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粟斋诗话四编

　　
　　伯未云："志香不但人好，诗亦好。"因钞示其《壬辰立春喜谦斋见过》，云："乍见真如隔世人，一般心事两酸辛。人生最是销魂处，投老逢君正及春。"以为是多情人语，良然。谦斋，伯未号。
　　
　　拙著《瓶粟斋诗话初》、《二》、《三编》，悉由诸朋好助资，用活板印行。承海内有道长者不诃为谰言梦护，纷沓投书，督促继续。南通孙沧叟师至集契文书联见赠，云："现代文词，簇簇生春，四续五续；名山著作，孳孳忘老，千言万言。"其奖勉之意可感。兹复续成《诗话四编》上、下两卷。正拟将上卷先付书局排印，不谓事与愿违，不得已，改用钢板缮写，恐无以餍读者之望也。至是编之印，仍由诸同好捐款蒇事，尤深感谢，爰缀数行，以志勿谖。五编正在纂辑中。壬辰闰五月，瓶翁跋。
　　
　　
　　●四编·下卷
　　
　　余作《诗话》，不尽话其人之诗也，或其性行，或其出处，苟他日足以徵闾里见闻、资乡邦掌故，靡不略及之。又余即非板本家，然其集苟为佳椠，虽在光宣间，亦必略记其卷数一二、作序者姓名及刊刻年月，以为丁此铅字石印风行之际，剞劂之工恐将绝迹，识之亦少，足助考证，此区区微憎也。或以此为问，亦即掬以告之。又曰：《随园诗话》，世多嫌其滥，然除其自装门面语外，闲言语却绝少。石遗便不能矣。可见前人自有不可及处。至於评隙诗品，素不解爱古薄今、是丹非素。石遣尝自述其论诗，谓"孙师郑不厌其严，冒鹤亭时恶其刻"（《见石遗室诗话》卷十二。）余学识宾陋，严既不能，刻亦何敢？惟文字之交，视如骨肉，其或挝瑕规过，中心藏之，此则差可自信者。然世多尹士，宵能一一喻之乎？
　　
　　唐牛僧孺文字常被刘梦得涂窜，后二人相见甚欢。清代张皋文《茗柯文集》眉端有惮子居评语，纠绳极严，读之不特悟文法，并见良友规箴之美，二编以后即无评语，想非大云定本矣。余弱冠即存稿，四十便刊行，寻颇悔之。癸酉冬，晤山阴任堇叔堇，欲乞其痛芟。堇叔有坠言矣，不意其逾年即捐馆。今春，镇海金君雪塍索观拙集，因复以此事浼之。未几，雪塍来书云："合观诸作，无体不备，噌咳者如大吕黄钟，静穆者如瑶琴清瑟，或明净如枫霜竹月，或韶艳如美女时花，而四始五际之能事毕矣。（四始五际之说出於《齐诗》，汉翼奉能通其学。瓶翁注。）猥承谬爱，属加评选，自维劣下，何敢造次下笔，自显其妄。且人之嗜好每有不同，譬之於色，燕瘦环肥，不无偏爱；譬之於味，南清北腻，未易尽谐。尤不敢以我之所见如此，而谓人人皆然也。往者强村老人晚年重定词稿，为《语业》两卷，将前刻词卷删汰过半，弟当时曾面叩老人，何斧削之甚？老人谓芟萝愈甚，精神愈出，非轻其所弃，即重其所存，自有深意。冀遇知音，未易喻之人人也。今於大集即作是想"云云。雪翁但溢美而无溢恶，然其述强村语已见弦外之音。余甚惭且感，苦无辞令复之，因忆瞿蜕园有句云："本望评弹存直道，转於宽假见真知。"不啻如祖腹中所欲言矣。一书一诗，文章措词之婉妙如此。蜕园亦尝以稿委余去取者，故有此赠句云云也。
　　
　　明末王州子士骐，取当代名公卿碑表传志，益以野史，编成一书。士骐没，为钱牧斋所有，乃更益新稗及见闻所记，傅会其中，尤善述名贤隐过，每得一事，必旁引曲证，如於吏断狱然。因漫题其卷曰："《讳史》其意，以为彼名贤实然，欲便於盖己遇。"未几，所谓"《讳史》"者与绛云俱烬，此见宋徵与《林屋文稿》，云梅村与言之。徐巨源与陈伯玑书，亦言牧斋晚年文字专好人，至传语相警戒。余读其《答王于一秀才书》至云："恒思之蕞，凭藉嬗坫；黎丘之鬼，雄长桓文。牛羊之眼，但向一隅；蟪蛄之声，不达九里。"此是底言乎？赵瓯北《题梅村集》云："犹胜绛云楼下老，老羞变怒人多。"诛心之论，殊快人意。余谓古来诗人，天性笃挚无有过於少陵者。其於友朋，往往往复缱绻，但有榆扬而无诋诃。如於白则曰："我意怜才。"於孟则曰："高山仰止。"於郑虔有"忘形尔汝"之语，於苏端有"才兼鲍照"之语。尝曰："不薄今人爱古人。"真有味乎言之也。
　　
　　虞山论《何将军山林》诗第十："幽意忽不乐，归期无柰何。"以为"八句之内，势变多端；尺寸之间，移形换步"，此老不容易放笔如此。又曰："古人诗，暮年必大进；诗不大进，必日落。虽欲不进，不可得也。欲大进必自变始，不变则不能进。"
　　
　　俞君运之闻河东君墓被发，赋此寄叶遐庵，属其商略重修，云："胜践难忘《访墓图》，（遐庵有《虞山访墓图》）乡亲推分到蘼芜。浇花已阅人天劫，发冢何来大小儒。狼藉香桃伤委蜕，凄凉绸发暴枯颅。（棺木尽毁，髑髅外暴，历时甚久。有过者兄而悯之，畚土掩盖。）怜才应有陈颐道，蛾壤重封德不孤。（墓为嘉庆时陈云伯重修。"）运之於四部书俱有根抵，故言皆典赡，而用经尤不入陈腐，所谓"诗人之赋丽以则"也。
　　
　　随园云："诗之作意用笔，如美人之发肤巧笑，先天也；其徵文用典，如衣装首饰，后天也；至於腔调涂泽，则又似裹足穿耳，功更后矣。"福建林欧齐（寄图）言："诗才从天分中带来，有是种方有是树。"建宁张亨甫（际亮）尝戏语其友云："君等譬之学佛，半路修行，我乃自幼出家。"欧斋谓："车甫可谓有是种有是树矣，惜才气有余，学殖不足。"余两释之，曰："松栝尽矮，终与蒲柳不同。"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又曰："仲秋御景，离蝉欲静，燮燮晓风，凄凄夜冷。"春秋景物，皆於十六字尽之，而各有其妙。六朝人文字正复不可及。
　　
　　《左传》："心则不竞，何惮於病。"（僖七年）此郑孔叔引当时谚，是"竞""病"二韵已见於古。《南史》："曹景宗奏凯还，帝见於光华殿宴饮联句，（校"光华殿"，《南史》作"华光殿"。）景宗求赋韵，韵已尽，惟余'竞"病'二韵。景宗援笔即成，曰：'去时儿女悲，归琅笳鼓竞。借问路旁人，何如霍去病。'"此正相值之巧。东坡诗："将军竞病有诗名。"盖用南史事。
　　
　　古来帝王大都起自微贱，粗识文字而已。然如高帝之《大风歌》，气象自是壮阔。项王虽失败，而"虞兮"一曲亦复声情激越，梅村所谓"古来名与色，英雄不能忘"。若吴越王之"玉节还乡兮衣锦衣，父老远来相追随"，则殊有鸿乙之分。
　　
　　论史贵有识，贵有理致。梅村咏虞姬云："博得美人心肯死，项王此处是英雄。"余曰："怅中夜饮，悲歌泣下，此正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时也。一女子之死，岂足以尽项王。不然，绿珠、碧玉皆甘於一殉者，彼石家、乔氏二夫果得为英雄否乎？"余最爱随园《铜雀台》云："生对河山常感慨，死犹歌舞是英雄。"魏武千秋，此十四字足以论定。
　　
　　长洲吴翊凤笺注《吴梅村诗集》，徵引书籍略不剪裁，颇嫌繁冗。亦有作者原用甲事，而注则误引乙事者；有习见不必注而反见，隐僻当注而反不见者，非善本也。惟《清凉山赞佛》五首，为诗中疑案，而独不注来历，省却多少葛藤，尚为有见。此诗世多谓为清代章皇帝悼念董妃而作，或谓满蒙无汉姓，因又谓董妃即秦淮名姬董小宛者。然董鄂为满湘一部落，"董"亦作"拣"。《皇朝文献通考》载："孝献皇后拣鄂氏，内大臣鄂硕女，顺治十三年十二月封皇贵妃，十七年八月薨，追封皇后，谧曰'孝献'。"则"董"疑即拣鄂氏。至小宛归如皋冒襄为姬，张明弼《董小宛传》云在壬午春，崇祯十五年也。余怀《板桥杂记》："小宛事辟疆九年而没。"则在顺治七年。辟疆作《影梅庵忆语》哭之。小说家以小宛入京属之顺冶十四年，徵之诸家记载，小宛固前卒矣。然读者终当多间阙疑可也。全集四十卷，诗集十八卷，嘉庆甲戌吴中严氏刻，光绪十年湖北官书局重刻，首列严氏原序，次为太仓顾湄、泽州陈廷敬《梅村先生行状》与《墓表》，雕椠极精。惜编制体裁甚俗，且注者姓名下不曰"某某笺"，而曰"某某撰"，亦未合也。
　　
　　梅村乃馆阎中一名手耳，若必谓之诗人，则未也。梅村於唐宋金元诸名大家集未尝下苦功，《四库提要》谓其"歌行一体，尤所擅长"，亦止描画沈末、四杰之眉角，而"此时"、"此曰"、"谁家"、"何处"等套语，殊厌其烦。其所取材，《南》、《北史》稗官之说而已，甲、丙两部之书未甞用也。其诗在同时介乎秋笳、秋华之间，未足与云间诸子抗手。古诗累於铺，无多大论议。如《雁门太守行》为孙传庭作，夫潼关之败，文武吏民皆夺气，关以内遂无坚城，此关系明之存亡甚大，乃仅曰"沙沈白骨"、"雨洗金创"，与寻常哀挽何以异乎？因叹陈涛青坂之悲篇幅无多，而都人敌忾之心、官军轻进之罪，是非得失，千载昭然。作者手段高下，固不可同日语矣！即《陈圆圆》一曲，为世所脍炙，起二语便不贯串。凡诗句每换一意必立一主词，如"汉家尘烟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汉家"、"汉将"主辞也。此云"鼎湖当日去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明明上句指思宗，下句指吴三桂，两句两意，只说得一个思宗，则"破敌收京"者何人耶？此诗不过"全家白骨成仄土，一代红妆照汗青"二语最警策。集中如"枝上杜鹃啼碧血，路傍少妇泣罗裙"、"青衫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投马督》曰"伏波家世本南征"、《赠嵇叔子》曰"风流中散旧家声"、《赠耿青藜》曰"好时家声指顾收"、《送曹秋岳》曰"江东才子汉平阳"等，俗套颇多。昔人讥青邱诗太熟，余谓梅村熟而兼俗，读者尤须审辨，毋徒震其盛名，为所误也。
　　
　　《呈座主李太虚，南昌兵变，避乱广陵》八首之六云："世路长为客，家园况苦兵。酒偏今夜醒，笛岂去年声。一病余孤枕，千山送独行。马当风正紧，捩柁下湓城。"通体沈郁；《梅村》云："枳篱茅舍掩苍苔，乞竹分花手自栽。不好诣人贪客过，惯迟作答爱书来。闲窗听雨摊诗卷，独树看云上啸台。桑落酒香卢橘美，钓船斜系草堂开。"通体浏亮，二首为梅村集中之隽。《送林衡者归闽》云："五月关山树影圆，送君吹篷柳阴船。征途鶗鴂愁中雨，故国桄榔梦裹天。夹涤草荒书满屋，连江人去雁飞田。无诸台上休南望，梅色秋风又一年。"调高响逸，何减何李。《丁未三月廿四日从山后过湖，宿福源精舍》："千林已暝色，一峰犹夕阳。拾级身渐高，樵径何微茫。回看断山口，树抄浮湖光。松子向前落，道人开石房。橘租养心性，取足鬓眉苍。清磬时一声，流水穿深篁。我生亦何幸，暂憩支公。客梦入翠微，人事良可忘。"五言古尤非梅村所长，此诗先从上说下，省却许多闲句，殊简要。"橘租"十字谓资此为颐养耳，句未稳，可节。集中如此种累句尚多。其他佳联如"老树连书幌，孤村共酒瓢"、"无家忘别苦，多难爱书稀"、"山深惟杖策，云尽却闻钟"、"远帆看似定，独树去何迟"、"酒尽河声合，灯残剑影斜"、"支颐苍鹿过，坦腹白云流"、"浊酒一杯今夜醉，好花明日故园春"、"画就烟云连泰岱，诗成书札满江湖"、"猿愁客倦晨投果，鹤喜人归夜听琴"、"北地诗名三辅少，西风客思五原多"。至俊伟之句，如"奇鹰出架雕弓动，稚觅登盘玉馊分"、"岱顶摩崖看日出，海边吹角对秋清"、"云生大漠龙方起，河出昆仑日正长"。又如"栈萦秦岭干盘细，水落巴江万里流"，则本杜"山连越隽蟠三蜀，水散巴渝下五溪"；"城高赤坂鱼盐栈，日落黄河鸟鼠秋"，则本杜"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谁道尽提龙武将，翻教远过阖闾城"，则本杜"岂谓尽烦回纥马，翻然远救朔方兵"；"月明函谷鸡声远，木落萧关塞马肥"，则本青邱"函关月落听鸡度，华岳云开立马看"，均有摹拟痕迹。
　　
　　梅村句"烟青入飞鸟"、"归心入春雨"、"春梦入翠微"、"秋多入众音"、"石门干镜入"、"鹭远入湖光"，皆本杜"决眦入归鸟"句。
　　
　　我邑胡吟鸥先生鸣玉，潜心著述，雍正、乾隆间两举鸿博。沈归愚尚书甞赠以联，云："汉南诗老犹存社，鲁国诸生半在门。"盖以东南宿学尊之。所著《订谒杂录》十卷，著录文渊合，《四库提要》谓其"偶然失检，时亦有之。要其但引古书，互相参证，不欲多生新意，自见所长，所以言皆有摅"。张颉蟹孝廉《味莼移笔记》谓："尔时诸大儒著述未出，故於字体、音训，不免小有疏舛。然大辖之作，始於椎轮，不足为病。盖其年辈於吾乡先哲中，尚在述庵侍郎之前也"云云。俞樾《春在堂集》中有《订胡》一编，此《订讹》之订讹也。先生撰述颇多，以当时文字狱，恐牵染，尽为家人焚弃。
　　
　　我邑诸亩香，自谓其诗风华不如补山、秀丽不如得砚、雄俊不如爱筠，惟於超脱处似有微长。得砚，蔡文洽；爱筠，陈琮；补山，忘其名。余谓其诗不脱摹拟，正坐欠"超脱"二字，然其清新雅丽亦自胜人。如"山借桃花色，风调燕子声"、"新诗多在画，好梦不离山"、"一庭空似水，万响织成秋"、"孤馆梦迷灯影外，相思人在雨声中"、"笛含南浦三更雨，诗剪横塘一片秋"、"弓悬虎帐分旗影，镜抱龙楼拂剑花"（《咏关山月》）、"自家鬓上添多少，翻为庭花怨晓霜"，皆似《灵芬馆集》中语。晦香当时声华藉藉，尝客兰溪，随园约其弟子林远峰，至有"欲渡江一见"之语。其集正、续四卷，木刻，而近时坊本石印分八卷，且与木刻者多不同，不知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