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余韵

孟思光，字仲齐，浙江会稽人。其《吊鹦鹉冢诗》，事奇文奇，可传也。诗序云：“张玉娘者，松阳人，文章博雅，诗词得风人旨。时以班大家比之。自号一贞居士。侍儿二，曰霜娥、紫娥，皆有才色，善笔札。所畜鹦鹉，亦辩慧，能知人意。因号‘闺秀三清’。年及笄，字沈生。旋卒，父母将另卜佳婿，玉娘闻之曰：‘妾所未亡者，为有二亲耳。’守志至二十八岁，梦沈郎迎之而殁。父母哀其志，请于沈氏，合窆于附郭之枫林。侍儿皆哭之恸。霜娥以忧死，紫娥曰：‘儿忍独生乎？义当以殉主也。’遂自经。诘旦，鹦鹉亦悲鸣而降。乡人异之，咸以殉葬，名其冢曰‘鹦鹉’。顺治初，余兄任松阳校官，数过其地，遗址渐湮，因为之封树立碑。又访得张大家《兰雪集》，嘱余重校付梓。相传元时有携“其山之高月出”小词至京师，为诗人虞伯生、欧阳元所叹服。后乃有以松山叶根长事污蔑之者。吁！玉娘贞女，亦才女，从一而终，此事有无，何俟复辨？或者依草附木，鬼兴妖，亦未可知。要以松地灵秀，不锺于男而锺于女，乃有一女子而轻自污蔑，亦知其俗之匪古已。因为长歌以吊之。”诗云：“千年恨骨葬秋山，一片枫林叶染丹。岂是霜花夜凝紫，相思泪血成斑斑。一贞贞洁心如玉，幽居长向兰房哭。彩丝绣作沈郎容，生不相从死相逐。山高月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所思不见将何如，玉容一日秋风槁。闻道沈郎不胜衣，梦里依希也非。却恨朱颜不相见，可怜白首空相期。翠颊双鬟共生死，缘衣好鸟重悲啼。坟前树栖比翼鸟，窗前花长并头枝。碧窗人杳花无主，好把鸳鸯比鹦鹉。鹦鹉冢前日色黄，鸳鸯冢前日色暮。茫茫宿草起荒烟，三生石畔斜阳路。凄凉落照满枫林，今日伤心在此处。”

桐城贡生潘天成，字铁庐，从方有怀、梅定九、汤默斋讲经济之学。择配惟艰。后得盛氏，相从论文，甘贫静好，乡里称之。天成饥驱出游，盛以诗赠别，并序云：“辛未之年，时维八月。江风清劲，鸿翔万里之天；山月明莹，桂吐三秋之景。余夫子扫墓濑阳，报亲恩于罔极；论文吴会，索知己于名流。此真孝子之深情，才人之壮志。特以胸罗万卷，囊乏一钱，气欲凌云，家徒立壁，既无以生交游之宠，又不能忘内顾之忧，故欲行且止，将往又留。然而徒步担簦，才是通儒之行；短衣提瓮，始成贤媛之名。君诚有鲍宣之高风，妾亦居少君之清操。销魂黯黯，岂敢为儿女之悲；赠别谆谆，乃以助丈夫之气。爰疏短引，聊当骊歌。虽不必如窦滔妻织锦之辞，实欲效乐羊妇断机之意云尔。”诗云：“十载蛟台惯苦卒，为无柔骨俗生。济人金散翻招怨，经世书多转受贫。志欲冲霄成劲翮，才能破浪惜修鳞。丈夫知己应非偶，切勿轻干显要津。”

山西太原张佚，字拱端，名士也。有七女，皆工诗。长学雅，字古什，生不茹荤，爱持《黄庭经》、《准提咒》。字金坛于氏，未婚而卒。著有《绣余遗草》。《闺中闲咏》云：“竹院萧萧人语空，夜来风雨太匆匆。侵晨独倚阑干角，闲数池莲几朵红。”四女学典，字古政，号羽仙，十岁为《采莲赋》。兼工绘事。与妹凌仙孪生，尤相爱。凌仙中岁而寡，贫不能自存，尝分宅居之。著有《花樵集》、《倡和吟》。《寄书》云：“欲把音书寄，踌躇向笔端。恐添离别恨，难使旅怀宽。苏蕙机中字，秦嘉镜里鸾。迢迢凭一纸，何以慰加餐。”凌仙，名学象，字古图，著有《砚隐集》。读其《岁暮感怀》诗，殊觉凄然。诗序云：“山斋晨起，愁云塞望，庖突无烟。葛帔练裙，犹作御寒之服；湘兰杞菊，难供卒岁之粮。嗟乎！嵇绍幼孤，长卿早丧，厚禄故人，音书断绝。恒饥稚子，意色凄凉。昔之车笠申盟，麦舟相助，复何人哉？聊咏短章，用抒悲愤。”诗云：“缉柳编蒲志苦辛，半生多难已忘身。橘林乏实供饣亶粥，突舍无烟荐藻苹。空羡田真兄弟乐，堪怜任子孙贫。一函遗草谁为达，检得徒令泪满巾。”

李文慧，字亦士，一字端之，河南永城人。举人乔大元室。著有《畹思小寄吟》。亦士工琴，尤好读史。尝手评陈寿《三国志》，具有卓识。《夜泊曲江不寐鼓琴》诗云：“舟泊曲江口，孤屿澹欲失。遥岸渔火明，烟中棹歌息。当此万籁静，心境两幽寂。焚香拭焦尾，调轸横陈膝。琳琅太古音，旨趣复谁识。欲写我心期，聊以寄所适。一弹江水清，再鼓秋月白。月白与风清，惊起鱼龙出。曲终独徘徊，蓬窗风露湿。”

张绣云，浙江归安人。游击超群女，诸生唐晋钅荣室。著有《女床山稿》。工琴。闻母讣，一恸而卒。清才孝德，不图于将门中得之。《咏奕》云：“胸有甲兵藏，灯花落草堂。眼中分黑白，局内莫仓黄。生死关仙术，安危属智囊。烂柯山下住，岁月太匆忙。”

近从吴门叶印濂处得睹其所藏天寥先生遗像、小鸾画像及疏香阁诸图，忠节清芬，顿洗尘俗。小鸾遗像卷中，有吾乡杨蕊渊题其《返生香集》古风一章。蕊渊，名芸，蓉裳先生女，曾辑《古今闺阁诗话》为《金箱说荟》。中郎有女，夙著才名。此古风一章，雅有长庆神韵，急为┢录如下：“琼云散影仙姝泣，海上桃花几回碧。十二飞楼弱水西，返生香断何从觅。空留妙句写乌丝，镂雪团香绝妙词。千古玉台遗迹在，鲍家小赋谢家诗。吟边想像人如玉，林下风清绝尘俗。巧掠鸣蝉薄鬓青，双描出茧修蛾绿。姊妹联吟擘彩笺，疏香妆阁冶春天。芭蕉影里风如扇，豆蔻梢头月乍弦。一家词藻人间罕，双成合作飞琼伴。午梦初回倚绣床，晚妆才试拈花管。爱仿官奴写《洛神》，曾摹周画朝云。绮琴夜拂银钩手，金毡朝纟番贝叶文。吴江波冷湘娥吊，惆怅含不成笑。红缕才牵幔外丝，绿章已赴云间召。夜雨灯昏翡翠屏，莲华轻蹑凤皇翎。三生慧业知重证，一枕游仙怨早醒。猊床肯下真师拜，灵姿合受天人戒。出世原无不死方，忘情且说无生话。忏除绮语竟归禅，稳坐耆尼九品莲。莫向三山谈旧事，又劳天上葬神仙。”蕊渊又著《琴清阁词》，南陵徐积余先生刊《小檀栾室闺秀词》，取以冠首。蕊渊之表妹顾翎，字羽素，亦工吟咏。著有《ぇ香词》。简塘先生之女弟也。蕊渊有《怀羽素兼调简塘弟妇临江仙》词云：“记得髫年携手处，红桥画舫蓉湖。别来兰讯未曾疏，新词笺百幅，错落赠明珠。竹北花南香伴少，近时标格谁如。清心一片映冰壶。顾家新妇好，得似小姑无。”可谓雅谑。《ぇ香词》得拜石山房之传，殊少俗韵。《法驾导引》四首云：“人间世，人间世，小谪廿年留。琪树折残沧海夜，瑶花吹碎碧城秋。天上有离愁。”“瑶池上，瑶池上，异味出天厨。阿母待餐青凤髓，麻姑手擘紫麟脯。游宴到方壶。”“清虚府，清虚府，宝镜影团。玉兔生依青桂树，金蟆爬上白云端。风露最高寒。”“《东华录》，《东华录》，曾作散花来。凉月无尘鸾鹤梦，残香有恨凤凰台。劫后辨余灰。”又有“柳丝春似梦，扶影上秋千”十字亦佳。

金纤纤女士有小影砚，自题一绝云：“绣院微风不隔帘，瘦来小字称纤纤。自量只有腰盈尺，一着春寒病要添。”真吹气如兰也。

华文若，字春洲，同邑瑞潢女，俞柳渔室。瑞潢字秋槎，官浙江同知。罢官后隐居西湖段桥北德生庵，春秋佳日，携一童遨游山间二十年，咸以为神仙中人。春洲适俞，九载而寡，以清节称。《汝宁旅舍晚秋偶赋》云：“羁愁归思两茫茫，回首乡关总断肠。长夜明星将替月，小池冷露欲为霜。砧声断续敲深巷，桐影扶疏露短墙。恰喜邻娃解岑寂，一枝长笛韵悠扬。”

安徽舒城锺文淑、文贞，女兄弟也，并擅吟咏。文淑《垂钓》诗云：“鸥自忘机水自流，棹来小艇一竿投。羽沈最喜才啣饵，纶掣何妨惯脱钩。双桨夕阳红蓼岸，片帆明月白苹洲。等闲收拾蓑衣去，把酒高歌傲五侯。”文贞《游冶父山》诗云：“树里湖光一镜开，水精宫外有楼台。散花不到维摩室，亲捧云珠供佛来。”文贞又工琴，见《正始集》。

梁蓉函，字韵书，福建长乐人。姊符瑞，字紫瑛，著有《昆辉阁稿》。韵书著有《影香窗诗钞》。盖同承其母夫人许鸾案女史之教也。韵书兼工琴善画。《秋夜步月见银河》诗云：“晚空苍茫弄寒碧，疏帘未卷蟾蜍入。卷帘望月见银河，白练横空几千尺。一泓澄彻涵天秋，银汉无声作水流。月波一片流不尽，泛泛长在东西头。花阴满地波纹起，幽人立在秋江里。不知银汉几何深，夜夜倾来一庭水。鹊桥边风露寒，长河悠夜俱漫漫。谁家窗外霜砧急，催得银河落晓山。”

江鸿祯，福建福州人。年七岁，即能鼓琴，九岁工诗。年十五，梦紫衣女六七人招之游，谓曰：“尔与吾皆阆风侍女也。尔其归乎？”醒以告母，牵衣而泣。乃索平日所作诗焚之，曰：“不可留为人世口实。”援琴弹一曲不成声，曰：“人琴俱亡矣！”遂推琴而起，寻卒。其舅氏陈登龙，诗人也，怜其才，检焚余所存，叙而传之，名《焚余存稿》。《王右军书曹娥碑榻本歌》云：“古来奇节谁卓越，曹家女儿擅名烈。捐躯殉父赴长流，石破天惊此奇绝。上虞江头风倒吹，灵旗扌弇抑寒雅飞。邯郸意匠洵巧妙，黄绢幼妇铭丰碑。乌衣公子王逸少，晋代才人兼墨妙。《黄庭》神仙《乐毅》忠，书法于人有深肖。细书此本尤精微，笔笔锋神见孝思。直将格地通天意，幻作簪花倒薤奇。”

曩读蒋心余《桂林霜》传奇中《释帖》一<齿句>，辄欲击碎唾壶。惟所纪顾氏邑乘，略有传闻失实处。按顾氏名荃，字芬若，直隶丰润人，非苏人也。善书，工写梅竹。康熙甲寅，马文毅公巡抚广西，值吴逆反滇南，檄提督马雄进剿，迁延不发，公具密疏遣子世济入都请援。会将军孙延龄叛应吴逆，以兵劫公，抗节不屈，遂并家属囚于土室。幕客陈文焕、标弁易友亮等感公忠义，潜负幼子稚孙间道入京告变。越二载，吴世琮至粤，迎公至乌金铺，百计诱降，公大骂，遂被害。土室闻变，芬若偕李姬及世济妻董氏、妾苗氏均自缢死。夫人李氏视棺殓毕，北向再拜，举火自焚，婢妾十八人殉焉。荃有《题自画梅竹》诗云：“欲写孤山处士诗，几回握管费寻思。水边篱落真清绝，万个琅玉一枝。”文毅被幽时，集汉晋而下各家草书碑帖，亻放宣城梅氏《字汇》体例，别类分门，排为二十二卷，题曰《汇草辨疑》，荃逐字为加旁训。心余《释帖》一<齿句>本此。闺阁工书，率多簪花妙格，张颠怪草，识且不易，况为之笺注乎？记桐城方染露者，以工书名，其妻张氏亦贤智有学，居与姚姬传同里。一日，染露在姬传家共阅王氏《万岁通天帖》，疑草书数字不能释。染露次日走告姬传曰：“昨暮吾妻为吾释之矣。”举其字果当，与荃释帖字颇相类，特附著之。

太仓王采苹（涧香），为武进张皋文、宛邻两先生之外女孙。母纨英诗已见前。涧香少依其舅仲远武昌官舍，与其妹采蘩、采藻同受书于姨母孟缇、婉紃二夫人。时孟缇诗既名宗，婉紃书尤雄出。湘南曾文正、胡文忠二公推叹标举，钦为卓绝。近时习北朝书者，又奉婉紃为昆仑墟。采苹实承姆教，多挺艺能。年二十五，为河南禹州程使君冢妇。夫子为伯厚孝廉，笙磬同音，倡和无间。乃相庄未几而所天告殂，先后仰药，未遂所志。于是扌耆拄衰门，养生送死，以青裙白发之身，为东诸侯课女弟子，谋食瞻家。其遇愈穷，其诗益工，屹然为同光闺媛中一大作手。所著《读选楼诗》十卷。卷二多怀古之作，卷三、卷四多拟古之作。探原汉制，托体唐音，玉海珠尘，飞英耀采。世有识者，当韪余言。雄浑如《咏宝剑》云：“秋水横三尺，长虹倚九天。一挥开绝域，万里静烽烟。结佩心徒壮，衔杯醉可怜。延津不变化，何处问龙泉。”隽永如《纳凉》云：“细雨送夕凉，乍晴深院洁。花光微涧，露气生虚白。虫吟良夜永，坐久心逾寂。萧萧太古秋，诗怀似明月。”深刻如《庞德公故居》云：“景升碌碌安能致，元直悠悠未识真。汉上青山容大隐，隆中茅屋是芳邻。卧龙已为苍生起，尺蠖堪存浊世身。三顾倘烦先主降，也应鱼水契君臣。”豪爽如《鹦鹉洲》云：“荒洲孤冢著才名，凭吊苍茫百感生。千古江声犹激壮，一时意气剧纵横。当筵挝鼓情难遏，即席挥毫赋亦精。炙手严威付平视，庸庸愧煞汉簪缨。”幽秀如《春草》云：“千里绵绵故国思，春风吹绿到天涯。平原拱木江淹恨，楚泽芳蘅屈子辞。一碧遥知新雨后，寸心空恋夕阳迟。萋萋海畔松楸路，寒食愁吟上冢词。”至拟古诸作，具开府之清新，兼参军之后逸。高岑温李，李杜王韦，所拟无不神似，为集中最精链之作。原书具在，自足沾溉艺林，兹编不备录也。

仁和吴子述（承勋）《景昙馆词》，清芬疏俊，余尝评为词中逸品。复堂《箧中词》，亦有“竟体芳兰”之喻。其夫人查慧，字定生，又字菡卿，孝廉月卿之妹。工写花卉仕女，并嗜弧矢。尝绘《弋雁图》以寄意。词亦神味秀远，迥绝尘艳。《如梦令》云：“篱外一痕残雪，池上一丸明月。新种白藤花，不许小鬟轻折。休折，休折，个个养成蝴蝶。”《壬寅春日登阳羡凝秀阁南乡子》云：“箫语唤新晴，小滴珍珠酿欲成。偏是他乡饶节物，清明。已见筠篮卖紫樱。准拟放船行，罨画溪头浪生。争说夕阳红处好，零星。一树梨花一水亭。”《湖上泛月清平乐》云：“新凉似麴，酿就西湖绿。醉后尚堪斟百斛，飞下一瓯寒玉。月华小驻桥东，萧萧几阵微风。趁著采莲人去，不知身在秋中。”《捣练子》云：“香黯黯，漏盈盈，水仙风里试春灯。翠帘卷后珊窗掩，不怕今宵月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