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斋诗话

  
  “捧读遗编漏欲残,迢迢人静夜生寒。音容恍似承欢暇,手泽须防继世难。犹忆退朝时起草,每成佳句喜忘餐。伤心东阁梅梢月,倦倚窗前泪暗弹。”庐江吴女士绮琴夜读其父诗草,作七律一首,妥贴真挚,不类女士作也。
  
  易哭庵《楸阴感旧图题诗》云:“为看芍药屡停车,几度楸阴听煮茶。寻梦更寻寻梦地,送春先送送春花。闲思棋局都成劫,小坐琴床便当家。感旧却怜君似我,鬓丝禅榻共生涯。”第三、四句虽非大雅,而造句新颖可喜。
  
  “忠孝何曾尽一分,年来姜被识奇温。眼中犀角非耶是,身后牛衣怨亦恩。
  
  泡露影,水云身,任抛心力作词人,可哀惟有人间世,不结他生未了因。”调寄《鹧鸪天》。为朱古微先生绝笔,邵君次公所传者。
  
  刘君孟扬旧作云:“人皆笑我痴,虽痴亦自适。不痴何所得,痴又何所失?居官本为民,贪求非吾志。钱多终非福,人格足矜式。富贵等浮云,虚荣能几日?人生数十年,所争在没世。”“不痴何所得,痴又何所失”,名言也。
  
  十月五日俦社同人饯寿人太史于丰泽园,啸麓即席赋诗曰:“搔鬓霜风又入秦,重关飞度气嶙峋。隔年访戴都疑梦,垂老依刘正坐贫。客日一尊添鬓影,离心万叶送车尘。灞桥驴子应相待,方便新诗寄故人。”是日两席,逸塘、仲莹临时加入为主人。
  
  李越缦先生《寒宵坐雨怀孟调汴中》诗:“等是文章误此身,念君比我倍伤神。危城风雪朱门闭,万里孤寒落第人。”又《唁陈闲谷商邱》诗:“念尔劳劳为养亲,倚闾难待百年身。佣书近得天涯信,凄绝灵床荐一缗。”两诗均沈挚,七截中罕见之作。
  
  雪瓯以近作五律见视,皆稳秀老成。如“盆花招瘦蝶,砚水润饥蝇”,“一水绕修竹,数峰明夕阳”,“溪鱼朝晓日,山鸟落初花”。上希大历十子,下不失永嘉四灵,见《越缦堂日记》。
  
  纳兰容若之小令能得锺隐、淮海之悟,如“寄语酿花风日好,绿窗来与上琴弦。记得别伊时,桃花柳万丝”,“妆罢只思眠。江南四月天,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甚日还来同领略,夜雨空阶滋味,一钩残照,半帘微絮,总是恼人时”,皆清灵婉约,诵之使人之意也消。同上。
  
  曾文正挽莫子孝廉云:“京华一见便倾心,当时书肆订交,早钦夙学;江表十年常聚首,今日酒尊和泪,来吊诗人。”
  
  “客中风雨,又凄凉、过了清明寒食。小屋荒灯扶病坐,形影暂相怜惜。水市笙箫,山厨饧粥,故国三年别。杜鹃难到,夜深何处啼血。愁绝海北孤儿,江南老母,两地无消息。更念松楸先垄在,浊酒一杯谁滴。冷月山花,天涯魂梦,应有归时节。草间弟妹,今朝知倍相忆。”调奇《百字令》,题为《壬戌清明风雨凄沓夜坐,奇故园弟妹》。越缦先生作。
  
  《南烬记闻》记“一日至一处,谓是长城基址,闻番人吹笛,声呜咽如哭,太上口占一词曰:‘玉京曾忆旧京华,万国帝王家,金殿琼楼。朝吟凤管,暮弄龙琶。化成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向晚不堪回首,坡头吹彻梅花。’少帝唱其词,复和之曰:‘宸传百战旧京华,仁孝自名家。一旦奸邪,天倾地坼,忍听琵琶。如今塞外多离索,迤逞绕胡沙。万里邦家,伶仃父子,向晚宿霜花。’歌不成曲,大哭而止。”予谓此殆后人伪托之词也,二帝流离颠沛,痛苦极矣,安有闲情为此词耶?
  
  杜少陵《石居吏》起四句云:“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施愚山《蠖斋诗话》谓“看”字乃“首”字之误,此解未经人道。
  
  傅沅叔总长昔年赠英君敛之集句联云:“是何意态雄且杰,不露文章世已惊。”又梁任公赠敛之联云:“万事无如公论久,微言惟有故人知。”上句用陆放翁,下句用王荆公,极雅切。其时敛之办《大公报》,颇有声也。敛之好游西山,曾有诗云:“午御单缣朝挟纩,上升旭日并鸣雷。”句颇奇警。
  
  族弟生甫能古文,不拘拘桐城家法,雄厚近张濂卿。尝赠予诗云:“下笔嘘枯见性情,当关报客无昏晓。”惜忘其全首矣。
  
  长白如冠九都转(山),尝为人书楹联云:“镜里有梅新晋马,釜中无药旧唐鸡。”咸不知“唐鸡”为何物。询之如,如答之云:“只是釜底旧锅巴饭耳。”未知其何所本也。
  
  世传王摩诘作《桃源行》,年十四岁;王阮亭作《秋柳诗》,年二十四岁。黄叔度十岁时作试帖诗,出语惊人,《一览众山小》起句云:“天下犹为小,何论眼底山。”又《一路春鸠啼落花》起句云:“春从何处去,鸠亦尽情啼。”盖具宿慧也。
  
  扬州名士方君地山(尔谦)。二十年前,予见日本租界一家春帖云:“且食蛤蜊,安问狐狸。”门旁四字:“扬州方家。”询之,知为地山寓也。五年以来,常为诗酒之聚,交谊日亲。君境况殊窘,而兴致不衰。近顷逝世,同人咸哀悼之。啸麓挽之云:“色身非壮,甘贫气渐颓。微间临箦叹,不见叩门来。多乐中年过,无家末路哀。弥天轻自掷,终惜此狂才。人谓刘公干,吾知谢幼舆。文名悭贡举,侠骨殉裙裾。(一作‘飞腾为梦了,豪宕入官初。’)玩世存孤狷,戕身坐百疏。曰归如旱决,犹足守田庐。”诵洛挽之云:“骨头支离突兀,虽穷愁从不牢骚,或诮狂生,我怜狷者;心地磊落光明,即绮障亦关慧业,自称情种,人羡仙才。”予不能为联语,亦挽之云:“襟怀洒落,生事萧条,玩世不恭,古之狂也;酒食酣嬉,文章游戏,乘化归尽,大哉死乎。”不足形容其人也。
  
  芷升监督云:地山前腐北京时,自书门联云:“捐四品官,无地皮可铲;租三间屋,以天足自娱。”狂态可想。记李越缦先生北京春帖云:“保安寺街,藏书十万卷;户部郎中,补缺一千年。”调侃之词,如出一辙。
  
  前日陈君病树以《生日示客诗》见寄,清隽不俗。诗云:“客久浑忘岁月深,逢辰对酒一沉吟。忄渐减如玄发,嘉客无多况素心。可得磨菱似圆芡,莫从散木乞春阴。龙锺态度支离骨,强说能狂恐不禁。”予步韵和一首,不如也。
  
  前年冬杨昀谷先生病死天津,诗学失一导师。同人无不悼惜,记数挽联如下。吴达诠云:“来哭在家头陀,从此不闻雪窦语;梦回问字门下,那堪重唱野人歌。”诵洛云:“永怀寂寞人,有怜其穷与不朽;意出笔墨外,但使一气转洪钧。”上二句后山,下二句山谷。予集张文襄诗挽之云:“直会南北宗,旧德巍然资顾问;久作江湖客,大招何日入修门。”
  
  第六子藏严范老所临《缙云县城隍庙碑》字,装成页册,徵名人题咏,一山太史题云:“词馆诸臣楷法工,先朝小篆说孙洪。清卿继起摹籀古,直到蟑香国运穷。”可谓大处落墨。
  
  伊墨卿先生官扬州知府,故后士民思之,附祀于欧阳文忠、苏文忠、王文简祠,称四贤焉。墨卿书法出诸城之门,而别辟蹊径,伟岸自喜,结构波磔,时露荒怪,故何子贞题之云:“丈人八分出二篆,使墨如漆楮如简。行草亦无唐后法,悬压溜雨驰荒藓。不将俗书薄文清,觑破天真辟道眼。”盖真道得出也。
  
  吴昌硕晚年耳聋足病,自撰联云:“龙两耳,夔一足;缶无咎,石敢当。”又自营生圹联云:“山水佳处有三官谷,子孙守之为万石家。”均为人传诵。
  
  云南罗岷山山顶有江定寺,王德甫先生日记云:“予入寺游览,见两僧方画佛,意态萧寂,见客了不相关。曲折而下,凿坡开道,曲折如“之”字。俯瞰兰沧江水,色如碧玉。霁虹桥亘其上,桥东山壁有诸葛武侯祠,幅巾深衣,宁静淡泊之意,然如见。孙叶飞编修(见龙)撰联云:‘江色照须眉,公独有大儒气象;山光明几席,我还瞻名士风流。’桥长三十余丈,下视浪花喷薄,如雷如雪,石壁上题云:‘西南第一桥’。”
  
  刘景文《赠东坡诗》:“四海共知霜鬓满,重阳曾插菊花无?”坡极赏之。其为忻州守时,自知死期,后一日复苏,起作三诗,乃复就暝。其诗云:“中宫在天半,其上乃吾家。纷纷鸾风舞,往往芝木华。挥手谢世人,耸身入云霞。公暇咏天海,我非世人哗。”又“仙都非世间,天神绕楼殿。高低霞雾匀,左右龙蛇。云车山岳耸,风颦天地擅。从兹得旧渥,万动毫端变”。又“从来英杰自销磨,好哭人天事更多。艮上巽中为进发,千车安稳渡银河”。诗成,谓其家人曰:“吾今掌事雷部中,不复为世间人矣。”
  
  吴天章《题云林秋山图》云:“经营惨淡意如何,渺渺秋山远远波。岂但华谢桃李,空林黄叶亦无多。”又《过真定》云:“镇州荷花一万柄,正对城门是酒家。下马当门更斟酌,醉临明镜看吴娃。”风格不减杨廉夫。
  
  宋文康公过蒲州谒关侯庙,见一联云:“怒同文武,道即圣贤。”以对句不工,思有以易之。午睡时梦侯告之曰:“何不云:‘志在春秋’?”憬然而寤,遂书而送之庙中。
  
  学书之法,非口传心受,不得其精。然临摩古人墨迹,须下深功夫,方能入妙。古张芝学书,池水尽墨。锺丞相入抱犊山十年,水石尽黑。赵子昂十年不下楼。夔子山每日坐衙罢,写字一千才进。唐太宗或夜半起,秉烛学《兰亭帖》不寝。见《春雨杂述》。
  
  通行本陶渊明《桃花源记》收处:“及郡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所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亲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间津者”云云。予近读《搜神后记》,乃迥乎不同,收处云:“乃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刘歆即遣人随之往,寻向所志,不复得焉。”至此而止。此篇后另有一则曰:“南阳刘ら之,字子骥,好游山水。尝采药至衡山,深入忘返,见一涧水,南有二石,一闭一开,深广不得渡,欲还失道,遇伐薪人,问径,仅得还。或云中皆仙方灵药,ら之欲更寻索,不复知处”云云。此则与《桃花源记》不相涉,不知何时附入记后为一篇也。
  
  曾忠襄《题林至山先生鉴园联》云:“天爵在身,无官自贵;异书满室,其富莫京。”又先生自撰园中各斋馆联云:“微雨新晴,协风应律;贞筠抽箭,秋兰被压。”又“机象外融,升高有属。恬淡自适,养物作春”,又“四壁梅花孤塔影;半城晴雪万家烟”,又“壁绕藤苗,窗含竹影;凤依桐树,鹤听琴声”,又“致石成山,蓄溪得水;安门对月,就阁临风”,皆佳。忠襄叙先生《自编年谱》,有云:“不必尽谢世网而遗荣利,自具修然物外之概,性既定而逃诶全。此其所以难能而可贵也。”又“世固未有厚于其亲,而不推其仁爱以及于人者也,亦未有薄于其亲,而厚于他人者也。”语极警切。
  
  东坡先生一日在学士院闲坐,忽取纸笔写“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两句,大书、小楷、行、草书凡七八纸,掷笔太息曰:“好!好!”遂散之于左右给事者。又东坡爱杜牧之《华清宫诗》,自言已为人写过三四十本,其精勤如此。
  
  刘后村诗:“黄童白叟往来忙,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陆放翁诗:“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争说蔡中郎。”两诗只首句不同,岂放翁剿袭后村之句耶?
  
  瞿宗吉先生谓:“元朝诸人诗,虽以范、杨、虞、揭并称,然光芒变化、诸体咸备,当推道园,如宋之有坡公也。”潘彦复先生则谓:“道园诗乍观无可喜,细读之,气苍格迥,其妙总由一‘质’字生出。‘质’字之妙,胚胎于汉人,涵泳于老杜。其长篇铺叙处,虽时仿东坡,而无其疏快无余之弊。”吾以为瞿评道园“光芒变化”似不甚切,不如潘评之为“气苍格迥”也。
  
  光绪戊子李越缦夫人病故,先生作悼亡诗十四首,有“四十七年前合卺,三杯冷奠了平生”。又“而今鸡骨支杖,恸告灵床总不膺”。又“从头细数平生事,那有欢怀一响同”。末首收两句:“只须收拾残年泪,钟动鸡鸣各自休。”皆极沉痛。是年腊月,先生六十岁,缪仲英观察祝联云:“著书十余万言,此后更增几许;上寿百有廿岁,至今才得半云。”先生极赏之。
  
  黄谷原山水画册十幅内,一幅题云:“坐久谈深天渐晓,红霞冷露满苍苔。”十四字极清深幽峭之观。
  
  钞旧作数首,托瑾存转呈陈散愿先生。昨奉评回云:“抒写胸臆,格淡气逸,不假雕饰而自臻浑灏流转之胜境。丁丑初春散原老人三立题记。”老人奖励后学有褒无贬也。
  
  杨诚斋《至后入城道中杂兴》云:“大熟仍教得大晴,今年又是一升平。升平不在箫韶里,只在村村打稻声。”“畦蔬甘似卧沙羊,正为新经几夜霜。芦菔过拳菘过膝,北风一路菜羹香。”越缦老人极赏之。
  
  廉南湖先生悼亡联:“流水夕阳,到此方知真梦幻;孤儿弱女,可堪相对述遗言。”又:“我实负君,回头事事应追悔;生不如死,此恨绵绵那得知。”不假雕饰,直摅胸臆,真挚之作也。
  
  门人东莞张次溪自题《燕归来移图卷》诗多首,或隐有所指,或羌无故实,不可知也。兹记其两首云:“彩云半壁隔蓬山,梦断潇湘洛浦间。怕听深宵添絮语,铜千无奈译郎擐。”“一龛璎珞委横塘,冷篆何堪自引香。却为蕉栏破岑寂,轻寒未忍怯空房。”惝恍迷离,奇怀幽怒,《骚》《雅》之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