故知赋者古诗之流也】异体杂出与时转徙又下而为俳优里巷之辞然后诗之类也寛闲平易之心必习为怨怼无聊之言庄诚恭敬之意必变为侮笑戱狎之情此诗之失也夫古之为诗也求以治之后之为诗也求以乱之然则岂惟其见周之详又以知后世之不能为周之盛极而不可及也
  书【此篇论常心】
  天有常道地有常事人有常心何谓常心父母之于子也无不用其情言不意索而传事不逆虑而知竭力而不为父者不告其人者必以告其子此之谓常心其于人也不然以外之不常丧其所常矣夫天地之常而得之于物也不后而将不先而逆喜怒哀乐称事之当然而不为过见之者疑乎拙其于庶物也无穷圣人得是心也奉而行之用其厚去其薄用其朴去其巧用其不知去其知庙堂之谋其于野人必忠告而求闻焉天地不能违鬼神不能问复合而为一是故哀怜惨怛保卫刑政以救其民而复其常今夫外乎人之思虑而不出于所则知者其事文以深其谋密以巧伏于潜渊之下而动于九天之上使其卒然莫得其所从事亦其心之放也谓之非常故乱生于非常不祥莫大焉盖自秦汉以来儒者争言唐虞三代之事其化功流行而风俗纯美天文地理之极莫不顺序至于自言其一代之治则何其浅陋鄙野而不足爱其君者往往诱使致焉而其君亦皆愧耻其意不敢庶几其万一盖将从而不能及也夫圣人之道其有遏絶于后世固若是之逺者何耶昔者孔子序书録上古之帝王于其兴事造业布政出令以经理天下之际始于受禅终于征伐已略尽矣【尧典昔在帝尧将逊于位逊于虞舜舜典帝曰格汝舜询事考言乃言防厥绩二载汝陟帝位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大禹谟帝曰格汝禹朕宅帝位三十有三载耄期倦于勤汝惟不怠总朕师汤誓伊尹相汤伐桀泰誓武王伐商】今其存者其智谋非有以出于人也其行事非有矜于众也以天为不可不敬以民为不可不畏以已为不可任以谏为不可逆患至而不敢避功成而不敢居酌天下之心而处其中如是而已矣先事而忧已事而思天下皆安而圣人自危其防虑畏谨有家人父子所不能知是故智者以为愚勇者以为怯辩者以为讷圣人之常心独守而不失此其所以为大也穆王始丧其常心周行天下上昆仑涉瑶水以观天地之所极车马不足以给其役货财不足以充其求【列周穆王篇穆王游化人之宫大悦肆意逺游命驾八骏之乘别日升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遂賔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王謡王和之】至于邈然衰耄始为祥刑之书以命吕侯盖其意悲哀焉【吕刑篇穆王训夏赎刑作吕刑惟吕命王享国百年耄荒度作刑以诘四方云云监于兹祥刑】秦缪公过周袭郑千里用兵以贪得国之功怒其臣蹇叔以为悖缪而无智既而败师囚将无只轮匹马之返复班其悔过之意誓于羣臣【秦誓篇穆公以代郑晋襄公帅师败诸崤还归作秦誓公曰惟古之谋人则曰末就予忌惟今之谋人姑将以为亲虽则云然尚猷询兹黄髪则罔所愆左僖三十二年杞子自郑使告于秦曰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若潜师以来国可得也穆公访诸蹇叔蹇叔曰劳师以袭逺非所闻也公辞焉召孟明西乞白乙使出师于东门之外蹇叔哭之三十三年败秦师于崤获百里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以归髙唐迈济河焚舟赋苟孟明之载战也前空山肉填平地血流四马只轮荡然不收】夫二缪皆好异者也及其既老而悔复其常心而孔子犹有録焉又况于其能常而勿失者乎悲夫无惑乎后世之极言于帝王之盛而终以不能致者也夫敎不至者杀养不足者剥仁不足者断今也丧其常心而君臣上下相饰以智相鬬以巧愈出而愈竒愈用而愈疑盖自秦汉魏晋隋唐之君务为非常不测之智以愚其民抗焉而为之上方合而遽散几得而复失而欲以空心庶几于唐虞三代之治是犹桀之誉尧北行而求其越也岂不悖哉夫反常以合常以其心求帝王之心其为易而无难也然且自愧其不能为自恕其不得为使天下之民欲被父母之化终不可得而以圣人不复起于后世者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