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药漫抄

　　"官人"乃隋唐间语，《北史。梁彦光传》："初，齐亡后，人情险诐，妄起风谣，诉讼官人，千变万变。"《旧唐书》："高祖即位，官人百姓赐爵一级。"则官人，乃州县令佐之称也。顾炎武《日知录》："南人称士人为官人".韩昌黎《王适墓志铭》："一女怜之，必嫁官人。"王渔洋《香祖笔记》："晏元献求择婿于范文正，文正曰：'公女若嫁官人，则仲淹不敢知，必求国士，无如富高者。'高，即郑公弼旧名也。"杜工部诗："剑外官人冷"，杜牧之诗："去年学官人，竹马绕回廊。"明制，郡王府自镇国将军以下，称呼止曰 "官人".吴俗，称小儿女曰 "官人"，犹不失尊贵之意。至近日，妓女亦呼为"官人"，则亵矣。尝闻姚梅伯丈云："明季呼官妓曰 '官人'，以别土妓，今沿明俗。"丈素称博学，此说定有所本。！！

　　阳湖黄仲则二尹与洪稚存、孙渊如，同里同时。其《两当轩诗钞》，稚存为之序，至比之李供奉，似推崇太过。《北江诗话》评仲则诗："如咽露秋虫，舞风病鹤。""鹤"字易"蝶"字，则庶几近之。余读二尹诗，豪不如稚存，俊不及渊如，其病在涩滞，五古时有孤峭之句，要亦一时之杰。番禺张南山先生，独爱其《绮怀诗》，尝有句云："三百年来谈绮语，朱竹垞黄仲则乐莲裳郭频伽几人同。"各人取舍之不同如此。

　　昆山唐逸夫，善画花卉鸟虫，其女名英，世其业，适同里顾生。伉俪甚得，其自题《桃花白头翁》诗云："怨雨啼晴啄未休，春光一段属谁收。愁人争得如飞鸟，花里双双到白头。"未久，遽卒。青浦廖古檀之女云锦，字织云，能画工诗。自题《白桃花》诗云："五更风雨惜秾春，晓起看花为写真。双颊断红浑不语，可怜最是息夫人。"归泗泾马氏子，中岁而寡。昔人云"女子无才便是德".余曰："女子无才便是福"，于斯二人，益信此说。偶与齐玉溪丈语及，丈笑曰："岂独女子。"

　　李昌谷《京城》诗云："驱马出门意，牢落长安心。两事向谁道，自作秋风吟。"节短韵长，五绝正鹄。袁中郎《严州城》诗云："世人轻寒儒，穷骨谁相敬。如何严州城，尚以严为姓。"语激意露，太失温厚。

　　"诗之厚在意不在辞，诗之雄在气不在貌，诗之灵在空不在巧，诗之淡在脱不在易。"此查初白先生之论，而《随园诗话》误以为查心谷语，余窃增其说曰："诗之趣在真不在奇，诗之妙在超不在僻，诗之俊在神不在采，诗之工在炼不在琢。"陈曼寿曰："尚有诗之高在品不在峻，诗之赡在才不在博。"

　　杜牧之《边上闻笳》云："何处吹笳薄暮天，塞垣高鸟没狼烟。游人一听头先白，苏武争禁十九年。"晚唐胡曾《咏史》云："漠漠黄沙际碧天，问人云此是居延。停骖一顾犹魂断，苏武争销十九年。"胡诗全用牧之诗意。

　　往年在泰安道上旅店壁间，见《早发》五律一首云："村店夜沉沉，登车别恨深。气寒衣有冻，霜重月无阴。画稿千岩雪，诗心百炼金。鸡声满林谷，初日在高岑。"款署"禹帆"二字。后至德州，访悉张广文，名烐，号禹帆，嘉祥人。诗为其旧作，遂与订交。因诗识人，不可谓非佳话。

　　杜工部无海棠诗，然"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非海棠而何。王□□不咏茉莉花，然"欹烟邑露暗香浓，曾记瑶台月下逢。"非茉莉而何。

　　同里吴颖函观察昌言，才气豪迈，议论风生。著有《怀初堂诗钞》，未梓。曾见其乱后回杭《遣怀》四律云："卅年浪迹遍天涯，头白归来感物华。惟有澄潭空印月，更无老树好栖鸦。关心飘泊同飞絮，转眼凄凉对落花。毕竟鹃啼听不得，儿男到处可为家。"；"绝无聊赖独凭栏，天意茫茫欲问难。佳句每从愁里得，好花偏向病中看。听来时事眉先绉，话到人情齿已寒。乱后还乡居不易，故将骏马整雕鞍。"；"慷慨兴师胸有竹，和戎遗祸相无才。几番对月空搔首，万里怀人独举杯。眼底难求匡世策，山中岂泛栋梁材。但凭天意诛群盗，喜看三军解甲回。"；"大道偏从曲径通，维摩行脚任西东。难逢青眼翻遭忌，挥尽黄金不讳穷。胜算空争棋局外，疑团顿起酒杯中。挽回风气真无术，枉把文章上相公。"颖函为少村中丞昌寿从弟，少即远游，以军功洊保道员，乱后还乡，时中丞物故，再游西湖谒当道，不得志。故其诗慷慨激昂，多不平之气，盖有所由来也。有"独坐图"雅照，一时名公巨卿，题咏殆遍。丁丑春，见诸装池家，裒然成一大观。

　　忘机客作《上海小乐府》云："欢爱碧桃花，侬歌白团扇。电线蛰海底，往来谁得见。玻璃莫作镜，火油休爇灯。但照见郎面，不照见郎心。明月不常明，好花不常好。怪煞轻气球，随风会颠倒。前日锦上花，今朝途中棘。铁厂生郎心，机械安可测。"用意新奇，音节古劲。然非曾游沪上者，不解其妙也。

　　同治甲戌年，余受日本文部之聘，元月三日东渡。时同人知者绝少，惟杨少梧司训有《送别》四绝，差不寂寞。诗曰："九州谁复解怜才，重币翻从海外来。枉说中华贤路广，千金无地筑高台。"；"征书取画购诗文，倭国风流自古云。怪底能求萧颖士，才名异域早传闻。"；"万里乘风到日边，壮游今让祖生先。年来溷迹红尘惯，好向扶桑濯足便。"；"十年风雨话联床，一字推敲未敢忘。从此思君应望海，东来紫气即文光。"乙亥春，少梧谒选，得从化教职，又次年，卒于官。往，同寄王吉甫司马庑下，谈艺恒至鸡唱，平生益友当首屈一指，今日思之，能不怆然。

　　余自浮海东游，诗格为之一变。前后二度，得诗四卷，力洗浮华。窃欲希踪大雅，惟《赠丹羽花南》一律，即效其体，诗云："闲情赋与定情篇，才艳如君合并传。诗虎酒龙名士习，镜鸾钗燕美人缘。棃花梦醒三更月，杨柳春吹一笛烟。不是双鬟谁解唱，旗亭韵事似当年。"甫脱稿，森春涛即选以付梓。评曰："我辈所喜，在此种诗，一读琅然，不觉圈破了。"其见赏如此，然非余惬心之作也。花南与德山樗堂、永阪石埭，诗学西昆，为东国之秀。余尝欲选三家诗合刻，未果。樗堂、花南相继赴玉楼之召，闻石埭尚存，当亦不复往年绮靡矣。

　　临桂倪耘劬大令鸿，为张南山入室弟子。曾刻有《桐阴清话》行世。已卯邂逅申江，倾盖如故。出示《自羊城入都述怀》四律云："朝天万里上金台，尘海今番眼界开。自分出山同小草，不辞冲雪共寒梅。参方我学游僧去，遣嫁人嗤老女来。闻道帝城槃敦盛，云龙可许角群才。"；"无田何敢说归耕，且束轻装赋北征。揽镜惊心双鬓改，据鞍放胆一身行。看花始踏长安道，如豆曾居短簿名。休怪宰官迁太骤，同袍几辈早专城。"；"图画江山满路看，嶙峋诗骨不禁寒。丹黄自挟虫鱼业，朱紫谁迎蚂蚁官。镜海观潮杭一苇，车尘度岭历千盘。此行定阅风霜苦，才觉安居羡伯鸾。"；"浮沉宦海十余年，先着输他祖逖鞭。双脚惯行千里路，一心常信七分天。飞腾何日山公荐，物色谁人国士怜。从此芦沟桥畔月，夜深应伴客星圆。"其时方辑《风义录》，采时人诗甚伙，其第三首二联，盖纪实也。

　　袁崧生自超，为香亭太守曾孙。著有《戢影述录》，兹采其《秦淮劫余》竹枝词二首云："画出双蛾几许长，时新妆束仿吴爣。蝤蛴不借诃棃护，低覆轻云一翦香。"；"妆仿吴娘较若何，吴爣无此好淩波。浅帮鞋子新罗袜，裙底添娇比孰多。"香亭艳体，为随园所称。若崧生者，可谓能承家学者矣。

　　陆放翁《还县》诗句云："飞飞鸥鹭陂塘绿，郁郁桑麻风露香。"夫陂塘、鸥鹭、风露、桑麻，人所共知也。而一出以"飞飞、郁郁"等六字，便觉生趣溢于纸上，所谓化工之笔。然细思此六字，亦极平常，但用之得动荡之气耳。会心须从此等处领取。或谓王益我祭酒先谦，炼作五言云："陂塘狎鸥鹭，风露长桑麻。"工则工已，神韵转逊，盖陆以虚写，故灵。王之"狎"字、"长"字，坐实，故板耳。余曰："五律与七律不同，昔人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若去叠字，便不成语。王诗自是五言标格。"

　　合江蒋八霞肇龄，诗才豪放，亦李芋仙之流亚，岂蜀中诗派如是，抑山川之气使然耶。录其《游沪感赋》六首云："海上楼船塞上鸿，潮来汐去过吴淞。蜂窠早换宜春字，西历冬至后十日，贺新年。马路长拖贯月虹。赌酒征歌输往日，落花啼鸟怨东风。飘零叵耐空江冷，霜叶如华醉晚枫。"；"海邦生计仰支那，实富真强较若何。大略雄才卑位老，成名竖子负心多。黧民觌面疑封豕，墨客挥毫竞换鹅。十二红楼天不夜，为谁风雪听笙歌。"；"天外飞鸾走钿车，梵王宫殿客煎茶。炉香爇吐缠绵字，弦索声催顷刻花。红袖紧身缝哈喇，青娥活计教琵琶。旧游惝恍扬州梦，孽海波涛叹靡涯。"；"芳园结隧采真游，足迹如临外九州。北调南腔新乐府，东渐西被古诸侯。风光细腻鲛人泪，波浪峥嵘蜃市楼。笑问君平占马念否，客星多少犯牵牛。"；"郁金门牓署姑苏，小字先生柳外呼。花坐琼楼朝式燕，风摇榆树晚栖乌。画眉有客邀张敞，骂座何人及灌夫。暗祝蛛丝添纲密，晴空香霭堕青蚨。"；"团食何嫌举手劳，碧玻璃盏紫葡萄。羔鲜错杂供燔炙，冠盖纵横会七刀。浮海人逢苍水使，寻春客让绿林豪。等闲风月君应悔，磷火销金焰日高。"写上海华洋杂处，繁华风景，非身历其境者不能道。

　　岳鄂王词传诵于世，韩蕲王亦能词，罕有知者。王当解柄退休，骑驴湖上之日，作《南乡子》词曰："人有几多般，富贵荣华总是闲。自古英雄都是梦，为官，玉宝妻儿宿孽缠。年事已衰残，须鬓苍苍骨髓干，不道山林多好处，贪欢，祗为痴迷误几贤。"将军也，而使蕴结不平之气，翻为旷达之言，良足悲矣。词见《湖壖杂记》。江宁布政使署，为前明中山徐武宁王赐第瞻园，即万春园故址。有长联云："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英雄。问楼外青山，山外白云，何处是唐宫汉阙；小苑春来，莺唤起、一庭佳丽。看池边绿树，树边红雨，此间有舜日尧天。"相传为中山王手笔，王之勋烈足以媲美鄂、蕲，而遭际过之。然投戈弄翰，亦复不让儒臣，传云："有文事者，必有武备。"观此，谙武备者未尝不能文事也。

　　有号仲和，名钧者，不详姓氏。题刘子谦"白云山馆图"七古云："高崖巨壁何所有，上有云烟下尘垢。谁者结庐山之阿，以手攫云云在牅。我生未作江汉游，披图恍惚神为留。却忆江南旧游地，千山万山不可记。钟山嵸崒如蟠龙，最高峰上白云寺。王灵珑飞阁干青霄，登高一览神魂销。迷离杳霭云生屦，空中雪雨翻天瓢。前有百尺屹立之浮图，后有万顷空碧之平湖。灵谷深松洪涛泻，龙溪虎洞相周纡。况复一日百幻变，云出云归开生面。俄而金碧俄而赭，丹云耶，山耶，倐隐现。迩来烽火云中飞，山形依旧神全非。山下兵戈尚转战，山头林木余斜晖。安得跨鹤横江来沧洲，淩驾空尘埃，顾视云山苍苍常不改。与子酣歌轰饮心颜开。"七古所忌平直，必时露奇峭之句乃不薄弱。篇中颇有警句，一结通篇振起，亦近时斫轮老手。或嫌诠白云山，词繁尚欠开拓，是固吹毛之索，不可不指出，以俟识者。

　　余《西京杂诗》之一云："若云行道亦惭颜，惟有诗文露一斑。三宿去齐殊孟子，是何濡滞为看山。"王冶梅曰："君东游三载，极文酒留连之乐，临行有此诗，则君之抱负具见，非徒作也。"昔王蒙谓："刘君知我，胜我自知。"我于冶梅亦云。

　　仁和卫雪蕉广文梓材，博学工文，著有《绍衣堂词赋稿》，兹录其《绿阴》诗云："名园依水竹林深，浮暖轻烟霭作阴。幽径乍疑人步屧，疏篱尽许客眠琴。非关云气层层布，不假山光淡淡侵。棋局敲残天欲暝，芭蕉窗外影沉沉。"

　　萧山周慧僧茂才濂，见示所辑《嘉会堂闺秀诗偶钞》二册，作者十数家，皆其亲串并浙人也。古今体均备，多着题之作。兹选五人，秦焕《闻雁》二律云："一声唱彻碧天秋，消息衡阳似旧不。阅历不辞关塞远，生涯犹作稻梁谋。惊心旅馆牵遥思，努力征途惯浪游。芦荻滩边风月冷，可知有客倚楼头。"；"一行斜字画楼前，忽地清音出暮烟。雌伏不妨潜水国，雏鸣可许过云天。少陵诗兴牵今夜，苏武乡愁胜去年。惆怅蓬程翔未得，敝庐风雨逼青毡。"《忆菊》云："独忆孤标瘦似人，清芬惜别剩吟身。每当开径应回首，纵不逢秋也怆神。品到至高疑近傲，交缘极淡转形真。重阳风雨覊何处，老圃疏篱入梦频。"《问梅》云："省识寒香漫举杯，南枝曾否有春来。湖山十载客中客，绮阁连宵开未开。欲证前身惟皓月，谁联眷属在瑶台。如将绚烂夸文品，玉骨缘何独占魁。"

　　又关本内《新绿》诗云："乍晴天气总青葱，四月清和扬惠风。流水池塘新涨后，斜阳庭院嫩烟中。二分秀色迷芳草，一抹轻阴上绮栊。漫立柳堤西向望，天涯离思正匆匆。"

　　又马希曾《砧声》一律云："星稀月暗数声微，秋老榆林木叶飞。紫塞霜清搀画角，红闺夜静理寒机。十年远戌乡心切，一枕长安旧梦非。冷韵不堪惊客耳，梧桐庭院雨霏霏。"

　　又周氏《探春》云："步出芳郊景物幽，东风吹起兴悠悠。池塘梦草寻前度，蓬岛簪花访旧游。北苑莺花何处是，南朝金粉几多留。阳春烟景如相召，擕酒听鹂孰与俦。"又句云："近向园中听好鸟，远从柳际识归人。"亦佳。

　　又彭氏《渔父词》云："家近桃花源畔居，得鱼换取酒盈壶。闲来一梦江天阔，月满篷窗雪满湖。"胸襟寥阔，不类闺秀吐属。合集十数家，当以此诗为最。又《咏燕》句云："待久不归帘缓下，似曾相识话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