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史阁诗话

道希诗中“画省高才四十年”一首即咏瑜贵妃事，与炯斋之“赖梦山人冰雪姿”同一用意。惟赖梦山人实不仅以诗画见长，炯斋之诗尚未揭其真相。德菱女士（裕庚之女）《宫闱秘记》称瑜妃为中国女子之最有才智者，且于西政西学，靡不通晓，良非虚誉。孝钦临朝，批阅廷臣章奏，大半由瑜妃襄助，故四十年中纬武经文，多中肯要。道希一诗能传事实，后世考求宫史者，宜取为佐证矣。附录德菱女士《宫闱秘记》云：“余在禁城宫中，曾遇同治帝之妃三人。帝崩后，三妃皆寓禁城巾，为太后作女红，以消磨岁月。余既与之遇，乃知彼等皆深受教育者。中以瑜妃尤为颖慧，能诗工乐，堪称中国女子中之最有才智者也。且于泰西各国之掌故俗尚，亦无不了然，令余为之惊服不置。彼于各事，似无不知其大略。余尝问之，奚以畴昔从不之见？彼答非太后召则不入觐，今太后既来禁城，故日谒之矣。一日，余接诸妃书，邀余过从。其居屋与城中他屋分隔，而宽厂亦不及之。陈设简朴，仅有太监及女仆数人供奔走焉。诸妃自称性习宁静，块然独处，自乐其乐而已。至瑜妃之室，则四壁图书，颇饶雅趣。并出诗数章以相示，中多凄戚之音，有所感也。妃殊主张设立学校以教育女童，盖以其中之能写读者如凤毛麟角也。并助余随时以此言进之太后。妃并主张以泰西之治施于中国，惟殊不欲延用教会中之教员，因若辈常借他题以发挥其宗教主义，恐招华人之忌也。”

珍妃投井之事，闻者咸为悲叹。或云当庚子拳祸滔天之时，德宗从孝钦后仓皇出宫。珍妃素为德宗所眷，誓欲相从。总管李莲英实推而堕诸井中也。内监之惊毒无人理，乃至于此！洵可愤惋。王苹珊前辈乃徵有《落叶词》四首，情韵苍凉，足当诗史。同时和者甚多，莫能及也。诗云：“秋撼三山奈别何，流光激箭下庭柯。金仙掌畔荒荒影，玉女池边瑟瑟波。此日韶华随水逝，旧时庭院得春多。娇姿一种芳菲色，不信冰霜意有颇。”“亭亭珠树植名园，黄蝶西风又几翻。浓翠自迎朝旭彩，清钟忽堕晓霜痕。一庭衰草争怜影，百尺寒枝不庇根。吹到师涓商调急，《玉阶》哀怨向谁论。”“自拂荆尘判玉条，雪埋冰冱几经朝。歌翻《独漉》伤泥浊，曲写《哀蝉》感翠凋。铜辇再过秋似梦，碧沟一曲怨难消。白杨路断鹃声急，谁向荒郊慰寂寥？”“依旧空庭碧藓枝，凄清日色冷燕支。重来金谷飘烟地，又到银瓶合冻时。南雁叫群千里断，夜乌梦一秋悲。长空愿止回风舞，为惜飘零最后枝。”此四诗都下传钞殆遍，一时有“王落叶”之称。苹珊前辈在谏垣时甚著直声，出守赣州，曾刚父参议习经赠诗有“匡床谏草留残箧，归路荷花感圣恩”之句。

曾重伯前辈广钧有《庚子落叶词》十二苜，俱咏珍妃投井事，托为姬人华秀芬（金婉）所作，见于《平等阁诗话》。兹录七首，云：“甄官一夕沦秦玺，疏勒千年出汉泉。凤尾檀槽陪玉辇，龙香宝珞殉金钿。文鸾去日红为泪，轻燕仙时紫化烟。十月帝城飞木叶，更于何处听哀蝉。”“赤阑回合翠沦漪，帝子精诚化鸟归。重璧招魂伤穆满，渐台持节召贞妃。清明寒食年年忆，城郭人民事事非。宝瑟流哀弹《别凤》，寒鱼衰雁尽惊飞。”“银床玉露冷金铺，碧化长虹转鹿辗。姑恶声声啼苦竹，子规夜夜叫苍梧。破家叵耐云昭训，殉国争怜李宝符。料得佩环归月下，满身星斗泣琼琚。”“王母传筹拥桂旗，阖门宣敕肯教迟。汉家法度天难问，敌国文明佛不知。十宅少人簪白柰，六宫同日策青骊。昆明池上黏天草，只托微波诉{艹卷}ご。”“帘外晓风吹碧桃，未央前殿咽秦箫。石华广袖谁人揽，沈水奇香定未烧。荷露有情同粉泪，菱波无赖学纤腰。云袍枉绣留仙褶，碧海青天任寂寥。”“姊弟双飞入望仟，凤帏元自赐恩偏。赏花昔昔陪铜辇，斗草朝朝费玉钱。秦苑绿芜悲夕照，梁园春雪忆华年。身名只合埋青史，何水何山认墓田。”“搦蝴灵风起绿萍，幽怜断续掩春星。白杨径断闻山鸟，红藕行疏度冷萤。关塞梦魂悲岁月，水天愁思接丹青。銮舆纵返填桥鹊，咫尺黄姑隔画屏。”重伯此诗，可作珍妃小传读，惟于“落叶”字面绝不萦拂映带，为与苹珊京兆作矣耳。“姑恶声声啼苦竹，子规夜夜叫苍梧”十四字，允称绝唱。昔人过枭矶孙夫人庙，题联云：“思亲泪落吴江冷，望帝魂归蜀道难。”夜梦夫人来谢。窃谓重伯此十四字，倘珍妃地下有灵，亦当肃环佩以申感谢也。

金武祥《粟香二笔》有《石溪食人叹》云：“兵尘涨空不见天，荒郊寂历无炊烟。饥民袖底藏白刃，日斜潜倚颓垣边。弱女伶仃来乞食，张口无声面漆黑。饥民突前白刃露，女言未毕身已仆。自怜此躯饥不肥，肉少未足充君饥。不死刀头即道路，今得早向黄泉归。君不见豺虎不忍残其群，世间乃有人食人。呜呼，世间乃有人食人！”此诗语语真、字字悲痛，非目睹乱离之惨者，不能道也。比岁各省叠经革命之祸，陕西、河南均有人相食之事。东南诸省，素称殷阜，而农工商贾，靡不失业，噍然鲜有生人之乐。蠹民豪右乘此时机，创夺他人之财以为己有者，不知凡几。甚至毁弃圣教、戕贼人心。盖精神上率兽食人、人皆相食之事，已数见而不鲜，殊可叹也。

辛亥革命之役，悉由报纸鼓吹、学生附和而成。尤可笑者，女学生动之兴，更视男学生为烈。苏、沪两处均有女国民军及女子北伐队之组织。此辈多系京津女师范学堂之学生，利用南军优给之月俸，思欲“直黄龙，犁庭埽穴”。（此八字系女子北伐队所登告白。见辛亥十月时报。）不知彼之父兄，靡不宦游北方。孟子所谓“率其子弟，攻其父母”，不意数千年后实见此事，亦奇谈也。沪、鄂、粤诸埠均有红十字会，率以女子任救伤护病之事。此举本效法欧瀛，而变本加厉，幻状百出。妖姬游女，咸以十字巾为标帜，游行街市，目挑心许，遂致为世诟病。杨云史部郎鉴莹《江山万里楼诗钞》有《新江南竹枝词》，其第一百云：“十字红巾胸际堆，床前蹀蹬夜深来。健儿欲得红颜顾，争向沙场肉薄回。”盖有慨乎其言之也。

云史为莘伯前辈崇伊之子，早岁工吟咏，通知中外之故，颇负时望。所著诗稿甚富，中多感愤时事之作。名句如《壬子九月入都有感》云：“石鲸几见千秋恨，玉马犹疑万乘来。”《京口夜泊》云：“宦情随白雁，诗价压黄金。”均非凡笔。余于癸丑冬月作题词二首，云：“惊人奇句郁风雷，金殿犹疑万乘来。聪马家声夸直谏，《戏鸿》妙墨擅清才。百篇诗卷鸣长剑，两字科名付创灰。人海浮沈惭落，输君词翰压邹枚。”“艳说红颜爱健儿，从军苦乐几人知。参军俊逸无凡响，方朔谈谐为愤时。岭外曾瞻梅使节，江南唱《竹枝词》。黄金诗价休相较，我视黄金腐鼠遗。”

余题云史诗稿，有“两字科名付灰创”之句，因云史中光绪癸卯顺天榜，名列第二，俗称为“南元”。盖科场旧例，南七省人应顺天乡试，不能得解元也。（三江、浙、闽、两湖为南七省，其试卷编为皿字号，名曰“南皿”，别有“中皿”、“北贝”等字号。）余于光绪癸巳中顺天恩榜，名亦列第二，故诗中及之。有清二百七十年中，吾邑状元共有六人，南元只有四人。科举人才，久已为世诟病。结习未忘，谈此琐琐，殊自笑也。先高祖吉士公，字子潇，著有《天真阁诗文集》。乾隆乙卯江南乡试、嘉庆乙丑会试，均名列第二。集中有“泥金帖子耀春屏，注定文昌第二星。华岳何曾低泰岱，惠泉岂必望中泠”之句。余于甲午朝考，亦以第二人得厕馆选。先赠公赋诗志喜，固深冀小子之学成名立，祖武克绳也。二十年来浮沈人海，落自伤。今更亲睹沧桑，饱经忧患。追忆甲午年拙作《纪恩》诗，有“随人踏上含元殿，念祖宜登绳武堂”之句，历历前尘，恍如梦境，痛修名之不立，悲嘉Т之难言，不禁浪浪欲涕矣。

云史之从弟潜甫，原名朝彦，今改名е。年少好学，喜为诗，近岁与余时相过从。其从侄随庵，原名佛保，今改名济，与之同岁，濠叟先生沂孙之曾孙也。倜傥不群，能传家学，尤与余相契洽。二君均为吾邑后起之英俊。潜甫工于诗；随庵工于文，且究心经世之学，吾未能测其所至也。潜甫近有赠余一律云：“叹息风尘方Е洞，竟从人海识经师。仙山猿鹤期公寿，海国鱼龙郁我奇。《诗史》百编传野乘，光芒万丈照宏辞。程门立雪二三子，衣袂联翩载酒随。”

杨琼字叔玉，又称柿平樵叟，云南之名宿也。年将七十，好学不倦。癸卯夏间，被选来京，为参议院议员。是年两院议员选举时，多由党派把持与金钱运动。凡交通便利之处，如苏、浙、津、鄂、粤诸省，其风尤甚，故鱼龙混衤集，万怪毕呈。惟边远各省尚有古风，投票者率采平日声望以应选。若滇南，若甘肃，诸议员均负时望，远出他省之右。滇南尤多兼擅政事、文学之材，如赵樾村（藩）、袁树五（嘉谷）、王豹君（人文），其尤著也。叔玉并与诸君有韦弦胶漆之契。尝题余《诗史阁图》云：“手删周诗《三百篇》，懿惟宣圣开其先。有唐一代更蝉噪，编订又许遗山贤。吴中卓卓有孙子，远抗前徽辑《诗史》。网罗四礻冀清人诗，杰阁高吟泖湖水。可怜京邸起尘雾，独拥缥缃守幽愫。但同猿鹤联古欢，不与鸡虫较气数。百年世事驹过隙，风雅正变足分晰。岂独盛晚形妍媸，还可治乱参消息。况今国粹都消亡，大雅之轮畴扶将。幸君骚坛执牛耳，朋飞万鸟鸣归昌。嗟我滇南七十叟，国会贡言牛马走。就尘箧草乞斧斯，自笑千金享敝帚。”樾村、树五诸君亦均有见赠及题图各诗，他日当汇刻之，以见癸丑国会中未尝无风雅之士，非尽黄茆白苇，以国学为土苴也。

叔玉尝司铎晋宁，修明文庙礼乐，裁减诸生入学经费，士林翕然称颂。后因晋宁州胥役无故逮系诸生，与州牧力争不得，遂弃官归里。其《留别诸生》五古十章有云：“彼妇肆谣涿，忠忱悄以。柴桑及兹返，松菊三径深。”又云：“抱璞屡遭黜，按剑多不平。何苦受羁绊，坐兹烦恼城。黄鹄千里举，缯弋宁能倾。保此岁暮姿，金石应同贞。”又云：“贾谊且见谪，屈平徒疏狂。兰蕙黯楚畹，奚论苕与{艹忘}。”三复此诗，可以知其品学矣。

近二年来，都门景象，日异月新。尝于报纸见有《新北京竹枝词》数十苜，非一人所作，均但署别号二字，无从访其真姓名也。兹录其最有关系及最有风趣者数首于后，以备轴轩之采。如髯云诗云：“政局纷纷类奕棋，本来约法尚临时。四番总理曾更换，内阁从新组短期。”“一从庚子议和成，中外联欢两不惊。试向东交民巷看，今年各国又添兵。”“勋章时恨牌儿小，礼服惟求帽子高。总统府中开晚宴，怅无燕尾首空搔。”百里诗云：“政客连朝竹战劳，部名俱乐挂牌高。寻常消遣千金注，要比前清贵胄豪。”“乞食金门笔一枝，街衢气象忽迁移。画龙伎俩描摹熟，又换新民五色旗。”逸云诗云：“嘉禾文虎大勋章，最好时行中将汤。莫笑共和名器滥，汉家厮养化侯王。”“窄袖蛮靴色色新，招摇过市彼何人？比肩比翼循西例，马走双头车四轮。”湛园诗云：“画里黄龙懒负舟，云深蓬岛任勾留。宫花寂寞无人管，十二珠帘不上钩。”“都城一洗帝王尊，出入居然任脚跟。为问大家前二载，几人走过正阳门。”暖公诗云：“中华门外是天街，绿女红男簇队来。旧日金吾呵不住，喧传海禁一时开。（原注：海子今为大总统所居，非复禁地矣。）”“近讯钟楼曝背翁，夥颐非复大王雄。沈沈内务编新姓，不在包衣佐领中。”“末路飘零几旧僚，中山名姓注云霄。白头不拜新承旨，珠串花翎事早朝。”以上诸诗，均有事实，可供野史之料，非寻常《竹枝词》所可比例也。

至其最有风趣者，如逸云诗云：“千步回栏亚字红，阿侬斜倚小廊东。雪茄吸处飘香雾，勾引游人拜下风。”湛园诗云：“踏遍虹桥拂绿杨，垂髫娇女避檀郎。农林何预蛾眉事，乘兴争来试念场。”“西来飞艇半空浮，少妇凝妆望翠楼。间到汽声拚一笑，倚栏斜坠王搔头。”“先农坛畔踏莎行，古物斑斓万象呈。徙倚回廊携笔记，隔帘时透卖花声。”“绿树阴浓笑语凉，暖风微透薄罗裳。满身花露香如海，故意攀条学采桑。”暖公诗云：“新翻乐府《万年杯》，兰蕙含芳取决陪。闻道白头谭贝勒，高歌仍媚贵人回。”“香厂繁华夜不收，氍毹新换女班头。若循供奉夷吾例，户产馨香赵倚楼。”“带酒敲门问不讠为，琵琶巷口马车多。皋陶瘦面同瓜削，争禁宵阑醉尉诃。”“一队时髦宠眷深，议郎声价重瑶琳。花芳月满缠头贱，为有累累出席金。”“世界花花一冶游，居然总长号风流。莫讥开府名称独，南北遥遥两太邱。（自注：谓陈振先、陈其美也。）”“东安市厂拥香车，一尺平梳忆六珈。摹仿女儿新结束，晚风飘拂自由花。”

甲寅人日及上元节，抱存均于南海流水音约吟朋为雅集。余以赴津门寓斋度岁，未及回京与兹胜赏。易实甫于人日赋七古云：“长松落雪铺山堂。午晴昼静疑仙乡。主人携尊玉梅下，欲为诗客苏枯肠。我思草堂过艳预，（是日余方题《蜀道寒云图》）君话苏门近林虑。（主人洹水、苏门皆有别业。）焚香读画聊赏心，八极茫茫梦游虏。从此迎春不送春，留春常住软红尘。年年人日梅花发，来替梅花作主人。”又于上元节作七律云：“银海来看一片冰，琼楼似倚最高层。乾坤舂在两三萼，雪月天加十万监。寒想东皇施橐钥，醉疑北斗近觚棱。松庵照影参能秀，同是恒河过去僧。”抱存有和冰字韵一律云：“千门九陌接含冰，不夜蓬宫十二层。彩结洛城双阙仗，影翻韩国百枝镫。舂回太液开天罅，高入广寒扪月棱。车水马龙都不管，一龛疑是在家僧。”抱存近数月闭门谢客，以读画评诗自遣，故末句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