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韵语阳秋
白乐天赋《有木》八章,其六章托弱柳、樱桃、枳橘、杜黎(《历代诗话》本作“梨”)、野葛、水柽以讽在位者,至第七章则曰:“有木如(《历代诗话》本作“名”)凌霄,擢秀非孤标。偶依一株树,遂抽百尺条。自谓得其势,无因有动摇。一旦树摧倒,独立忽飘飖。疾风从东来,吹折不终朝。”专又以讽附丽权势者。其八章则曰:“有木名丹桂,四时香馥馥。风影清如水,霜枝(《历代诗话》本作“华”)冷如玉。独占小山幽,不容凡鸟宿。重任虽大过,直心自不曲。纵非梁栋材,犹胜寻常木。”盖乐天自谓也。乐天素善李绅而不入德裕之党,素善牛僧孺、杨虞卿而不入宗闵之党,素善刘禹锡而不入伾文之党,中立不倚,峻节凛然。于八木之中,而自比于桂,殆未为过也。
《酉阳杂俎》言,隋朝种植法七十卷,不说牡丹,则隋朝花药中所无也。然北齐杨子华在隋朝之前,乃有“画牡丹处极分明”之句,何耶?至唐则此花盛矣。柳子厚《龙城录》载,宋单父能种艺之术,牡丹变易千种。上皇召至骊山,种花万本,色样各不同。信乎人力或能胜天工也。欧阳永叔《洛阳牡丹图诗》云:“当时绝品可数者,魏红窈窕姚黄妃。寿安细叶开尚少,朱砂玉版人未知。四十年间花百变,最后最好潜溪绯。”自唐天宝至本朝熙丰间,三百余年,宜其花种日盛,然见于图者九十种而已,岂能登万样之数哉?柳浑(《历代诗话》本作“泞”)诗云:“近来无奈牡丹何,数十千钱买一窠。今朝始得分明见,也共戎葵较几多。”王文康公诗云:“枣花至小能成实,桑叶虽柔解吐丝。堪笑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成(《历代诗话》本作“只空”)枝。”皆激逐末之弊者也。
欧公在扬州,暑月会客,取荷花千朵插画盆中,围绕坐席。又命坐客传花,人摘一叶,尽处饮以酒。故《荅吕通判诗》云:“千顷芙渠盖水平,扬州太守旧多情。画盆围处花光合,红袖传来酒令行。”然维扬芍药妙天下,可以奴视荷花,而是时欧公不闻有芍药胜会何耶?东坡在东武,四月,大会于南禅资福两寺,剪芍药置瓶盎中,供佛外以供赏翫,不下七千余朵。有白花独出于谢ㄖ希瑘A如覆盂,因有“两寺装成宝璎珞,一枝争看玉盘盂”之咏。惜乎欧公未知出此。
杜子美《古柏行》云:“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沈存中《笔谈》云:“无乃太细长乎?”余谓诗意止言高大,不必以尺寸计也。《诗评》载王郊《大夫竹诗》示东坡,其一联云:“叶排千口剑,干耸万条锵(《历代诗话》本作“枪”)。”坡曰:“十条竹一个叶也。”若郊者又何足以语诗乎?坡公云:“人看王郊诗,若能忍(“忍”下《历代诗话》本有“笑”字),谥殡y事。”盖谓此尔。
珍木奇卉,生于深山穷谷之中,不遇赏音,与凡木俱腐,好事者之所深惜也。唐招贤寺有山花,色紫气香,秾丽可爱,以托根招提,偶赦于樵斧,固为幸矣,而人莫有知其名者。白乐天一日过之,而摽(《历代诗话》本作“只标”)其名曰“紫阳”。于是天下识所谓紫阳花者,其珍如是也。岂不为尤幸乎!乐天之诗曰:“何年植向仙坛上,早晚移栽到梵家。虽在人间人不识,与君名作紫阳花。”忠州鸣玉溪有花如莲,叶如桂,香色艳腻,当时亦无有识之者。乐天又赋诗云:“如折芙蓉栽旱地,似抛芍药挂高枝。云埋人隔无人识,惟有南宾太守知。”呜呼!抱道怀才之士,埋光铲采于山林皐壤之间,如此花者多矣,求如乐天之赏鉴者,孰谓无其人乎!
皮日休尝谓宋广平正资劲质,刚态毅状,宜其铁肠石心,不解吐婉媚辝。然其所为《梅花赋》清便富艳,得南朝徐、庾体,殊不类其人,故东坡亦有“请君援笔赋梅花,未害广平心似铁”之句。近见叶少蕴效楚人《橘颂》体作《梅颂》一篇,以谓梅于穷冬凝严(《历代诗话》本作“严凝”)之中,犯霜雪而不慑,毅然与松栢并配,非桃李所可比肩,不有铁肠石心,安能穷其至?此意甚佳。审尔,则惟铁肠石心人可以赋梅花,与日休之言异矣。
《文选海赋》云“云迳⑽撵渡硾I之际”,故谢灵咴娪小俺嘤耠[瑶溪,云灞簧硾I”之句。观其语意,正言沙石五色,如云灞混栋棱拐J酪婍n退之作《曲江荷花行》云:“撑舟昆明度云濉!彼熘^退之以云宥譅詈苫ǎ鋵嵎且病V^之度云澹灾坌徐段迳呈H,岂谓荷花哉?
竹固多种,所谓桃枝竹者,丛生而节疎,亦谓之慈竹,言生不离本也。王勃所谓“宗生族茂,天长地久。万柢争盘,千株竞糺”者,梁简文《荅献簟书》云“五离九折,出桃枝之翠笋”,皆言桃枝竹也。若桃竹则异是矣。老杜《桃竹杖引》云:“江心蟠(《历代诗话》本作“磻”)石生桃竹,斩根削皮如紫玉。”则其色正紫。今桃枝竹不然,东坡援柳子厚诗云:“盛时一失贵反贱,桃笙葵扇安可常。”初不知桃笙为何物。偶阅《方言》,宋魏之间,谓簟为笙,方悟桃笙以桃竹为簟也。坡又云:“桃竹叶如椶,身如竹,密节而实中,犀理瘦骨。”岂非以此竹为簟耶?梅圣俞云:“谁知广文直,桃簟冷如冰。”恐亦是用此竹。
《成都记》:杜宇又曰杜主,自天而降,称望帝,好稼穑,治郫城。后望帝死,其魂化为鸟,名曰杜鹃。故老杜云:“昔日蜀天子,化为杜鹃似老乌。”又曰:“古时杜鹃称望帝,魂作杜鹃何微细。”又曰:“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博物志》称杜鹃生子,寄之他巢,百鸟为饲之。故老杜云:“生子百鸟巢,百鸟不敢嗔。仍为餧其子,礼若奉至尊。”又云:“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与哺雏。”老杜集中杜鹃诗行凡三篇,皆以杜鹃比当时之君,而以哺雏之鸟讥当时之臣,不能奉其君,曾百鸟之不若也。最后一篇,徒言杜鹃垂血,上诉不得其所,盖托兴(此二字《历代诗话》本作“说”)明皇蒙尘之时也,故末句云:“岂思旧日居深宫,嫔嫱左右如花红。”
元微之谪通州,白乐天有诗云:“寅年篱下多逢虎,亥日沙头始卖鱼。”后又(《历代诗话》本作“人”)有《东南行》云:“亥日饶虾蠏,寅年足虎貙。”张籍云:“江村亥日长为市。”山谷亦有“鱼收亥日妻到市”之句。
人之悲喜,虽本于心,然亦生于境。心无系累,则对境不变,悲喜何从而入乎?渊明见林木交荫,禽鸟变声,则欢然有喜,人以为达道。余谓尚未免着于境者。欧阳永叔先在滁阳,有《啼鸟》一篇,意谓缘巧舌之人谪官,而今反爱其声。后考试崇政殿,又有《啼鸟》一篇,似反滁阳之咏,其曰:“提葫芦,不用沽美酒,宫壶日赐新拨醅,老病足以扶衰朽。”“百舌子,莫道泥滑滑,宫花正好愁雨来,暖日方催花乱发。”末章云:“可怜枕上五更听,不似滁州山里闻。”盖心有中外枯菀之不同,则对境之际,悲喜随之尔。啼鸟之声,夫岂有二哉?
老杜《白小诗》云:“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细微沾水族,风俗当园蔬。”言白小与菜无异,岂复有厚味哉?故白乐天亦有“下饭腥咸白小鱼”之句。余谓鱼始二寸已就烹,鱼之穷也。寒士又从而食之,其穷抑甚。梅圣俞有《琴高鱼诗》云:“大鱼人骑上天去,留得小(《历代诗话》本作“少”)鳞来按觞。”又有《针口鱼赋》云:“有鱼针喙形甚小,常乘春波来不少。取之一掬,不重铢杪(《历代诗话》本作“秒”)。”则白小之鱼,尚为丈人行也。
缩项鳊出襄阳,以禁捕,遂以槎断水,因谓之槎头缩项鳊。孟浩然云:“鱼藏缩项鳊。”老杜云:“谩钓槎头缩项鳊。”皆言缩项。而东坡乃谓“一钩归钓缩头鳊。”或疑坡为平侧所牵乃尔,殊不知长腰粳米、缩头鳊鱼,楚人语也。
《文房四谱》载,段成式以灵(《历代诗话》本作“云”)蓝纸赠温庭筠,有诗云:“三十六鳞充使时,数番犹得裹相思。”谓鲤鱼三十六鳞;充使,谓恁鲤鱼寄书也,用《文选》“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之义。沈存中《笔谈》云:“鲤鱼当胁一行三十六鳞,鳞有黑文如十字,故谓之鲤。”二宋亦尝用此而文(《历代诗话》本作“闻”)其说,元献云:“私书一纸离怀苦,望断波中六六鳞。”景文云:“君轩恋结萧萧马,尺素愁凭六六鱼。”谓六六三十六也。
柳子厚有《放鹧鸪词》,人徒知其不肯以生命供口腹,其仁如是也。余谓此词乃作于诏追之时,有自悔前失之意,故前言“徇媒得食不复虑”,后言“同类相呼莫相顾”。媒与类皆谓伾文也。
湖州上强精舍寺有陈朝观音,殷仲容书寺额,三门高百尺,谓之三绝。又池有金鲫鱼,数年一现,故白乐天诗有“惟有上强精舍寺,最堪游处未曾游”之句,盖谓此也。临安六和寺亦有金鲫池。苏子美《六和寺》诗云:“松桥待金鲫,竟日独遅留。”亦以其出有时,故竟日待之云尔。自子美之后四十年,东坡始游兹寺,尝投饼饵待之,乃略出,不食复入。坡以为此鱼难进易退,而不妄食,宜其寿若此。其语深有味也。
●卷十七
《古今诗话》载,杜少陵因见病疟者曰,诵我诗可疗。令谓“子章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萧(《历代诗话》本作“崔”)大夫”之句,病遂愈。余谓子美固尝病疟矣,其诗云:“患疠三秋孰可忍,寒热百日相攻战。”又云:“三年犹疟疾,一鬼不销亡。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徒然潜隙地,有腼屡红妆。”子美于此时,何不自诵其诗而自己疾耶?是灵于人而不灵于己也。
山谷平生为目所苦,故和东坡诗有“请天还我读书眼,欲载轩辕乞鼎湖”之句。其摄养禁忌之法,讲(《历代诗话》本作“论”)之详矣,故《次韵元实病目诗》云:“道人常恨未灰心,儒士苦爱读书眼。要须玄览照镜空,莫作白鱼钻蠹简。”病者苟能知此,其贤于金篦刮膜远矣。大抵书生牵于习气,不能割爱于书册,故为目害尤甚。唐张籍,好学业文之士也,中年病目失明,议者谓不能损读之过。孟郊尝赠之诗云:“西明寺后穷瞎张太祝,纵尔有眼谁能珍。天子只咫(《历代诗话》本作“咫尺”)不得见,不如闭眼(《历代诗话》本作“口”)且养真。”盖非特伤籍,而郊亦自伤虽有眼而不得见君也。
贾谊曰:“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医卜。”则从事于医卜者,未可轻也。京兆杜婴能读书,其言近《庄子》,而自托于此,岂足以病婴之高乎?故荆公有诗伤之云:“叔度医家子,君平卜肆翁。萧条昨日事,髣髴古人风。”梅圣俞赠何山人诗亦云:“日闻古贤哲,必与医卜邻。”宋景文云:“医卜之事,士君子能之,则不迂不泥,不矜不神;小人能之,则迂而入诸拘碍,泥而弗通大方,矜以夸己,神以诬人。”真名言哉!
退之云:“脑脂遮眼卧壮士,大弨挂壁谁能弯。”谓张籍也。杜牧之《乞湖启》云:“弟觊久病眼,医者石公集云,是状也,脑积毒热,脂融流下,盖塞瞳子,名为内障。”则籍之所苦,乃内障也。
凡物皆可占,非特蓍龟也。市中亦有听声而知祸福者,莫知其所自。余观王建集有《听镜词》云:“重重摩挲嫁时镜,夫婿远行凭镜听。”岂今听声之类耶?《大涅盘经》云:“不以瓜镜、芝草、杨枝、钵盂、髑髅而作卜筮。”则镜能占卜信矣。
楸花色香俱佳,又风韵绝俗,而名不编于花谱何哉?老杜云:“要把楸花媚远天。”言其色也。又曰:“楸树馨香倚钓矶。”言其香也。梅圣俞《楸花诗》云:“图出帝宫树,耸向白玉墀。高艳不近俗,直许天人窥。”言其韵也。是二子但知楸花色香韵胜,而未知其疗病之工也。汝州楸树极多,富郑公知州时,手植数百本于后圃。后政思其人(《历代诗话》本作“后人思其政”),建郑公堂于楸林之下。宣和间,先人知州日,听政燕客俱在焉。一日,廉访使周询来访,因云:“立秋日太阳未升,采(《历代诗话》本作“采”)其叶熬为膏;傅疮疡立愈,谓之‘楸叶膏’。”抵晚,宪(《历代诗话》本作“客”)使王伟来访,因道询语。伟曰:“有人患发背,肠胃可窥,百方不差者,一医者教用楸叶膏傅其外,又用云母膏作小丸,服尽四两止。不累日,云母透出肤外,与楸叶膏相着,疮遂差。”功亦奇矣。余欲广传此方,以拯病苦者,故因言楸花之美,而并及之。
退之《三星行》云:“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以五星法凖之,则知退之以磨竭(《历代诗话》本作“蝎”,下同)为身宫。又云:“牛奋其角,箕张其口。牛不见服箱,斗不挹酒浆,箕独有神灵,无时停簸扬。无善名以(《历代诗话》本作“己”)闻,无恶声以攘(《历代诗话》本作“无恶身已讙”)。”则知太阴在磨竭者,主得谤誉。东坡尝援退之《三星行》之句,以谓仆以磨竭为命,殆与退之同病。然观东坡《谢生日启》云:“摄提正于孟陬,已光初度;月宿直于南斗,更借虚名。”则是东坡亦磨竭为身宫,而乃云磨竭为命,岂非身与命同宫乎?寻常算五星者,以为命宫灾福,不及身宫之重,东坡以身命同宫,故谤誉尤重于退之。职銮坡而代言,犯鲸波而远谪,退之之荣悴,未至如是也。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所谓知命者,不为名利所汩,而能安时处顺者也。后世贪求之士,不能自安分义,徒知金印艾绶之荣,而不知苟得为可愧,于是君平之肆,许负之庐,衣冠盈矣。刘梦得《和苏十郎中诗》云:“菱花照后容虽改,蓍草占来命已通。”武伯奋《长安述怀诗》云:“闻说唐生子孙在,何当一为问穷通。”观此又奚知孔子所谓命也哉?刘孝标作《辨命论》,言寿夭穷达,一归之命,可以使人杜奔竞僭逼之患。萧瑀《非辨命论》,言人之旤福,一本之人事,可以使人起修身累善之心。二人皆非以甲乙丙丁休囚旺相而求吉凶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