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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洲诗话
《郭熙画秋山平远》题下注云:“文潞公为跋尾。”此种注法,自非其人,不足当之。次亦须有关系题事。吾辈见吾人题跋,宜知此。
《次韵米芾二王书跋尾二首》,其第一首,小小部位中,备极转调之妙。
换韵之中,略以平调句子,使之伸缩舒和,亦犹夫末句之有可放平者也。尤以平韵与仄韵相参错,乃见其势,却须以三平正调搀和之。
《题李伯时渊明东篱图》:“悠然见南山,意与秋气高。”本小杜诗句,而更加超脱。
《安州老人食蜜歌》结四句云:“因君寄与双龙饼,镜空一照双龙影。三吴六月水如汤,老人心似双龙井。”亦若韩《石鼓歌》起四句句法,此可见起结一样音节也。然又各有抽放平仄之不同。
东坡《澄迈驿通潮阁》诗:“贪看白鹭横秋浦,不觉青林没晚潮。”真唐贤语也。僧仲殊即蜜殊《过润州》绝句“北固楼前一笛风”一首,亦唐人佳境。此皆阮亭《池北偶谈》采宋绝句所未之及者。
《送小本禅师归法□》:“是身如浮□,安得限南北?”《过大庾岭》诗:“仙人拊我顶,结发受长生。”皆全用少陵、太白诗句,在东坡自有摆脱之道,然後学正不可学也。
颍州诗中《劝履常饮》一首结句:“他年《五君咏》,山王一时数。”《初贬英州》诗:“殷勤竹里梦,犹自数山王。”“数”字应作上声,而此诗七遇韵,盖以义则从上,以音则从去也。
欧公咏雪,禁体物语,而用“象笏”字,苏用“落屑”字,得非亦“银”、“玉”之类乎?苏诗又有“聚散行作风花瞥”之句,“花”字似亦当在禁例。
《洞庭春色》诗:“应呼钓诗钩,亦号扫愁帚。”颇不雅,与“诗寻医”、“酒入务”相类。此诗题内自谓“醉後信笔,颇有沓拖风气”,良然。
《柏家渡》七古一首,阮亭所选。然此诗在苏集中,非其至者。盖此犹是浑唐诗气象,而下四句,又似乎发泄不透,又不得以含蓄目之,亦不知其命意所在。查氏《补注》依外集编南迁卷中。但以盛唐格调为诗,只可以范围李空同一辈耳,岂可以范围东坡哉?
坡公所云“游罗浮道院栖禅精舍”,栖禅寺与罗浮道院并在丰湖之上,见《江月五首引》中。今编《罗浮志》者或以罗浮山中之道院实之,乃傅会之讹也。
东坡在儋州诗有云:“问点尔何如?不与圣同忧。”虽是偶尔撇脱语,却正道着春风沂水一段意思。盖春风沂水一段,与圣人老安少怀,究有虚实不同,不过境象相似耳。用舍行藏,未可遽以许若人也。孰谓东坡仅诗人乎?
苏公在惠州《真一酒》七律,是即赋其酒也。在儋州《真一酒歌》七古,则非赋其酒也。查初白既以为取道家“三一还丹”之诀,借题作寓言矣,而又据本集《寄徐得之真一酒法》,以为酿酒在惠州,此诗当亦在惠州作。或酿酒在惠,而作歌则在儋,未可知也。此言殊属拘泥。本诗“细茎”云云,虽是借麦之字面,而其实与惠州所酿之酒,全无交涉,观其序自明。
《汲江煎茶》七律,自是清新俊逸之作。而杨诚斋赏之,则谓“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此等语,诚令人不解。如谓苏诗字句皆不落凡近,则何篇不尔?如专於此篇八句刻求其奇处,则岂他篇皆凡近乎?且於数千篇中,独以奇推此,实索之不得其说也。岂诚斋之於诗,竟未窥见深旨耶?此等议论,直似门外人所为。
“前生自是卢行者,後学过呼韩退之”二句,苏诗凡两见。其後一处,用以赠术士,则更妙矣。
东坡《归自岭外再和许朝奉》诗“邂逅陪车马”四句,用扇对格。胡元任谓本杜诗“得罪台州去”云云,是也。但此诗“邂逅”一联乃第四韵,下“凄凉望乡国”一联乃第五韵,如此错综用之,则更变耳。
东坡《自岭外归次韵江晦叔》诗,苕溪渔隐极赏其“浮□世事改,孤月此心明”,所谓语意高妙,吐露胸襟,无一毫窒碍者也。然予意则赏其结二语云:“二江争送客,木杪看桥横。”以为言外有神也。
东坡《和蔡景繁海州石室》:“後车仍载胡琴女”云云,施注引东坡在黄有《答景繁帖》云:“某尝携家一游,时有胡琴婢,就室中作《凉州》,凛然有冰车铁马之声。婢去久矣,因公复起一念”云云。此与篇中“前年开ト”云云相合。而《中州集》载党承旨《吊石曼卿》诗,自注云:“曼卿尝通守朐山,携妓饮山石间,鸣琴为冰车铁马声。”则以此事为曼卿,岂传讹耶?
东坡与子由别诗,题中屡言“初别”。考嘉六年辛丑冬先生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判官时,子由留京侍老苏公,《十一月十九日与子由别於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七言古一篇,此二公相别之始也。熙宁二年己酉服阕还朝,任开封推官,寻改杭州通判,子由自陈送至颍州而别,有《颍州初别子由》五言古二首,其诗云:“我生三度别,此别尤酸冷。”所谓“三度别”者,自郑州一别西门之後,治平三年,先生自凤翔还朝,子由出为大名推官。此事详《栾城集》,而先生集中无诗。熙宁十年丁巳,先生以四月赴徐州任,是秋子由至徐,留月馀赴南都,有《初别子由》五言古一首。其将赴南都也,与先生会宿逍遥堂,作两绝句,先生有和作二首,时子由从张文定签书南京判官也。元丰三年庚申,先生赴黄州过陈,子由自南都来别,有《子由自南都来陈三日而别》五言古一首,时正月十四日也。五月,子由将赴筠州,复至黄州,留半月乃去,先生有《迎子由》诗七律一首,又五言古一首,而相别时无诗。元丰七年甲子,先生授汝州团练副使,五月由九江至筠州与子由别,有《别子由三首兼别迟》,皆七言古诗;又有《初别子由至奉新作》五言古一首。元丰八年乙丑,先生自登州以礼部员外郎召还朝。明年为元元年丙寅,先生除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而是年子由亦自绩溪令召入为秘书省校书郎。至元四年己巳,先生除龙图阁学士左朝奉郎,出守杭州,子由代为翰林学士。是年子由使契丹,先生自杭作七律一首送之。其出守杭时,相别无诗。元六年辛未,先生自杭召还朝,除翰林承旨,是时子由为尚书右丞。五月入院,以弟嫌请郡。八月,以龙图阁学士出知颍州。时先生寓居子由东府,在右掖门之前数月而出知颍,乃作五言古一篇留别子由,题曰《感旧诗》。其序中记嘉中与子由同举制策、寓居怀远驿事,此事在《辛丑马上》一篇之前,而本集无诗可考也。元七年壬申,以兵部尚书召还,迁礼部尚书、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明年癸酉八月,以龙图、端明两学士出知定州,九月十四日与子由别於东府,有《东府雨中别子由》五古一首。合前出知颍时,则东府之别,凡二次矣。此首叙及“对床夜雨”事,先生与子由诗凡屡用之。《感旧诗序》中所记:“元丰中谪居黄冈,而子由亦贬筠州,尝作诗以记其事。”则指元丰六年癸亥初秋寄子由五古一首言之,非别诗也。绍圣四年丁丑,先生谪海南,子由亦贬雷州,五月十一日相遇於藤,同行至雷,六月十一日相别渡海,有《子由终夕不寐因诵渊明诗劝余止酒和元韵赠别》诗五古一首。以上考先生别子由诗次第,大略如此。中言“初别”者凡三,盖皆一时合并,不忍遽以别言,而特加“初”字,以志惊目之笔也。迨其後,又变别而云“感旧”,则“初别”之义益明矣。
广东有羊桃,一曰洋桃。其树高五六丈,花红色,一蒂数子。七八月间熟,色如蜡。一曰三佥,亦曰山佥,俗语讹“菱”为“佥”也。有五棱者名五棱,以糯米水浇之则甜,名糯羊桃。粤人以为蔬,能辟岚瘴之毒。以白蜜渍之,持至北方,可已疟。苏诗“恣倾白蜜则五棱”,谓此也。或乃指广南以田为棱,白蜜以言酒;或又引《岭表录》泷州山中多紫石英,其大小皆五棱,皆谬说也。
七古平韵到底者,单句末一字忌用平声,固已,然亦有文势自然,遂成音节者。以苏诗论之,即如“问今太守为谁欤?雪眉老人朝扣门”,“潮阳太守南迁归,山耶雪耶远莫知”,“画山何必山中人,汝应奴隶蔡少霞”之类,皆行乎其所不得不然者也。若“欲从稚川隐罗浮,故人日夜望我归”,乃於一篇中有二句,要之非出自然,则固不可耳。
东坡《和蔡景繁海州石室》诗,阮亭不取入七言诗选,盖以为音节非正调也。然此间呼吸消纳,自不得不略通其变,其于正调之理一也。○诗二十韵,单句以仄押句尾者凡十一句,单句第五字用仄者凡十七句,此则所以与对句第五字相为吐翕,而可以不须皆用仄矣。苏诗似此者尚多,可以类推。《古夫于亭问答》所载:“张萧亭论单句住脚字,如以入为韵,则第三句或用平,第五或用上,第七或用去,必错综用之,方有音节。”其言虽是,然犹未尽其也。
苏诗“丹枫翻鸦伴水宿”,施注引“水禽曰宿”。但此句“宿”字,自指人说。
《宋诗钞》之选,意在别裁众说,独存真际,而实有过於偏枯处,转失古人之真。如论苏诗,以使事富缛为嫌。夫苏之妙处,固不在多使事,而使事亦即其妙处。奈何转欲汰之,而必如梅宛陵之枯淡、苏子美之松肤者,乃为真诗乎?且如开卷《凤翔八观》诗,尚欲加以芟削,何也?馀所去取,亦多未当。苏为宋一代诗人冠冕,而所钞若此,则他更何论!
文定自是北宋一作家,而《钞》亦不入。
渔洋云:“文定视文忠,邾、莒矣。”然实亦自在流出,无一毫掩饰,虽局面略小,然胜於子美多矣,抑且大於圣俞也。盖自杨、刘首倡接踵玉溪,台阁钜公先以温丽为主,其时布衣韦带之士,何能孤鸣复古?而独宛陵志在深远,力涤浮滥,故其功不可没,而其所积则未厚也。昔人所云:“去浮靡之习於昆体极弊之际,存古淡之道於诸大家未起之先。”斯为确评定论耳。
清江三孔,盖皆学内充而才外肆者,然不能化其粗。正恐学为此种,其弊必流於真率一路也。言诗於宋,可不择诸!
平仲《题老杜集》云:“吏部徒能叹光焰,翰林何敢望藩篱!”是亦以“吏部”为韩对李翰林矣。何以误会欧诗而沿用之耶?
吴钞云:“元文人之盛,大都材致横阔,而气魄刚直,故能振靡复古。”其伦固是。然宋之元诸贤,正如唐之开元、天宝诸贤,自有精腴,非徒雄阔也。即东坡妙处,亦不在於豪横。吴钞大意,总取浩浩落落之气,不践唐迹,与宋人大局未尝不合,而其细密精深处,则正未之别择。即如论苏诗,首在去梅溪之,而并欲汰苏之富缛。夫梅溪之,本不知苏,不必与之较也。而苏岂以富缛胜者?此未免以目皮相。观吴孟举所作序,对针嘉、隆人一种吞剥唐人之习,立言颇为有见。而及观其中间所选,则是目空一切、不顾涵养之一莽夫所为,於风雅之旨殊远。
节孝先生徐积,东坡比之玉川子。然其《月食诗》,蹊迳浅露,非玉川之比也。其中间杂言後忽四言,与所作《爱爱歌》後半忽夹四言《毛诗》成句,皆不调叶。
徐仲车《大河》一篇,一笔直写,至二百韵,殊无纪律。诗自有篇法节制,若此则不如发书一通也。《李太白杂言》一首,亦空叫嚣,尚在任华之下。
郑介公人品本不以诗重,阮亭谓其《古交行》、《呈子京》等篇,在乐天、东野间,亦因人而重其言耳。《和王荆公何处难忘酒》一章,大言炎炎,遂令荆公无地可容矣。
□巢诗胜於西。□巢,西之弟也。其《和荆公土山韵》诗三首,虽乏警策,亦自不弱。
张舜民芸叟诗,颇有意议。《赐资治通鉴》一首甚佳,不独情文兼到,抑亦可备故实也。
王逢原《题定州阅古堂诗叙》:“韩丞相作堂,而於堂之两壁,画历任守相将帅。”又谓“请留中壁,搜国匠第一手写韩公像”。此乃悬计之词。其後果有作韩公像者,乃在魏公去定州之後。观宋子京诗可见。
逢原诗学韩、孟,肌理亦粗,而吴钞乃谓其高远过於安石。大抵吴钞不避粗犷,不分雅俗,不择浅深耳。
文湖州诗,气韵不俗,比之苏、黄诸公,觉未能深造耳。
秦淮海思致绵丽,而气体轻弱,非苏、黄可比。
张文潜气骨在少游之上,而不称着色,一着浓绚,则反带伧气,故知苏诗之体大也。
《侯鲭录》所载文潜《七夕歌》、《韩马》之类,皆不见佳。《中兴颂》诗亦不佳。
厉樊榭疑《声画集》刘叔赣即贡父。今观所载题画诸作,气格亦不凡,当是贡父诗也。初白注苏,於《韩马》诗,竟未采入。
郭功父《金山》、《凤凰台》诸作,皆体气豪壮。而阮亭以为诗格不高,其旨微矣。
黄裳冕仲诗,格虽不高,而颇有疏奇处。此自不能深造。然亦可见各人各种之不同,岂必蹈常袭故哉?
情景脱化,亦俱从字句锻炼中出,古人到後来,只更无锻炼之迹耳。而《宋诗钞》则惟取其苍直之气,其於词场祖述之源流,概不之讲,後人何自而含英咀华?势必日袭成调,陈陈相因耳。此乃所谓腐也。何足以服嘉、隆诸公哉?
说部之书,至宋人而富,如姚令威、洪容斋、胡元任、葛常之、刘後村之属,不可枚举。此即宋人注宋诗也。不此之取,而师心自用,庸有当乎?
晁无咎《信州南岩》诗,起结纯用杜公《望岳诗》,可谓有形无神。
无咎才气壮逸,远出文潜、少游之上,而亦不免有边幅单窘处。
李端叔诗,殊不为工,东坡称其工尺牍耳。
魏泰道辅《隐居诗话》云:“黄庭坚喜作诗得名,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之一二奇字缀葺而成诗,自以为工,其实所见之狭也。故句虽新奇,而气乏浑厚。吾尝作诗题编後云:‘端求古人遗,琢抉手不停。方其得玑羽,往往失鹏鲸。’此论虽切,然未尽山谷之意。後之但求浑厚者固有之矣,若李空同之流,殆所谓‘鹏鲸’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