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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斋诗话
从前火车未通时,京津大路车马不绝,如杨村、河西务等处皆有客店,虽甚简陋,而题壁诗颇有佳者。记有二诗,一:“始识客中味,奇寒侵□肤。远村炊火直,大野夕阳孤。”字甚苍老,忘其后四句。又:“梅花飞雪忆吾乡,柳絮飞时别洛阳。凤翼昔年携弄玉,牛衣今日泣王章。”字甚娟媚,亦忘其后四句。此予十九岁由三河赴天津宿河西务客店时所见也。
宋秦淮海诗:“风定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元张翥《露坐诗》:“宫街人静鼓冬冬,独坐中庭满扇风。堕地一丝和露湿,青虫悬在月明中。”两用青虫字,形容静境,妙几其微。
近人漠中《凤州柳枝词》云:“一角秦关压乱流,飘零金线问炉头。低徊玉手搴帘处,斜日行人出凤州。”凤州有三绝,曰酒、曰手、曰柳。酒不亚山西之汾酒;该处女子之手,类瘦削如玉笋;柳则倒垂金线,婀娜多姿,亦为他处所不及。《柳枝词》一首,秀倩芋绵,佳作也。
“长安花事到酴酽,塞外春来故故迟。浅草成茵堪试屐,绿杨如画渐垂丝。”“千群牛马名王幕,列戍貔貅大将旗。一夕关河风景异,客途记入《北征》诗。”此傅君沅叔《平绥道中口占》诗也。夫为大雅,卓尔不群。
予诗学不深,而好吟咏,已印至十三本。又编随笔三本,以赠友人。他日某君谓予曰:“我日日读君诗也,佳极,佳极。”予字学不深而好涂抹,曾屡叨某君饮喂,欲答席,苦无机会,因写字幅赠之。他日某君谓子曰:“我日日学君书也,佳极,佳极。”幸予有自知之明,知此两君皆讥笑予也。予之以诗、字赠之者,以为谈笑之资,切磋之具耳,非自炫其才、求名利也,而尚被讥笑如此,此古人之所以贵ウ修也。友人邓君孝先,别号曰正ウ,华君壁臣别号曰思ウ,“ウ”之时义大矣哉。
张季直先生七十生日,撰《千龄观自寿词》云:“花萼楼高溯李唐,红牙玉笛按《霓裳》。何如西塞渔兄弟,不觉人间有帝王。”“观北风澜夹小湖,观南山霭落平芜。行都不见无南北,坐倚危栏听鹧鸪。”“次第诸孙尽解行,今年早晚又添丁。扶翁他日频来戏,下看群流上列星。”“世间尽有百年身,不数彭殇过去人。欲种万花当一局,四时无限烂柯辰。”子喜其词翰之美。《张季子诗录》不载此诗。
余撰《藏斋三笔》讫,请至友徐君蔚如校阅。蔚如为题四截句,时乙亥仲冬也。今日补行奇来,几一年矣。誉言不敢当,然故人之谊不能没也。录如下:“大名两字拟登笼,耆寿真同陆放翁。咄咄子陵资望重,才华我道不如公。”“避面当年笑尹邢,秋来新建六如亭。却怜此老多情甚,又见银河露小星。”“《藏斋随笔》才三笔,百卷成书定可期。难得白头遗老在,寸心先为祝期颐。”“拈豪重记开天事,检点青衫有泪痕。同是结庐在尘境,人间何处有桃源?”蔚如品行高峻,旧学清通,并耽禅悦,诗亦清雅,此特游戏之作,非其至者也。
徐青藤先生故居有王君继香书联云:“数椽风雨,几劫沧桑,想月中跨鹤来归,诗魂当下陈蕃榻;半架青藤,一池乳液,看石上飞鸿留影,名迹应光《越绝书》。”渊雅可诵。
黄鲁直《登快阁》诗:“痴兄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王卢溪《送胡淡庵》诗:“痴儿不了公家事,男子要为天下奇。”又:“我曾道汝不了事,唤作痴儿果是痴。”不知“痴儿”、“公事”是何处出典。
驰儿问写字之法于予,予告之曰:“要雅不要俗,要生不要熟,要苦不要甜,要苍不要嫩,要紧饬不要松弛,要顿挫不要浮滑,要精细不要疏脱,要深挚不要浅率,要沈实不要轻剽,要恢宏不要猥琐,要奇而法不要狂怪,要临古而得其意,不要出奇立异,至会通后当成一体。不第字也,诗文及绘事皆然。”
严范孙二十余岁丁外艰,其邻人赵氏兄弟先后皆客死河南。范孙挽之云:“荆树荫双凋,怅招魂都隔重山,未必仙游仍作客;绿杨春不永,念读《礼》甫逾一载,我怀父执更思亲。”甲午督学贵州省,城外翠微阁,名胜也,大吏求撰联句云:“蛮花贡媚,瘴而流甘,自西林相国重辟天荒,十八洞武功前无往古;佛阁吟秋,僧桥眺夕,有北江先生提倡风雅,二百年文教未坠于今。”范孙在贵州时,同官中最契重王臣、陈劭吾两君。民国己丑《挽劭吾》联云:“来鹤深谈,图云龙饯,廿年往事如烟,服君识烛几先,谓莽莽神州沦胥已兆;程朱道学,贾董文章,并世真儒有几,倏尔魂归天上,叹滔滔江水逝者如斯。”联语固佳,而劭吾之学识亦可知矣。
吴梅村《偶成》云:“世间何物是江南。”谢玉岑《浣溪沙》辞云:“人生何处是当年。”读之真使人有惘惘不尽之意。前人谓张孟晋“高楼明月清歌夜,此是人生第几回”,读之有惘惘不尽之意,吾亦云,然终嫌其说尽也。“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尽而不尽,真绝唱矣。
某笔记谓王摩诘诗清超绝俗,然好以古人成句入诗,“水田飞白鹭”两句,加“漠漠”、“阴阴”四字,便成佳句,人人知之。“行到水穷处”两句,亦谓是他人之诗也。又唐人《白莲诗》“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有谓为陆龟蒙作,有谓为李商隐作,待考。
东坡诗“万坚云山一破裘”一首,第二句“百钱”,第三句“五车”,第四句“二顷”,第五句“两部”,第六句“千头”,一诗中乃有“万”、“一”、“百”、“五”、“二”、“两”、“千”七个数目字,不可学也。
刘逊甫太守《次公约韵》诗云:“万灵沉废诗能起,数子交期月与明。”又《天津杂感》云:“百劫将灰归荡薄,万人收泪向欢娱。”呜呼!“收泪向欢娱”,滔滔皆是,独天津人也哉?
子《赠任公》诗:“茫茫国事急,恻恻忧怀著。当凭卫道心,用觉斯民寤。古人济物情,反身先自诉。功名岂足宝,贵克全予素。君子但求已,小人常外骛。愿以宣圣训,长与相攻错。”此诗中之后半首也,剀切而不腐,“及身先自诉”,旨哉言乎!
隋炀帝以事杀薛道衡,语人曰:“尚能为‘空梁落燕泥’否?”宋之问向其甥索“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两句,欲攘为已作,刘吝而不与,宋竟以土囊压杀之。予谓作诗风雅事也,而竟以此启杀机,不亦大可怪哉。
某相国问某僧曰:“吃肉是乎,不吃是乎?”答曰:“吃是相公的禄,不吃是相公的福。”某皇帝问某僧曰:“杀猪是乎,不杀是乎?”答曰:“杀是解脱,不杀是慈悲。”此虽有理致,亦模棱以避祸耳。
张献忠乱蜀,遇破山和尚于渝,逼令食肉,既食乃曰:“酒肉穿肠过,佛在当中坐。”因免渝人之戮。后示寂于保宁,尝作偈曰:“顶笠腰包到酒楼,酒风头也牧头牛,可将绳索放还收,好把只笛吹江秋,一声唤起鼾ぴぴ。”此僧大有来历。
“君试观世界如何乎,横流沧海,突起大风波,山河带砺属谁家,愿诸君尝胆卧薪,每饭不忘天下事;士多为环境所累耳,咬定菜根,方是奇男子,王侯将相原无种,思古人断荠画粥,立身端在秀才时。”此联为谭祖安监督湖南师范学堂时所作。学生以饭食不佳,欲起风潮,故撰此联晓之,而风潮以息,文字之感人如此。
凡诗以第三句对第一句,以第四句对第二句。如东坡诗“邂逅陪车马,寻芳谢州。凄凉望乡国,得句仲宣楼”,圣俞诗“昔时花下留连饮,暖日夭桃莺乱啼。今日江边容易别,淡烟芳草马频嘶”,见《苏长公外纪》。此体今人罕有为之者。
邵尧夫诗“前有一万古,后有一万世。中间一百年,作得几多事。而况人之生,几人能百岁。如何不喜欢,将身自憔悴”,此与《诗经》《魏诗》“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古诗》“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同是一意,特尧夫之诗为坦白耳。
秦少游谪雷州,有诗曰:“南土四时都热,愁人日夜俱长。安得此心如石,一时忘了家乡。”黄鲁直谪宜州,作诗曰:“老色日上面,欢情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当不如今。轻纱一幅巾,短罩六尺床。无客日自静,有风终夕凉。”少游锺情,故诗酸楚;鲁直学道,故诗闲暇。至东坡《南中诗》曰:“平生万事足,所欠惟一死。”则英特之气非人所及矣。
南海张樵野侍郎,戊戌五月时,忧谗畏讥。曾为人画扇,湿云氵翁郁,作欲雨状,云气中露纸鸢一角,一童子牵其线,立危石上。题诗曰:“天边任尔风云变,握定丝纶总不惊。”其抱负可见。及在戍所,临刑之前数时,告其从子曰:“尔常索我画,久未得暇,今当了此宿愿,即出两扇,从容染翰,模山范水,异常缜密,盎然有静穆之气。”画毕就刑,真可谓绝笔矣,其镇定非人所及也。宋景文与客奕棋一局后,举杯饮鸩而死,且曰:“此酒不可相让。”古今人之行径,竟尔相同。
唐明皇在南内耿耿不乐,每吟太白《傀儡诗》曰:“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复臾弄罢浑无事,还似人生一世中。”见《明皇杂录》。人生一世,固无日无时不在弄中,身死则舞罢矣,所谓“谁人肯向死前休”也。哀哉!
某笔记记有数贵人游某寺,酒酣诵前人诗:“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僧闻而窃笑曰:“尊官得半日闲,老僧却忙了三日。”盖一日供张,一日燕集,一日扫除也。又某笔记,某人游僧寺,遇一僧懵懂特甚,戏颠倒咏前人诗曰:“又得浮生半日闲,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终日昏昏醉梦间。”可发一笑。
唐人某作诗属草极潦草,次日命其侄钞之,许多难辨之字,执册询之。某也熟视莫辨也,责其侄曰:“何不早问,予亦不识矣。”宋人某作诗命其子录之,偶有误字,则口子之臂,血流及肘。两事颇相类,亦颇可笑。
杨昀谷先生撰《寅寮睡谱》百余条,发挥睡趣,极有理致,并自序,以为“睡之为德,能令黠者朴,暴者温,贪者廉,嚣者寂,养生恒于斯,化俗恒于斯也”。检录四则于下:“金相玉几,危乎其艰,不如鸟巢,安于泰山。”“希夷先生,睡心睡目,穆穆,掩关灭烛。”“宝此幽独,永矢弗告。”“睡非睡,非非睡,宅于冲邃,以存夜气。”
曹健亭省长故后,挽联甚多,惟严范老联沉挚有独到处,联曰:“咄咄死丧威,赖兄弟得暂相依,急难孔怀君不愧;凄凄乱离瘼,叹始终未尝主战,忧心觏闵世谁知。”健亭不主战,政变时可去而不去,遂及于难。
《雪涛诗评》:“李沅南《赴公车别所爱姬人》诗:‘宝马金鞭白玉鞍,藁砧明日上长安。夜深几点伤心泪,滴入红炉火亦寒。’”第四句奇创。城南社友胡秀漳先生能画梅,有题句云:“奇暖是冰雪。”亦奇创也。
前记隔句对诗,如东坡之“邂逅陪车马”云云。前之有左太冲《咏史》诗:“习习笼中鸟,举翮触四隅。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薛道冲《咏侧理纸》诗:“昔时应春色,引绿泛青沟。今来承玉管,布字转银钩。”七言亦有此体,然不多见,如《郑都官》诗云:“昔年共照松溪影,松折碑荒僧已无。今日还思锦城事,雪消花谢梦何如。”即此类也。
有富室设馆于花园,园中种茄极多,但从未入馊。师写诗两句云:“东家茄子满园间,不与先生当一餐。”日日吟之,学生白其父,父命今后每饭设茄,久而不辍。师厌之,续两句云:“不料一茄茄到底,招茄容易退茄难。”此早年相传之谐诗也,本不足记。昨阅《梅涧诗话》,记有河北三鸦镇小官,地僻惟藕可食,吟诗云:“二年憔悴在三鸦,无米无钱怎养家。每日三餐都是藕,看看口里长莲花。”与《咏茄诗》同趣。
倪春潮族子有句云:“残花寒士面,枯木老僧头。”许滇生冢子《咏棺》云:“即此已为身外物,须知都是个中人。”二人皆少年夭折,人皆以为诗谶。越缦先生不以为然。子亦谓偶然寄兴,何预休咎?若作诗必作富贵吉祥语,几何不贻所谓至宝丹之诮耶!
吾邑刘幼樵太史今夏病故,年七十七岁。周孝怀先生挽之云:“共危舟值大波,权活草间,零落已无几老;舍此都适乐国,知从烟外,欷献时数九州。”两人清末同官四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补庵谓此绝妙好辞,千古不磨,若翻成白话,便索然无味。
“黄梅一例纤纤雨,分外添凄楚。添泥衾絮煞一灯娇,不信人间还有可怜宵。
更挨尽人谁共,拚得都无梦,拥来滋味上心头。瘦尽炉烟终觉不成秋。”调寄《虞美人》。“往事惯消魂,银甲金尊,蛛丝应照旧题痕。孤馆帘垂灯上早,雨到江村。
短梦暂温存,只欠分明,花阴燕子锁重门。两地酒醒香烬里,一样黄昏。”调寄《浪淘沙》。以上两辞越缦先生少作。
段合肥殁于上海,王逸塘先生挽之云:“一代完人,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万方多难,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诵洛述。
北平黄二南能以舌濡墨画花卉、蔬果等物,极富天趣。且能以果皮木屑画山水,尤超妙。诵洛赠诗云:“掉舌仪秦只取轻,郦生休矣下齐城。多君作计空前古,突兀山川出口成。”“无可固知无不可,言超故自阿龙超。选毫百辈矜姿媚,争及残砖破酒瓢。”“故李将君醉尉诃(黄曾任旅长),邵平瓜较又如何。为君更诵丹青引,未免寒宵热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