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史阁诗话

闵黄山秘书尔昌，诗格俊逸，着墨不多，方地山尝以“渔洋爱好”拟之。余于《诗话》中曾录其咏日相伊藤在韩被刺事七律，以见一斑。昨又为余题《诗史阁图》，云：“翦烛谈诗过十年，（自注云：甲辰乙巳同客天津，君甫从事选诗，尝与商量体例。）人间初见海成田。山庄红豆春常在，历创文章仗尔传。”“抗手遗山侪秀野，千秋雅道未云孤。文商榷成新志，遮莫金元让曼珠。”二诗风格遒上，允为传作。今总统府秘书中，如黄山及王书蘅（式通）、沈吕生（祖宪）、罗瘿公（{曰融}），均长于文学，为南洲之秀杰。抱存与诸君至为契洽，极文讠燕之欢焉。抱存为余题五古一首，云：“先生居高阁，手辑诗成史。道咸历四朝，迨至同光止。点勘费丹黄，集辨朱紫。感旧郁幽思，<匚夹>中亦小纪。天下正嚣嚣，是谁识此旨。今来话沧桑，披图一拊髀。时人竞谋政，薄为雕虫技。不知《诗三百》，风化含至理。大雅未沦缺，扶轮赖有此。”诗笔亦极卓荦之致。云南袁树五（嘉谷）于前月为余题五古云：“我昔读《唐书》，诗史一子美。化身千百亿，复为一诗史。或得子美貌，或得其神髓。字字穷时变，事事关国纪。空山鸾凤鸣，大泽龙蛇死。诗老寄生涯，词伯森壁垒。斜街问花事，秀野拜诗鬼。视今犹视昔，高秋野云紫。沧桑嗟万变，吾道贯终始。愿以苦吟身，入君画图里。”树五此诗与抱存诗体、韵皆同，可称双壁，特树五以雄健胜，抱存以疏宕胜耳。

贵阳陈筱石尚书师夔龙攵历中外，声施烂然。为政务持大体，所居民乐，所去民思。近三十年中之名臣，秀水陶勤肃、南皮张文襄二公实为冠冕。得贵阳尚书配之，可称鼎足矣。三公均起家甲科，久任兼圻，历试盘错，不震不惊。辛亥秋冬之交，尚书方督直隶，扌耆拄艰难，勋高力瘁。迨宣布共和之前数日，廷旨准予给假，旋即退隐林泉。出处进退，具有本末。当去官之日，曾作四律留别宫绅土庶，论者称其哀而不怨，和而不流，深合《三百篇》之旨。诗云：“茫茫难问梦中天，草草劳人暂息肩。赐履忝居群牧长，挂冠犹及国门前。<蒙毛><童毛>自笑羊公鹤，哀怨空闻蜀帝鹃。七十二沽春水绿，（卸任适值立春。）烟波江上好停船。”“惭愧苍生望雨霖，十年旄节主恩深。来大陆风云幻，忍见虞渊日色沈。谁为两间留正气，剧怜一病负初心。河桥多少新栽柳，雪后婆娑感不禁。”“多谢群公卧辙劳，早从市上识荆高。昭能创霸先延隗，萧愧无规赖有曹。秦地十城求趟璧，吴淞一水试并刀。眼前无限沧桑恨，此地寻源旧植桃。”“艰难回首又庚辛，祖帐今多去国臣。华屋频添知己泪，江湖犹是秀才身。百年养士宁无报，一柱擎天别有人。寄语幽燕诸父老，彩幡仍报汉宫春。”

前录《新北京竹枝词》，尚有绮佛、窳庵两家之作，均极诙谐之趣，兹补录如左。绮佛云：“奇货争居别样珍，长安估客喜翻新。茗楼一角喁喁语，交易商量到党人。”“名利奔驰顶易摩，六街冠盖有头陀。人人削发贪朱紫，仕宦红尘释教多。”“金台旧例重求贤，礼士推敲到俸钱。三百女闾齐额手，涎他卖笑六千圆。”窳庵云：“紫垣驰道直如绳，谁遣车尘十丈腾。青琐自通门禁弛，瞻依还喜近觚棱。”“春放繁花满苑狂，新华门外露瀼瀼。未图褒鄂功臣像，先赐嘉禾一等章。”“郊天礼重燔柴地，二百年中几创灰。留与农官供垦牧，牛羊日夕上坛来。（原注：天坛隙地，农林部辟作试验场。）”“红氍一曲荡春魂，难得惊鸿露爪痕。选色徵歌名辈在，冷摊闲投海王村。（原注：梨园有女伶登场，琉璃厂书肆冷落矣。）”窳庵数诗最有风趣，惟末首所言海王村书肆之冷落，因梨园有女伶登场之故，殊非事实耳。

吴梅村《清凉山讠赞佛诗》，实暗指董妃逝世，有清世祖伤感去国，遁五台山为僧，语颇明显。董妃相传即系冒辟疆姬人董小宛，亦有佐证。近陈石遗（衍）、罗瘿公（敦{曰融}）咸有纪述，兹节录数则于后，以供研索。陈石遗云：“第一首‘王母携双成，绿盖云中来’，第二首‘可怜千里草，萎落无颜色’，均明言董姓。第三首‘中坐一天人，吐气如旃檀。寄语汉皇帝，何苦留人间’，更明言皇帝出家，脱屣万乘矣。然满洲、蒙古无董姓，于是有以《董贵妃行状》与《影梅庵忆语》相连刊印者；有谓《红楼梦》说部虽寓康熙间朝局，其言贾宝王因林黛玉死而出家，即隐寓此事者。《红楼梦》中诸闺秀结诗社，各起别号，独黛玉以‘潇湘妃子’称。冒辟疆《寒碧孤吟》为小宛而作，多言生离，而序言‘太白之才，明皇能怜之，贵妃可侍，巨可奴’，末又言‘旦夕醉倚沈香，诏赋名花倾国。当此捧砚脱靴时，犹然忆寒碧楼否耶？’《忆语》则既有‘与姬决舍’之议，又有‘独不见姬，与数人强去’之梦，恐其言皆非无因矣。”

罗瘿公云：“清圣祖四幸五台，前三次皆省觐世祖，每至必屏侍从，独造高峰叩谒。末次则世祖已殂，有霜露之感。故第四次幸清凉山诗云：‘又到清凉境，岩卷复垂。劳心愧自省，瘦骨久鸣悲。膏雨随芳节，寒霜惜大时。文殊色相在，惟愿鬼神知。’所感固甚深矣。冒辟疆《亡妾董小宛哀辞序》云：‘小宛自壬午归副室，与余形影交俪者九年，今辛卯献岁二日长逝。’张公亮（明弼）《董小宛传》云：‘年仅二十七岁，以劳瘁卒。其致疾之由与久病之状，并隐微难悉。’盖当时被掠于北兵，辗转入宫，大被宠眷。用满洲姓称‘董鄂氏’。辟疆即以其被掠之日为其亡日也。非甚不得已，何至其致疾之由与久病之状隐微难悉哉！《忆语》最后一则云：‘三月之杪，余复移寓。久居怀家正剧。晚霁，龚奉常偕于皇、园次过慰，留饮。限韵作诗四首，不知何故，诗中咸有商音。三鼓别去，余甫著枕，便梦还家，举室皆见，独不见姬。急询荆人，背余下泪。余梦中大呼曰：“岂死耶？”一恸而醒。’又云：‘姬前亦于是夜梦数人强之去，匿之，幸脱。其人尚信狺不休也。讵知梦真而诗谶，咸来先告哉！’按此当是实事，讳以为梦耳。《忆语》止于此，以后盖不敢见诸文字也。”

瘿公又云：“梅村《题董白小像》诗第七首云：‘乱梳云髻下妆楼，尽室仓皇过渡头。钿合金钗浑弃却，高家兵马在扬州。’盖指高杰之祸也。第八首云：‘江城细雨碧桃村，寒食束风杜宇魂。欲吊薛涛怜梦断，墓门深更阻侯门。’若小宛真病殁，则‘侯门’作何解耶？岂有人家姬人之墓，谓其‘深阻侯门’者乎？又梅村《题董君画扇》诗，列《题像》诗后，即接以《古意》六首，词意甚明，编诗时具有深意。第二首云：‘可怜同望西陵哭，不在分香卖履中。’第四首云：‘手把定情金合子，九原相见尚低头。’盖谓姬自伤改节，愧对辟疆也。第六首云：‘珍珠十斛卖琵琶，金谷堂深护绛纱。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则意更明显矣。向读梅村此诗，多谓为梅村自伤之作，词意多不可通，无宁谓指小宛之为近也。龚芝麓《题影梅庵忆语》《贺新郎》词，下阕云：‘碧海青天何限事，难倩附书黄犬。藉棋日酒年宽免。搔首凉宵风露下，羡烟霄破镜犹堪展。双凤带，再生翦。’所云‘碧海青天’、‘附书黄犬’、‘破镜堪展’皆生别语，非慰悼亡语也。董妃之为董小宛，证佐甚繁，自故老相传已如此，近世惟冒鹤亭（广生）辨之甚力。盖鹤亭为水绘园旧主，不愿使园中美人为他人所夺。然恐讼辨未必能胜耳。”

顷见报端有署名“疑始”者，作七律二首，颇似吾意中所欲言。题为《旧历甲寅人日，与诸公城南讠燕罢，次通叔岁不尽三日游江亭韵》，诗云：“浮家喜傍子云居，旅食频年笑计疏。四海犹余双足健，平生修到一锥无。消磨白日惟耽咏，搜索天扃爱著书。百岁匆匆几佳节，中原又是洗兵初。”“扰扰王城暂驻身，携尊人日向郊。招来湖海能诗客，尽是苍桑历创人。万事何常凄过翼，余欢未坠系清尘。安排日日联嘉会，纵酒酣歌过一春。”“无”字、“尘”字韵两联，感慨深婉，若与余有同感焉。他日当从易实甫、黄哲维二君一询此君之姓氏耳。

自总统府移入三海后，抱存居于南海之流水音。尝于书斋邀罗瘿公（敦{曰融}）、闵黄山（尔昌）诸君宴集。汪鸥客（洛年）为作《寒庐茗集图》，以纪其事。抱存自题一律云：“南园佳气拂诗筵，座尽城南尺五天。且煮冰泉试龙井，还浮大白吸鲸川。忘年卢李兼师友，结绶萧朱皆俊贤。画似倪迂有鸥客，挥毫落纸满云烟。”瘿公云：“蓬户朱门岂道林，虬松怪石气萧森。丹青曹霸开生面，濠濮庄生有会心。客位终悬榻下，家居微似入山深。风亭听水酬孤峭，重画浮瓜踞竹阴。”梁众异（鸿志）云：“液池一角未荒残，中有畸人警岁寒。自写幽忧成独往，强标清赏泥朋欢。千桑万海供谈茗，菊后梅前此倚兰。历创瀛台东去水，等闲休作画图看。”黄哲维（）云：“主人早挈仙舟侣，来结高斋半日缘。此意可怜水石，胜游犹惜欠风泉。凌寒苍翠容难改，入画溪山晚愈妍。长遣清音生寤寐，羡君心法得安便。”吴辟疆（闿生）云：“谁知云汉昭回地，有此风流跌宕人。问寝龙楼朝采焕，垂竿鳌海碧漪春。三山犭爰鹤依真逸，一代雎麟仰至仁。簪笔近前还有幸，蔗浆先乞一杯新。”罗、梁、黄三子诗均清新俊逸；吴诗气慨亦自宏阔，惟“问寝龙楼”及“一代雎麟”二语，用典颇形黏滞。抱存深以余言为然。

此图作序者有数人，以吴襄之（廷燮）、易实甫（顺鼎）二家为最。吴云：“癸丑之冬，统一车书，宾享极。元和赋颂，式协韩柳；太初礼乐，制自谈遂。弃剑之士，耕于绿野；下极之叹，息于红女。我抱存公子命俦啸侣，刻烛裁诗。梁园之客，皆为玉溪；方水之吟，有如履道。枚工马速，盖曰兼之；鲍俊庾清，方斯眇矣。冰泉掩映，绛云在霄；霜林萧疏，青松自茂。开樽偃仰，策杖优游，蜉蝣天地，若忘朝市。华清之慨，谁为司勋；兴庆之楔，勉绍待制。饮浆餐菊，至足乐也！”实甫序云：“南海有亭，题额曰‘流水音’者，盖禁胜地，瀛台比邻，而在今为寒云主人读书之所也。水隔衣带，睇仪鸾殿而可招；坞藏画船，疑倚虹堂之在望。轩槛掩映，房栊窈深。宜青绿以画山，非丹朱之罔水。宋人词云：‘檀乐金碧，婀娜蓬莱。’斯境似焉。爰有翠松磊，争学虬翔；素瀑潺氵爰，时窥犭爰饮。石皆削立，将睹日观之峰；泉尽伏流，直探星宿之海。距凤阁龙楼而近，在鹤洲凫渚之间。主人读书其中，问寝多暇，于是命俦啸侣，挈提壶。招甫白以论文，延荆关而读画。沧江虹月，若登米家之船；紫泉烟霞，不下隋宫之锁。岂意轩冕之内，有此俊人；但觉图书以外，无他长物。忘驹阴之移晷，乐尘尾以谈元。老聃所称虽有荣观，燕处超然；道林所言虽在朱门，如游蓬户。以今方古，殆过之已。时则玄冥司契，协光执权，验泽腹而既坚，卜天心而渐复。水失环佩，犹疑有声；冰成琉璃，误认为地。寻诗而缘磴道，如鹤一一以上天；照影而立桥阴，无鱼六六之可数。觞咏将倦，谈谐复生。郎如虎之犬，不使卧乎阶前；汉祠如龙之马，不许驾乎门外。方其摄影也，主人如欲振衣千仞冈；方其临池也，众宾如欲濯足万里流。及其执节益恭，则主人<勹躬>々然如冬涉渊；及其推襟尽欢，则众宾熙熙然如春登台也。夫尊严之所，罕接章缝；华无之胄，不亲山泽。穷鱼濡沫，每相于江湖；候蛩感秋，始争吟于圃砌。若乃香草十步，馨桂一山，人望如神仙，自视若寒素。去天不盈尺，而谢韦杜二曲之纷华；为地仅方丈，而收壶峤三山之佳胜。寒山千尺雪，夺席宦光；庐岳一囊云，争墩宁献。其相较也，不已多乎？主人乃属汪子鸥客作图，而余为之记。”

沈吕生（祖宪）《题寒庐茗话图》云：“我是高阳旧酒徒，年来游屐遍华胥。微闻曲水流觞会，补写孤铛鬻梦图。可有樵青藏豹窟，谁先元白得骊珠。头钢。八饼如分饷，乞郡何劳学大苏。”王书蘅（式通）作七古云：“我家越中山水窟，萝魂飞弄监湖月。兰亭拓本满人间，典午风流叹衰歇。历历沧桑眼底来，五云楼阁一徘徊。谁将曲水流觞地，取傍瑶林金碧堆。主人萧散思山泽，雅好梁园旧宾客。茶熟香温藻幄开，坐翩翩聚裙屐。耻比西园侈贵游，独从北苑写丹邱。寒岩著纸见幽胜，画师声价珊瑚钩。南归举目生呜咽，劫后山川何可说。四海弥天信有之，愿听清谈霏玉屑。”沈、王二君皆浙人，夙负时望。今为总统府秘书。王君于秋间往南中省亲，备睹二次革命后吴地遗黎之惨，故篇末云然。

抱存既以《寒庐茗话图》题咏嘱余录入《诗话》，余因亦题二律，云：“美人香草奇幽思，为写烦忧集履綦。芳躅记曾游北固，嘉宾差喜胜南皮。凌虚宫阙高无极，饮水酸碱味自知。摩诘传神真妙手，液池一角缀梅枝。”“一觞一咏傍瑶林，辞世青鸳渺莫寻。地接三山余道气，风生七宛悟诗心。天光云影徘徊久，酒半茶初领略深。沆瀣十年落拓，冰寒青胜契牙琴。”余素不工诗，但取达意而已。抱存于春间曾游吴越，览金焦天竺之胜，故第一首及之。

张仲仁徵君一{鹿吝}，为今总统袁公司笔札最久，颇荷倚重。府中秘书二十余人，咸推为祭酒，不敢与抗颜行焉。诗不多作，尝为抱存题《寒庐茗话图》，云：“琼楼高处拥琴书，文采风流六代余。独抱芳心豪素，元黄龙战不关渠。”“人天福慧要双修，读画焚香趣自幽。不学《阴符》总神俊，新诗传诵南洲。”“身在蓬莱阆苑中，邹枚词赋愧难工。天教万古开奇局，灵沼灵台著寓公。”“历历思潮百感生，红羊劫尽喜消兵。年来悟到忘机妙，心与华胥共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