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药漫抄

　　汤义仍《七夕醉答君东》诗云："玉茗堂开春翠屏，新词传唱牡丹亭。伤心拍遍无人会，目掏檀痕教小伶。"临川四梦，今日海内风行，当其时则固无人会也。若非自掏檀痕，终恐知音难遘，此伤心二字，天下锦绣才子共之。

　　"寒日照逾白，冻云凝不行。过桥人迹少，伏莾客心惊。透骨风如刺，啮轮冰有声。荒鸡闻四起，残梦续难成。"周蓉岑作此诗，亦昔年山左道中，村店壁间所见，遍访其人不得，今录存之。

　　明嘉靖时，王、李倡七子社，谢榛以布衣被摈，徐渭愤其轩冕压韦布。渭殊有气骨，而榛之诗名固自有也。

　　随园老人《咏镜》云："望去空堂疑有路，照来如我竟无人。"自占身分。

　　楹联必贴切人、地乃佳，官廨尤难得体。襄阳庞大令掌运，以名进士出宰镇平，有循吏风。撰联云："居近卧龙，尚友千秋贤宰相；家传展骥，服官百里古诸侯。"公堂一联云："有片刻安闲，且勤尔业；非十分冤枉，莫入公门。"前联抱负，后联仁慈，并足不朽。

　　苕东正帆氏《宫怨》诗云："金鼎香销玉漏残，晓妆懒效绿云盘。入宫未识君王面，自觉裙腰日渐宽。"怨而不怒，得风人之旨，惜传者不记姓名。

　　少年爱绮丽，壮年爱豪放，中年爱简练，老年爱淡远，学随年进，要不可以无真趣，则诗自可观。

　　五律发端甚难，结句尤不易。黄香石先生赠李蓬莱道士诗云："昔者蓬莱子，羊城一见之。相思傍江水，问讯到龙祠。忽漫开清酌，飘然醉不辞。青天云散后，明月共题诗。"八句蝉联而下，一气挥洒，置太白集中几不能辨。岑铁泉尝谓，"此诗最难结，非此便不妙。"余曾与陈曼寿商榷累日，竟不得易一字，举此可以为法。

　　余姚邵梅岑椿成，余总角交也。庚申乱后，海上重逢，填《临江仙》词赠余兄弟云："记得昔年谭艺处，风来帘幙生香。并将酒气入诗肠。谁知欢聚促，翻恨别离长。凝望紫荆花下乐，季方不让元方。青山从此付奚囊。相逢何所赠，擫笛谱新腔。"《浪淘沙。调柴青士纳妾》云："明月古扬州，梦转西楼。桃花门巷系鸣骝。早是文君心里事，司马风流。密意两绸缪，乍喜还羞。夜如何夜闰更筹。枕上忽闻鹦鹉语，唤起梳头。"后入云间戎幕，上马杀贼，下马作露布，意甚得。忽染时疾，卒于上海水仙宫。余挽诗有云："平生足迹半尘海，垂死肩舆入梵宫。"深伤之也。

　　"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千车万马九衢上，回首看山无一人。"同一意也，一则率直可厌，一则隽永有味。

　　"韩文公赠张曙诗云：'久钦江总文才妙，自叹虞翻骨相屯。'以忠直自比，而以奸佞待人，岂圣贤谦己恕人之意哉。考曙之为人，亦无奸佞似江总者。若曰以文才论，何不以鲍照、何逊为比，而必曰江总乎。此乃韩公平生之病处。而宋人多学之，谓之占地步，心术先坏矣。何地步之有。"右杨慎《升庵外集》载之如此。炜按，唐承六朝之敝，江总文名，震于梁、陈间。故唐人言文才，每推崇之。如李义山《赠司勋杜十三员外》诗云："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前身应是梁江总，名总还曾字总持。心铁已从干镆利，鬓丝休叹雪霜垂。汉江远吊西江水，羊祐韦丹尽有碑。"由此观之，狎客多人独钦总持者，略其生平，重其文才耳，不独韩公一人云。然宋人学之，岂韩公之初心哉。李义山《九成宫》诗："风逐周王八骏蹄"，或谓穆王八骏，刺佚游。纪文达公云："王融《曲水诗序》，庾信《华林园马射赋》，率作佳事用，不以为刺。大抵唐人比拟人物，只取一节，不似后来之拘忌。"纪公是说，足以折服升庵。！！

　　赵秋谷《谈龙录》载吴修龄之言曰："意喻之米，文则炊而为饭，诗则酿而为酒。饭不变米形，酒则变尽。啖饭则饱，饮酒则醉。醉则忧者以乐，喜者以愁。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如凯风、小弁之道，断不可以文章之道，平直出之者也。"此论入微，诗文之轨，判若泾渭。

　　近数十年来，枝官之多，亘古未有。陆沈之叹，微末尤甚。然如严秋槎参军之以诗鸣于山左，吴康甫二尹以篆隶名于我浙，吕德福巡检以墨兰传于粤东，是皆一时之杰。粤有名妓绮兰，亦能画，吕眷之。尝于郭少泉处，见吕与绮兰合作"兰花册子".蒋伯生因培题诗云："玉钏声中点笔斜，风枝露叶影交加。芬芳竟体人如玉，肯写幽兰以外花。"；"楚骚苗裔玉精神，对影便娟自写真。展卷但闻香气息，如兰人是画兰人。"；"猗兰一曲奏青琴，人海寥寥觅赏音。认取春风双影子，几生修得到同心。"又陈琨题云："吕生画兰不见兰，交融水墨骨珊珊。吕生画兰兰宛在，凤舞鸾回神不改。"；"密叶离披散绮葱，疏茎历乱点深红。蓬松宝髻缀华露，飘缈湘带摇晨风。"；"如烟芳草迷空谷，中有佳人颜如玉。瑶琴初弄妙香生，泠泠指上湘妃曲。"；"涉江我欲采芙蓉，兰泽烟深路冥蒙。凭君腕底怜花意，尽付春宵一梦中。"原注谓绮兰校书也。后有黄子未若济题诗云："一自离骚赋国香，哀愁幽恨遍衡湘。欲滋九畹谈何易，才结同心便断肠。静依薜荔立黄昬，凄绝空山吊古魂。解识春风多怨思，烟花露叶尽啼痕。"玩其诗意，似其时绮兰已亡故。此外题者，多有悼惋之语。吕画法文、赵，洵是逸品，合之严、吴二家，各擅一长，异地三绝。

　　枚乘《七发》云："以八月，观涛于广陵之曲江。"夫广陵之涛，在汉已艳称之。而今曲江之名，多无知者。会稽山阴，右军序而兰亭始著。黄州江浒，玉局赋而赤壁始传。岂山川之显晦，亦各有时耶。夫山川显晦尚亦有时，而况于人乎。钱唐梁晋竹诗云："落霞秋水洵奇才，芝盖春旗暗夺胎。可惜当年佳稿，不曾留与后人来。"；"夜半琵琶发曼声，青衫有客泪纵横。秋江一个商人妇，传到而今没姓名。"亦此意也。

　　跋一

　　日本于我朝，为同文国。其岛地虽夹海，然其政府多魁杰骛远之士，喜操切，既夷琉球为县，则又思摐朝鲜以为乐。而其民犹多诗人，往往歌吟于嵁岩深谷中，不悦欧默诸远人操切之习。余于丁亥应方伯许公召，来江宁，揖嘉兴叶君松石于平政堂之东偏，苍奇有远致。松石固尝再渡辽海，侧趼长崎，横肱大阪，足比神户，北极横滨而达东京，为日本语言师。谙其国之趣尚，锐意缮开辟。然岛为太平海所束，不能北取使鹿、使犬之地，以壮其辅，则将转而西、而南，以恣其所图，而穷数岛之力，不足以济之，久且益罢，而转无以自固。则其民之歌吟于嵁岩深谷中者，夫岂无深意而为此也。松石覊日本，凡成《煮药漫抄》二卷，中多论诗。其友小野愿、福原公亮者，犹能感其言而思所以永之。呜呼，松石固苍奇。松石之为诗也，有远致，而其论诗也，亦如其人。宜乎小野、福原诗人之不能忘，而其诗亦能播诸海外也。余将有北行，读《煮药漫抄》毕，因书所闻之松石者以贻之。武进刘可毅识。

　　跋二

　　余旧有《煮药闲抄》之辑，属稿未竟，为福原周峰携去。寻以病归，澷不省记。甲申夏服官秣陵，会得周峰书，言将谋付剞劂，可谓嗜痂有癖矣。追维曩作，疵病孔多，亟邮书索原稿卒业，不觉惭汗之涔涔也。卷首辱老友湖山翁弁言，情见乎词，感深没齿。思损益一二，以副周峰盛意，迄不得暇。乙酉春，退居白下，偶抱采薪，闭门谢客，取前稿改窜，爰续若干条，厘为二卷。将以还寄故人，俾知仆健在，兴复不浅，当必色然喜也。若其谬误，尚乞匡正。梦鸥逸史识。

　　叶松石佚诗

　　《步陈鸿诰重至山城韵》（刊一八八零年八月廿二《申报》）

　　避暑留都始自隗，禁严未许挈舆台。后尘今被先生步，神武以来第二回。丙子季夏，余由东京解馆来游山城，时铁道初建，仅至日向町，中国人未有至者，余以宾师，故得纵行。

　　揽镜朝来感鬓丝，论才锦段愧邱迟。知心喜有陈无己，百里邮筒索和诗。时余寓大阪，距西京约百里。

　　附陈鸿诰原诗：《重至山城》

　　市骏无媒老郭隗，黄金何处筑高台。挂帆拟别三山去，却被风神引又回。时有延余课授诗文者，故复到此。

　　柳堤风软扬丝丝，消夏来游正是迟。偃水岚山无限景，一齐收拾付新诗。

　　《客大阪将之东京因病不果遂决归计感赋留别》（刊一八八三年正月十五《申报》）

　　乘兴东来亦偶然，摄津留滞忽经年。聊凭诗画双枝笔，当作桑麻二顷田。有愿探奇偏阻迹，曩闻月濑梅花之胜，以无不果游。无心著录竟流传。消夏，拙著坊肆求稿梓行。平生爱结烟霞契，谁料翻多翰墨缘。

　　多病孱躯不耐秋，垂帘镇日拥衾裯.胆瓶有蕊来蜂采，手稿无芸任蠹游。畴昔壮怀强弩末，只今乡思大刀头。昨宵偶忆鲈鱼美，梦向南湖放钓舟。

　　云萍聚散原难定，去住谋成顷刻间。仲举情殷悬榻待，东京成岛柳北许为东道主人。子猷兴尽棹舟还，远招概谢期他日。有马爱堂为其友聘余去广岛，又田边古香延余赴备中，皆以病辞。高谊都将返故山，结习未除聊复尔，代人倚枕把诗删。横山政和、田部苔园、土屋伯毅诸诗稿置案头既久，临行始为点定。

　　回首东京彼一时，儒林循吏尽相知。此来访旧原初志，今去还山岂所期。四海论交思鲍叔，五湖归隐逐天随。养疴健后重游必，故友相逢喜不支。

　　《王冶梅待诏归自东瀛余将之官白下沪下相逢赋此言志喜录就曼寿新侬少泉吟定》（刊一八八三年十一月初四申报）

　　三神山外倦游还，邂逅申江忽破颜。久别应添诗稿富，细看各话鬓毛斑。云萍聚散原前定，鸿雪因缘岂等闲。郑重今宵同剪烛，明朝便欲唱阳关。

　　附录一

　　风入松

　　读乡贤叶松石《煮药漫钞》，喜其论诗廿字，惜刊本不传。遂与范、于两君将之重印问世，以发幽光耳。初学倚声，拉杂充数，用湖海楼原韵。辛巳蒲月蓉坡吴香洲。

　　片颿嘎嘎渡瀛东，箫吹万樱中。请书问字皆骚客，且泛觞、飞月帘栊。终觉浮名赢得，石林原是家风。药铛漫煮病难工，烟篆绕苍松。鬓丝禅榻空堆砌，唱归来、梦与鸥同。记否蒲郎梅竹，蒲作英与松石同里同时，且亦有东瀛之行，漫钞中却不着一字。恍如意绿情红。

　　附录二

　　思佳客

　　乡先贤叶炜松石有《煮药漫钞》行世，诗话之作也，其品藻、识见绝人，然今已成稀本，故有重刊之举。辛巳芒种后十日，余方校稿毕，天甫大雨，乃喟然叹曰："当清季国运渐衰之际，时毋渥盼，天不假年，柰松石何。"吟此聊以抒怀，天河渔民于能识。

　　节近黄梅雨太匆，困人天气与时同。且依煮药消幽恨，却悟诗人托运穷。浮万里，游倭东，苍松奇石有清风。忆昔鸳水多才子，几许相逢在梦中。

　　又

　　落尽樱花何太匆，谈诗论艺岂雷同。天涯飘泊风尘际，海内支离雨露穷。吟富士，醉篱东，清词丽句染春风。鲲鹏吹雪花间住，遗韵流芳桑梓中。

　　也算"好事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