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余韵

张佛绣，字抱珠，青浦张梁女。梁字大木，康熙间名进士，以工琴名。抱珠从父授指法，遂善鼓琴。少时焚香于庭，弹鹤舞天仙之曲，忽有二鹤从空而降，飞鸣应节，人咸异之。著有《职思居诗钞》。《咏白桃花》云：“洞口仙人曳素裳，临风无语粉生光。春从淡处偏多态，艳到浓时却改妆。面奚烦调白雪，助娇终觉胜红芳。晓来露井殷勤看，只恐晴薰欲化霜。”

陈琼圃，字阆真，号锄月，钱唐陈淞女，归安费锡田室。能诗，兼六法。夫亡，誓以身殉。卒年二十有九。其《自题山水画册》云：“路转千峰一径斜，烟霞深锁野人家。春来更有幽栖处，开遍东风枳壳花。”“家住江南杨柳湾，一蓑烟雨打鱼还。数声芦荻秋风暮，饱看青溪两岸山。”“蒹葭深护水云乡，门掩青山对夕阳。吟罢小楼闲眺望，晚风吹起白苹香。”“峰含晚日树含烟，野水微茫接远天。如此溪山谁领取，风光输与钓鱼船。”极清婉可诵。

鲍诗，字今晖，平湖人。知书善画。徽州老诸生程立岩名之廉，善山水花草，来游东湖，诗从之学。专工花草，得白阳法。在家时作《吾亦爱吾庐诗草》二卷，适人后著《鹤舞堂小稿》一卷。自题《荷花校ò》云：“垂柳垂杨罩鹭鹚，红荷花底水参差。分明东浦桥边见，一抹斜阳弄影时。”

朱柔则，字道珠，钱塘人。诗人沈用济（方舟）室。方舟客红兰主人所，久而不归，道珠遥寄《故乡山水图》。主人作诗，有“应怜夫婿无归信，翻画家山远寄来”之句，当时传为佳话。方舟妾曰顾春山。道珠尝约春山河渚观梅，得句云：“楼外有梅三百树，美人不到不开花。”其风致可想见矣。

孟心史先生刊《夕阳红半楼诗词剩稿》，中有关秋芙《秋水词序》一首，字迹多剥蚀。余近得萧山丁氏媚晴楼刊本，则此序具在，亟┢录之。序云：“翠竹惊寒之地，莲坠粉之天。近短彳勺以寻渔，坐凉云而听雁。碧槛三尺，红灯半床。垂帘有人，张弦欲语。于是通辞命鲤，移性狎鸥。落花荡作水声，白云Р为秋气。则有菱洲烟唱，芦芽め歌。黄叶堆门，绿波画影，树树捎晚，峰峰当愁。折苹花以相思，牵菱根而伤手。荷波黯中妇之镜，藁パ明大刀之山。芳草拾其坠欢，文琴畅以遥夜。麋月相待，螺峰渺然。梦雨亦离，问天欲瘦。爰乃赓言被遂，移宫上笙。寓琼思于轻苔，发荒寒于柔翰。纨巴染粉，鞋钩点廊。霜上帘而菊癯，影佐觞而梅妥。画灰书石叶之字，落纸闻羽钗之声。此盘珠夫人《秋水词》，所以选链妍华，甄综众ㄥ。西风蜩柳，附会其光阴；薄日鱼榔，迷离其音响。比之《薲洲遗谱》，《竹枝》清歌，无是过也。嗟嗟！灵羽牢笼，总因文彩；爱河清浅，难免风潮。以夫人孕月为怀，刈花当舌，鹿卢自创一格，灯盏能辨四声，固宜匏爵芳缘，文箫善匹，效茧绵之一气，学敖稿之双声。而乃嫁杏于桑，种莲非藕，鸹为同心之鸟，乌鹊成情尽之桥，宜其弱质娇罗，丰肌减玉，酒肠盛泪，怨翠凹眉。未免禅心，溅成泥絮；从无泪眼，晴到梨花。卒至香褪蜂腰，瘦飞龙骨。蝉弃秋前之蜕，蚕余死后之丝。为素为缣，则新人已故；营斋营奠，则分俸无闻。呜呼悲已！钅英于歌离吊梦之余，有同病相怜之感。兰缸听雨，背髻无眠；絮被兜寒，蒙头易醒。金井之碧梧初坠，玉台之彤管如闻。翠羽啼霜，凄萤絮晓。君真穷子，情天之况味应知；仆本恨人，文海之漂流奚极。此古人所谓既伤逝者，行复自念也夫。咸丰五年乙卯长至日，钱唐女士关钅英作于梦影楼。”

台州张宿庵室李氏修琴，有《咏蠹鱼》一绝云：“生涯纸上亦堪怜，书味覃覃可细研。空有痴心成脉望，却知何处是神仙。”宿庵勤学不得志，故李诗云然。莱州谢淑清，适邑诸生魏定。《寄外》诗云：“音书欲寄又迟迟，忍把闲愁说与知。日永偏教常作别，家贫犹喜富于诗。萧条旅馆挑灯后，寂寞空闺搦管时。君是慧心曾解未，但无言处即相思。”家贫诗富，妙谛天成。视修琴之但工感慨，更进一解矣。

山阴苏织云，字锦娘，性聪慧，姿容明秀。年十八，适同邑王衡。伉俪甚笃。锦娘所居曰绣红阁，针黹之暇，辄与衡唱和其间。有《看花》句云：“晓来清梦警疏钟，携手寻春春色浓。将貌比花侬未及，花无夫婿不如侬。”“日暖风和蝶意酣，也随人意觅花篮。归来侍婢煎茶去，自卷湘帘读《二南》。”前首以痴语入诗，备见娇婉；后首则和平端重，具见闺房之乐。

永平王仲成与妇谢韵卿，伉俪至笃。杜门不出，评诗赌棋。谢《读书有感》云：“词章考据两分驰，何必劳心费苦思。直算积薪天地内，可怜终有一烧时。”是解脱语，非懒散语。

前记徐仲山夫人写经事。乃其女昭华，亦才女也。幼时谒毛西河为师，请试题，会昭华画蝶工甚，遂命题《画蝶》五绝，限东韵。昭华立成云：“蛱蝶翻飞去，翩[B17F]彩笔中。虽然图画里，浑似觅花丛。”诵之一座惊叹。西河喜为和诗云：“滕王有遗谱，描之深闺中。羞杀东园蝶，满绿丛。”盖言羞时辈也。昭华后作画，直追管夫人。童二树七岁时，昭华抱置膝上，为梳髻课诗。二树卒以画梅名，盖亦师承有自矣。昭华所著有《花间集》。又徐都讲诗一卷，附刻西河集中。陈其年尝手录其诗语人曰：“闺中人作雄词，堕小说家女侠习气。独昭华《塞上曲》，沈情超笔，汉世乐章，忘其为唐山作也。”

方婉仪，罗两峰室，号白莲居士，亦善写梅竹兰石。两峰称其有出尘想。居士《生日偶作》云：“冰簟疏帘小阁明，池边风景最关情。淤泥不染清清水，我与荷花同日生。”可谓冰雪净聪明矣。早卒。著有《白莲半格诗》行世。兼能作山水，但不苟作。平望张看云徵君藏其夫妇合画一册，中有《涉江采夫容图》，澹冶清妙，居士所作也。后钤小印曰“两峰之妾”。

严文，字淑晖，乌程人。温一斋（纯）室。工吟善病。其《病起》一绝云：“萧萧秋雨织烟丝，遍绕窗前帘莫垂。如此轻寒禁不得，莫嫌病起晓妆迟；”年十八卒。归一斋时，年甫十七。一斋工画，谓之曰：“能画而不能诗，画即无韵；能诗而不能画，诗必无神。”遂潜心学书，不数月而能花果，有《自题石榴》诗四首。见《墨香画识》。

昆山唐逸夫（和春），号六樵，字景村，又号落落道人。从太仓陆云锦受画法，云锦以女琳妻之。女英传其家学。尝作腊梅天竹小幅，题曰《冰雪盟心》。又有《自题桃花白头翁》云：“怨雨晴啄未休，春光一段属谁收。愁人争得真如鸟，花里双双到白头。”

《仙霞阁诗钞》，青浦廖云锦女史作。云锦字织云，自号锦香居士，归泗泾马氏。所居曰读画楼。吟诗作画，脱去尘俗。中岁嫠处，悒郁不自聊，益借笔墨以抒其岑寂之抱。《题管夫人墨竹》句云：“一抹远山数丛竹，绝无脂粉累风神。”若自道其所得焉。改七香尝云：“织云故一豪侠女公子。生平屡散千金，不自为计，乃以贫老。依其戚于闽南而殁，是可叹也。”《画白桃花自题》云：“五更风雨惜浓春，晓起看花为写真。双颊断红浑不语，可怜最是息夫人。”《杏花》云：“社后春将闹，风吹蕊欲肥。美人帘外立，初试水红衣。”

计小娥，名采，寿乔女孙，适同里王氏。擅“闺中三绝”之誉。《题牵牛花》云：“柔条引蔓竹枝斜，浅翠浓蓝叶叶遮。一带红楼清梦里，晓风凉露正开花。”又《题涉江采夫容图》云：“花光艳艳水溶溶，柔橹咿哑隔几重。江上人来渺何处，夕阳影里采夫容。”

《梦香集》，甘泉程绮堂室朱兰字清畹著。其《梦仙谣》三绝最佳。录其一云：“紫凤青鸾驾翠车，五铢衣服尽云霞。瑶池侍宴留春色，醉压碧桃两树花。”

“玉簪堕地无人拾，化作东南第一花”，秀水钱文端孙女九英题画句也。传诵一时。九英适吴江梨里蒯铁。幼得南楼老人传授画法，从兄箨石亟称之。

平湖钱梦庐（天树），富收藏。妻同邑陆雪峦女锡贞，字若筠，亦能画。尝病起临徐崇嗣丁香花小帧，见者叹赏。喜吟咏，刻划幽秀，颇有隽句。年二十二遽卒。殁前三日，悉以平昔所作投药火燃之，故传世绝少。《登弄珠楼》云：“绿疏三面柳，青入一楼山。”《病起》云：“秋风欺病骨，古镜写愁颜。”《秋怀》云：“几点疏花明瘦石，万条衰柳见秋心。”均可传诵。其丁香花遗迹，多闺秀题句。曹墨琴夫人一绝云：“红心旧似丁香结，紫玉今随落絮飞。但把此花当小影，真真唤取返魂归。”

金坛女士吴规臣，字香轮，一字飞卿，长洲顾小云室。小云远宦，飞卿尝往来金陵、维扬间，鬻书画自给。奇情倜傥。工诗词，精医理，通剑术。其父朗斋夙爱华阳洞天之胜，往游至三，飞卿无不随侍。穿云蹑翠，采药寻松，真闺阁中飞仙也。在山中坐雨，尝为牡丹写生，题诗云：“一种天生富贵花，开来仙观带烟霞。人间遮莫春如海，那及山中宰相家。”“三茅云气护灵根，生长仙源别有春。闲倚玉兰花下看，六朝金粉旧精神。”前录其词而未及其诗，特再志之。

吴江女士徐应，号珊若，虹亭六世女孙。适同里朱霭亭。俱工诗翰。家在分湖之滨，曰月当楼，乃其伉俪联吟处。霭亭尝绘图徵诗，吴越名流，题者殆满。珊若又工墨兰。其《从外学兰》一绝云：“略施澹墨便离披，研露吹花风枝。著个素心人不语，绿窗正是梦回时。”有《须曼华馆小稿》。

王筠贞，字管芬；兰贞，字楚玉，一字飞鸾，吴县人，从姊妹也。俱工画能诗。管芬《自题山水小幅》云：“小阁钩帘对远山，白云舒卷意相关。残阳欲堕深林暗，便有飞禽无数还。”“万顷波光玉镜开，隔湖山隐白云堆。无端拍拍群鸥起，一片春风天际来”。楚玉《题绿君纳凉小影》一绝云：“日午荷花敛粉红，招凉且坐水亭中。清琴一曲茶三碗，消受垂杨面面风。”绿君姓周，名绮，小字琴娘，昭文人。亦工诗。著有《擘绒余事》。初夏云：“小溪点点叠新荷，满院清阴雨乍过。闲卷疏帘寻画本，夕阳红在树头多。”《戏写荷花水仙一帧为炎凉图》云：“水佩风裳一种清，两花应恨不同生。炎凉任尔轻分判，香国何尝有世情。”咏画诗能借题抒感，故佳。

秀水陶梅石，工画。有《画梅》题句云：“画梅究竟从何派，心出家庵粥饭僧。”室吴氏秀淑，号玉枝，又号懒卿，吴江人。善写墨兰，间吟小诗，亦清丽可诵。《夜来香》二绝云：“花颜叶色两难分，一架初疑是绿云。试唤小鬟帘外摘，今宵不用水沈薰。”“黄昏庭院始开花，凉月朦胧透碧纱。吹入三更残梦醒，幽香半枕玉钗斜。”女馥，号兰娟，年十余岁，即能诗画。其《冬夜》七绝云：“夕阳隐隐下斜廊，新月光铺满地霜，篱畔黄花开欲尽，西风吹瘦一帘香。”梅石弟松石亦工山水。配沈道娴，嘉兴人，号兰英，幼即以诗名。如《除夕》云：“今夕知何夕，消寒共举杯。春来人不觉，但见后园梅。”《谢玉筠女侄橄榄》云：“酸能醒酒君当爱，香可烹茶我亦怜。”皆妙。兄弟娣姒，互相师友，一门风雅，人多羡之。

虞山闺秀钱璞，字莲因，适吴门张伯冶（骐初）。侨寓维扬，制古吟笺。颜其室曰小题襟馆。《寄外》诗云：“临别先期返，相违约二旬。那知上弦月，仍照未归人。行止甯无主，饥驱莫讳贫。岁寒冒风雪，珍重苦吟身。”《闺中元夜词》云：“卜茧抽凫事事无，幽闺搦管拨寒炉。不知灯市过元夜，却写山居避世图。”“负他明月到贫家，读《易》挑灯夜煮茶。自笑寒酸风味别，饱餐齑饭咏梅花。”俱有林下风致。

张玉，字子美，吴县人。泗泾汪笠甫（镛）继室。《咏梅》云：“不待春风芳信至，暗香一缕入窗纱。却教历尽风霜后，始作人间第一花。”其志节可想见也。笠甫前室小茶女史，亦工诗画。吴香轮夫人赠诗云：“君家有小茶，颊花眉如叶。想像春风中，提携看仙ア。”

吴永和诗已见前。永和嫠居后，屏去翰墨，有请者辄不应，曰：“此非未亡人事也。”其存者曰《苔窗拾稿》。所作《苔窗赋》尤工。其词曰：“敝庐之北，邻圃之前。纵横半亩，欹侧数椽。蒙翳于蔓草，迷漫于荒烟。乃葺小斋，营狭室。逍遥兮容与，偃仰兮栖息。任平行之碍眉，审易安于容膝。尔乃左排藜床，中列几。琴拂峄阳之桐，诗裁浣花之纸。书装玳瑁之签，砚浴蔷薇之水。则复面以素垣，带以红栏。花疏疏兮三五树，竹袅袅兮数十竿。帘非水晶而不下，屏非琉璃而不寒。当其新叶并抽，繁英齐吐。杏蕊红兮覆屋，枣花白兮罨户。紫燕垒于风檐，黄蝶翻于蔬圃。飞絮扑人，游丝横路。及夫高树蔽日，清风送凉。扇襞素纨，团来山月；衫裁白纡，翦落轻霜。扫迳则箨竹盈砌，拂簟则花办半床。又如凉风欲来，衤夹衣换早。哀断雁之宵征，惊疏砧之夜捣。响败叶于空阶，泣乱虫于衰草。至若岁聿云暮，天寒白屋。翔风吼树，冻雪折竹。户掩双环，窗扃六幅。拥竹炉之初红，试邻缸之新绿。若乃朝日晃耀，晴烟霏微。苔痕上阶，草色侵衣。鸟送歌来，风抱花飞。时而雨蒙蒙兮如丝，云黯黯兮拨墨。树湿新痕，花蔫故色。倚薰篝以生润，对纸楞而易黑。至于疏钟初动，仄径无尘。疏星在天，纤月窥人。岂持烛而书误，亦聚萤而生贫。于是抚流光以怡颜，感造物之无尽。或撷畦上之蔬，或林间之笋。或扑皱玉之枣，或采连珠之菌。爱藉萱草能忘，年有昌阳可引。况乎志先淡泊，心非崇侈。检书课蓬头之子，泼茶训赤脚之婢。地僻则喜其面城，景幽则忘其背市。优哉游哉，完矣美矣。笑介蚁之浮沈，叹风烛其奚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