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洲诗话

苏才翁与子美联句《送梁子熙》四言一篇,句句奇壮,魏武“对酒当歌”,应推此篇。《明道杂志》称“才翁诗书,俱过子美也。”
宛陵以《河豚》诗得名,然此诗亦自起处有神耳。
都官诗天真蕴藉,自非郊寒可比,然其直致处则相同,亦不免微带酸苦意。唐、宋之有韩、欧,皆振起一代,而同时心交者,乃俱以刻苦出之若此,亦异矣。○敖器之谓“欧公如四瑚八琏,止可施之宗庙”。梅诗则正与相反,至谓“关河放溜,瞬息无声”,比喻亦妙绝矣。
都官思笔皆从刻苦中逼极而出,所以得味反浅,不如欧公之敷愉矣。读此方识荆公之高不可及也。刻苦正须从敷愉中出,然梅公之笔,殊於鱼鸟洲渚有情,此则孟东野所不能也。
一篇之中,步步押险,此惟韩公雄中出劲,所以不露韵痕。然视自然浑成、不知有韵者,已有间矣。至若梅宛陵以清瘦之笔,每押险韵,无韩之豪,而肖韩之劲,恐未必然也。
李供奉杂言之体,乃壮浪者优为之,岂可以清直之笔仿乎?而《宛陵集》亦有之,固无怪其击赏欧公《庐山高》,至於倾倒若彼也。
苏文忠《月华寺》诗自注:“寺邻岑水场,施者皆坑户也,百年间盖三焚矣。”语足儆顽,不特为彼宗说法也。查初白注引余靖《大峒山记》有月华之名。按大峒山自在郡北五十里,所谓月华,当别一处。此月华寺在氵里,去郡南百里,去曹溪三十里,正岑水场之地。乃梁天监二年丁未智药三藏开创,今其真身在焉。予以正月十日晡时停舟访之,虎迹满岸,破茅三楹。寺僧出菩提树叶以赠,并出近人所作《月华寺志》。词之俚陋,固不足道,而其意大率为檀施开说,正中苏诗所诃也。
苏诗云:“水香知是曹溪口。”按《韶志》载“智药三藏至此水口,饮水香美,谓其徒曰:‘此水与西天之水无异,源上必有胜地’云云。予以盂准量其水,已较曹溪九龙井水加重一钱。而曹溪九龙井水,又不及峡山寺水。盖出山泉浊”之理,於兹益信。而彼宗之妄,不辨自明矣。
《舟中听大人弹琴》一篇,对世人爱新曲说,必当时坐间或有所指,因感触而云然。故一篇俱是“激昂”意,直到末句,始转出正意也。○此篇阮亭亦第以格韵之高选之,其实在苏诗,只是平正之作耳。
苏《石鼓歌》,《凤翔八观》之一也。凤翔,汉右扶风,周、秦遗迹皆在焉。昔刘原父出守长安,尝集古簋、敦、镜、尊、彝之属,著《先秦古器记》一编。是则其地秦迹尤多,所以此篇後段,忽从嬴氏刻石颂功发出感慨,不特就地生发,兼复包括无数古迹矣。非随手泛泛作《过秦论》也。○苏诗此歌,魄力雄大,不让韩公,然至描写正面处,以“古器”、“众星”、“缺月”、“嘉禾”错列於後,以“郁律蛟蛇”、“指肚”、“箝口”浑举於前,尤较韩为斟酌动宕矣。而韩则“快剑斫蛟”一连五句,撑空而出,其气魄横绝万古,固非苏所能及。方信铺张实际,非易事也。
《王维吴道子书》一篇,亦是描写实际,且又是两人笔墨,而浩瀚淋漓,生气迥出。前篇尚有韩歌在前,此篇则古所未有,实苏公独立千古之作。○即如“亭亭双林间”直到“头如鼋”一气六句,方是个“笔所未到气已吞”也。其神彩,固非一字一句之所能尽。而後人但举其总挈一句,以为得神,以下则以平叙视之,此固是作时文语,然亦不知其所谓得神者安在矣。○看其王维一段,又是何等神理!有此锻冶之功,所以贵乎学苏诗也。若只取其排场开阔,以为嗣响杜、韩,则蒙吏所诃“贻五石之瓠”者耳。
《和子由记园中草木》第一首“煌煌帝王都”四句,乃左太冲、陈伯玉之遗,而却以起句揭过一层,此又一变。○第六首“喜见秋瓜老”,兼《国风》之妙义,而出入杜、韩,不独语用杜也。言及韩者,盖有会於“照壁喜见蝎”也。
《夜直秘阁呈王敏甫》云:“只有心对此君。”“此君”,施注引晋王子猷语,指竹,恐未必然。白香山《效陶诗》云:“乃知阴与晴,安可无此君?”“此君”,指酒也。苏岂用白语耶?
《石苍舒醉墨堂》诗末句云:“不用临池更苦学,完取绢素充衾。”此与《答文与可》“愿得此绢足矣”同意,而一劝人,一自谓,一意又可翻转。
《和蔡准郎中见邀游西湖三首》之一,首四句叙四时之景:一夏,二秋,三冬,四春。此即变化。《次韵和王巩六首》,其二“敲冰春捣纸,刈苇秋织箔,栎林轩冬炭,竹坞收夏箨。”此又变。
《夜泛西湖五绝》,以真境大而能化。在绝句中,固已空绝古人矣。
神宗熙宁二年,议更贡举法,王安石以为古之取士,俱本於学,请兴建学校以复古。其明经诸科,欲行废罢,使两制三馆议之。直史馆苏轼上议,以为不当废。卒如安石议,罢诗赋帖经墨义,士各占治《易》、《诗》、《书》、《周礼》、《礼记》一经,兼《论语》、《孟子》。谓《春秋》有三传难通,罢之。试分四场:初大经,次兼经大义凡十道,次论一道,次策三道。时齐、鲁、河朔之士,往往守先儒训诂,质厚不能为文辞。东坡《试院煎茶》诗,作於熙宁壬子八月,时先生在钱唐试院,其曰“未识古人煎水意”,又曰“且学公家作茗饮”,盖皆有为而发。又有《呈诸试官》之作,末云“聊欲废书眠,秋涛舂午枕”,与此诗末二句正相同。但此篇化用卢仝诗句,乃更为精切耳。
次韵用韵,至苏以而极其变化。然不过长袖善舞,一波三折,又与韩公之用力真押者不同,未可概以化境目之。
《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起句“方丈仙人出淼茫”,《挥尘录》以为讥语。然次首则仍是“方丈仙人”之意,盖亦演之使不觉耳。
《娱老堂诗话》谓诗有以法家史文语为对者,如东坡《七月五日》作“避谤诗寻医,畏病酒入务”之类。後来陆放翁亦时有之,然究非雅道也。
《东坡集》中《阳关词三首》:一《赠张继愿》,一《答李公择》,一《中秋月》。《诗话总龟》谓“坡作彭城守时,过齐州李公择,中秋席上作绝句。其後山谷在黔南,以《小秦王》歌之”。初白《补注》云:“按玉局文及《风月堂诗话》云:东坡中秋诗,绍圣元年自题其後:‘予十八年前中秋与子由观月彭城时作。’此诗以《阳关》歌之,此段正与诗合。其在李公择席上所赋,即前篇《答李公择》者是也。《诗话总龟》混两诗为一时事,讹也。”据此,则三诗不必其一时所作,特以其调皆《阳关》之声耳。《阳关》之声,今无可考。第就此三诗绎之,与右丞《渭城》之作,若合符节。今录於此以记之:
“渭城朝雨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受降城下紫髯郎,戏马台前古战场。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归故乡。”右《赠张继愿》
“济南春好雪初晴,行到龙山马足轻。使君莫忘溪女,时作《阳关》肠断声。”右《答李公择》
“暮□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右《中秋月》其法以首句平起,次句仄起,三句又平起,四句又仄起,而第三句与四句之第五字,各以平仄互换。又第二句之第五字,第三句之第七字,皆用上声,譬如填词一般。渔洋先生谓“绝句乃唐乐府”,信不诬也。
《答任师中家汉公五古》长篇,中间句法,於不整齐中,幻出整齐。如“岂比陶渊明”一联,与上“随李丞相”一联,错落作对,此犹在人意想之中。至其下“苍鹰十斤重”一联,“我今四十二”一联,与上“百顷稻”、“十年储”一联,乃错落遥映,亦似作对,则笔势之豪纵不羁,与其部伍之整不乱,相辅而行。苏诗最得属对之妙,而此尤奇特,试寻其上下音节,当知此说非妄也。
海宁查夏重酷爱苏诗“僧卧一初白头”之句,而并明人诗“花间啄食鸟红尾,沙上浣衣僧白头”,亦以为极似子瞻。不知苏诗“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初白头”,此何等神力!而“花间”、“沙上”一联,只到皮、陆境界,安敢与苏比伦哉!查精於苏,奚乃以目皮相若此!若必以皮毛略似,辄入品藻,则空同之学杜,当为第一义矣。
孟东野诗,寒削太甚,令人不欢。刻苦之至,归於惨忄栗,不知何苦而如此!坡公《读孟郊诗二首》,真善为形容。尤妙在次首,忽云“复作孟效语”,又摘其词之可者而述之,乃以“感我羁旅”跋之,则益见其酸涩寒苦,而无复精华可挹也。其第一首目以“号”,特是正面语,尚未极深致耳。
葛常之云:“坡贬孟郊诗亦太甚。”因举孟诗“楚山相蔽亏,日月无全辉。万株古柳根,此磷磷溪”。以为造语之工。下二句诚刻琢,至于“日月全无辉”,是何等言语乎?
诗人虽云“穷而益工”,然未有穷工而达转不工者。若青莲、浣花,使其立於庙朝,制为雅颂,当复如何正大典雅,开辟万古!而使孟东野当之,其可以为训乎!
坡公亦太不留分际,且如孟东野之诗,再以牛毛细字书之,再於寒夜昏灯看之,此何异所谓“醉来黑漆屏风上,草写卢仝《月蚀诗》”耶?
《芙蓉城》篇,前半每六句畔以顿歇,见其音节也。至“仙宫”句以下,则一气不停者,又从“梦中”一句,用律句变转而下,以转换其音节也。此借仙家寓言,而渺然无迹,不落言诠。不知渔洋先生何以不入七言选本?或因复一“空”字乎?
《续丽人行》末句,何以忽带腐气?不似坡公神理。
《和子由送将官梁左藏仲通》一篇,前半写睡景入神,然其语意,自有归宿,须将後半谈仙之意,挽转看来,始得之。此与少陵听“西方《止观经》”而以“妻儿待米”收转,同一理也。非少陵“桃花气暖”一联可比。
玉川《月蚀诗》:“星如撒沙出”云云,记异则可耳。若东坡《中秋见月和子由》,欲显月之明,而云“西南大星如弹丸,角尾奕奕苍龙蟠。今宵注眼看不见,更许萤火争清寒。”此则未免视玉川为拙矣。尚赖“青荧明灭”以上转得灵变,故不甚觉耳。
“舟中贾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是题画诗,所以并不犯呆。而刘须溪岂有不知,《归田录》之讥,不必也。题画则可,赋景则不可,可为知者道耳。
讥此诗者,凡以为事出俚语耳。不知此诗“沙平风软”句,及“山与船低昂”句,则皆公诗所已有,此非复见语耶?奈何置之不论也?试即以《颍口见淮山》一首对看,而其妙毕出矣。彼云“青山久与船低昂”,故以“故人久立”结之。“故人”即“青山”也,初无故事可以打诨也。但既是即目真话,亦不须借语打诨,始能出场也。至此首,则“舟中贾客”,即上之“棹歌中流声抑扬”者也,“小姑”,即上“与船低昂”之山也,不就俚语寻路打诨,何以出场乎?况又极现成,极自然,缭绕萦回,神光离合,假而疑真,所以复而愈妙也。
“沙平风软望不到”,用以题画,真乃神妙不可思议,较之自咏望淮山不啻十倍增味也。昔唐人江为题画诗,至有“樵人负重难移步”之句,比之此句,真是下劣诗魔矣。而评者顾以引用小姑事,沾沾过计,盖不记此为题画作也。
《容斋三笔》谓“苏公《百步洪》诗,重复譬喻处,与韩《送石洪序》同”。此以文法论之,固似矣;而此诗之妙,不尽於此。今之选此诗者,但以《百步洪》原题为题,而忘其每篇自有本题。此篇之本题,则序中所谓“追怀曩游,已为陈迹”也。试以此意读之,则所谓“兔走隼落”、“骏马注坡”、“弦离箭脱”、“电过珠翻”者,一层内又贯入前後两层,此是何等神光!而仅仅以叠下譬喻之文法赏之耶?查初白评此诗,亦谓“连用比拟,古所未有”。予谓此盖出自《金刚经》偈子耳。
《泗州僧伽塔》诗,看得透彻,说来可笑,此何必辟佛,乃能塞彼教之口耶?
《东坡八首》,第一首用“刮毛”,第八首又用“刮毛”,愈见其大,而不觉其犯。遗山《移居》诗,从此八首出也。
《四时词》,闺情之作也,当与《四时子夜》、《四时白》为类。
《五禽言》,亦近《竹枝》之神致。梅诗《四禽言》,惟《泥滑滑》一首,为欧公所赏,果然神到。其馀亦无甚佳致。苏诗五首,亦不为至者。
《侄安节远来夜坐》诗第二句云:“残年知汝远来情。”既是用作对句,而题中又恰有“远来”字,所以更有致也。虽同一侄事,尚不可苟且吞用也。
苏诗内和人韵之诗,亦有只云和某人某题,而不写出次韵者;亦有写次韵者,其只云和,而不云次韵者,实多次韵之作。想苏公诗题,固无一定之例也。
“半杂江声作悲健”,改“悲壮”为“悲健”,“壮”虽与“健”同意,而用法神气,似乎不同。似未可以出自先生,而从为之辞。
即《和秦太虚梅花》诗末句押“畀昊”,“畀昊”恐又是一种神气,似乎不甚称。在先生之大笔,固是不规规於尺度,然後学正未可藉口。
苏公《石鼓歌》末一段,用秦事,亦本韦左司诗,而魄力雄大胜之远矣。且从凤翔览古意,包括秦迹,则较诸左司为尤切实也。
《王中甫哀辞》,自次前韵,结句云:“区区犹记刻舟痕。”固是收裹全篇之意,然於自次前韵,亦复即离关合。苏诗之妙,皆此类也。
太白仙才,独缺七律,得东坡为补作之,然已隔一尘矣。
《武昌西山》诗,不减少陵。而次篇再用前韵,尤为超逸,真以□英化水之妙,为万丈光焰者也。
苏公之诗,惟其自言“河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二语,足以尽之。○云云“始知真放本精微”,此一语殆亦可作全集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