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余韵

余辑此编，于小仓闺雅及其女弟子各诗，少所采录，以随园各书，流传甚广，多所能详也。按随园集中有《郭巨论》，云十四岁秉姑训而作。其姑适沈氏，年三十而寡，依母氏以居。随园幼时读《盘庚》、《大诰》，苦聱牙，姑为同读以助其声。尝论古人不喜郭巨，有《责郭巨》诗云：“孝子虚传郭巨名，承欢不辨重和轻。无端枉杀娇儿命，有食徒伤老母情。伯道沈宗因缚树，乐羊罢相为尝羹。忍心自古遭严谴，天赐黄金事不平。”此随园姑训之说所由来也。闺阁中读书得间，特书之以资取法。

“贫到赤时非旧境，发将白我况高堂”，海盐吴兰贞句也。十四字足抵一篇《感士不遇赋》。兰贞，名恒，著有《望云楼诗》。《送春》云：“花魂欲倩莺重唤，春梦难教蝶再寻。”《和舒苹轩女史》云：“遣愁不去诗能解，引睡无方雨亦知。”《示妹》云：“觅句情同云共懒，爱凉心被月先知。”《感怀》云：“老我病愁成白发，离人骨肉是黄金，”郭十三剧赏之。适仁和张君笠溪。笠溪以无妄被逮，几至不测，事白后旋殁。夫人饮冰食蘗者历有年所。有《咏新竹示子东怀诗》云：“阶前百十笏成林，绿上疏棂晓色侵。漫道干霄多气象，要渠渐长渐虚心。”大雅之训，虽韦母、曹姑，何以过此。

湘潭周诒蘩，字茹馨；姊诒端，即文襄左侯夫人。蘩与姊并传诗学于母王。文襄曾合刻其诗词为《慈云诗钞》。蘩又著《静一斋诗余》。《听雨》词有“三杯酒续三更梦，一滴声含一点秋”之句，幽秀可诵。他如《咏孙夫人》、《红拂》及《桂殿秋咏鹰》云：“衰草地，密云天。将军走马猎燕然。重围揜断龙堆雪，六翮冲开雁塞烟。”皆雄浑不类闺阁中语。其侄女翼屯，字德宣，亦有《吟香斋诗余》一卷。

侯官林暾谷（旭），为戊戌六君子之一。其夫人沈氏鹊应，字孟雅，中丞瑜庆女。著有《崦楼词》。《虞美人赋鲇鱼风筝》云：“野塘春水连天碧，化作烟波色。忽听何处弄鸣筝，又是东风卷入碧云声。

苕苕直上干霄汉，儿女争嘑唤。从容不傍逆风飞，何事竹竿难上笑男儿。”妙有寄托。《长亭怨慢西湖吊厉樊榭》云：“向湖畔、停舩闲步。远望东园，个人门户。寂历春空，柳丝深锁若烟雾。湖州羁旅，偏载取、桃根去。去得几何时，已化作、漂零风絮。郎主。对芭蕉洒泪，芳草殡宫天暮。夜来月上，向谁诉、此时情苦。怅望是、今日萧条，恨重入、江淹词赋，始会得才华，天忌凄凉如许。”暾谷被难，孟雅以死殉。集中有《浪淘沙》一词云：“报国志难酬，碧血谁收。箧中遗稿自千秋。肠断招魂魂不到，云暗江头。绣佛旧妆楼，我已君休。万千悔恨更何尤。拚得眼前无尽泪，共水长流。殆绝笔也。

汪氏，钱塘人，广东从化知县同邑章明玉室。氏美而才，笃于伉俪。明玉客楚中，梦抵家，杳无人迹，惟见壁间题二绝句。醒后忆其诗句不祥，急束装归，而汪氏已物故矣。搜索箱箧，得《绝命词》二章云：“寂寂花时锁院门，绿窗风破月黄昏。海棠开落花无主，谁惜亭亭倩女魂。”“草草春风十七年，漫嗟紫玉竟成烟。他时却扇重相见，珍重蕉窗话旧缘。”即梦中所见也。后屡议婚未谐。及官粤东，续弦李氏：却扇之夕，容貌酷肖前妻，审其生辰，即汪之逝日。细话前事，适窗外雨滴芭蕉，淋沥可听，屈指岁月，已十有七载矣。见陶元藻《全浙诗话》。事虽近诞，读之要足使人增伉俪之重。

左锡璇，字芙江，阳湖人。大理寺丞左昂女。幼受贽于张孟缇。工诗词，画宗南田，亦秀润有法。归武进袁厚安太史绩懋为继室，未十年，太史观察闽之延平，督师剿贼殉节。时年甫三十，留居闽峤，画荻教子，有贤母风。著有《红蕉碧梧馆诗词集》。《小除夕水调歌头》云：“离合自今古，斩不断情关。东流流水不尽，何日复西还，欲借吴钩三尺，扫净边尘万里，巾帼事征鞍。多少心头恨，清泪不胜弹。酒樽间，人影瘦，夜镫寒。不知今夕何夕，独醉不成欢。人世悲欢不定，岁月一年已尽，无语倚阑干。风雨荒邨夜，归梦到长安。”是能从大处落笔，不作小红低唱者。妹锡嘉，字炎如，又字小云，吉安知府华阳曾咏室。亦工吟。有《冷吟仙馆诗词钞》。

前录元和江女士习算诗，兹复得一人曰钱塘丁纯。纯字缟仙，工吟咏，尤精算法。畴人之所掌，保氏之所教，婆罗门之所切，利玛窦之所推，能阐其蕴而观其通，裒然辑有成书。且以数测而自知死期，尤闺阁中所仅见也。其自题《秋闺学算图》云：“占得疏林隔水湾，画工末识此萧闲。深秋茅屋雨复雨，终岁藁砧山上山。苦把钩心斗机括，更将弧角破觚圜。灯明一点筹千算，断恨零愁痛自删。”

张尚玉，字琴慧，歙人。钱塘贡生吴景潮室。景潮字素江，得谢文节琴，徵题遍海内。女士工诗能琴，有联吟之作，附刊《谢琴诗钞》后。斯谓房中之乐，琴瑟友之欤。《和夫子韵题谢琴联吟后》云：“家藏文节之琴，咏遍名贤之句。韵谐桐梓，价重球琳。即红闺道韫之才，多黄绢幼妇之作。凡诸著述，咸授枣梨。庶几忠毅精灵，足垂不朽；艺林佳话，以永其传。夫子继题四律，通都属和多人。别编一集，名曰《联吟》。惜无班艳之才，共斗尖叉之韵。遂忘浅学，勉步后尘。敢希琴瑟之同声，良愧唱随之乐事。匪计上拙，聊附风雅云尔。”“漫说杭州与汴州，凤笙龙管早知休。臣心尚谱乌夜，国事全乖雁唳秋。崖海茫茫东向泪，燕山黯黯北征愁。曹娥江上无轻奏，自有残碑立岸头。”“降表谁书谢道清，孤臣抱恨慕君平。只偕老母筹三窟，那顾全家困一城。避世定愁惊鹤语，垂帘应怯捕蝉声。即今弦上酸风急，犹似当年逋播情。”“哀歌同感不知非，肯把缁尘ネ素衣。海上白鹇还自殉，梦中朱鸟傍谁飞。弹经卜肆声何在，携伴徵车誓不归。一旦摧弦甘绝粒，至今人重首阳薇。”“宫移羽换未声沈，忠佞须分判此琴。供奉水云同绝调，庸收天祜岂知音。纵耽烈女《箜篌引》，难谱遗民铁石心。合向孤山弹夜月，梅花修到任寒禁。”

戊午春晚，薄游西泠，侵晓独登吴山第一峰，抚今怀古，思作一诗纪之。偶忆山阴王玉映《吴山春望》诗云：“越角吴头一望开，黄羊野马总堪哀。草痕新绿扶山阁，花气轻红落酒杯。一镜春涵朝日动，双潮走暮江回。龙舟凤辇今何处，南院西宫几劫灰。”珠玉在前，遂不果作。玉映，名端淑，号映然子，王思任季女，宛平丁肇圣室。著有《吟红》、《留箧》、《恒心》等集。季重先生有八子，独女玉映能读父书，故尤爱怜之。尝言：“身有八男，不易一女。”负才荦荦，能对座客挥毫，而陈其年且称其长于史学。初得徐文长青藤书屋居之，后寓武林之吴山，与四方名流相倡和。毛西河选浙中闺秀诗，未及玉映，因奇诗云：“王嫱未必无颜色，争奈毛君下笔何。”引用恰合，一时盛称之。然西河尝有寄玉映诗云：“江东女士当代希，会稽王氏多乌衣。著书不让汉时史，织素自怜机上诗。”云云。非不极意推奖。或者玉映寄诗之后，作此以相嘲耶？玉映善书作画，长于花草，有疏落苍秀之致。顺治中，欲援曹大家故事，延入禁中教授诸妃主，玉映力辞乃止。卒年八十余。

吴尚熹，字小荷，南海人。荷屋巡抚荣光女。著有《写韵楼词》。《贺新郎闺课》云：“晓露飘阶次。制晨妆、菱花初拂，金盆初试。梳罢云鬟更翠服，问省高堂安未。好打叠、绣妆架起。刺凤描鸾红较绿，喜余闲、犹把琴书理。抛钅咸处，读闺史。兴来柳絮新词记。按谱图、签分四部，偷声减字。香龙涎花插架，点缀胆瓶风致。怎负它、明窗净几。楚楚工夫黄昏后，尚敲棋、煮茗青镫继。中庭外，月如水。”弄墨然脂，真不愧采鸾家世也。

宜兴周止庵（济）论词最工。所选《宋四家词》，艺林珍重。虽以碧山别列一家，而以白石附庸稼轩，论者不无微憾，要其意内言外之旨，自足为词学津梁也。其侧室苏穆，一名吉，字佩，山阳人。亦工词。著有《贮素楼集》。粤寇之难，竟以身殉。绰楔高悬，不仅以文字传矣。然所著亦自有可传者。《虞美人》云：“昨宵风雨连烟暮，花落犹疑误。今朝真个逐东流，何处残香偏入小楼头。天涯消息凭谁问，问也无凭准。含愁拟酒待黄昏，双鸳归来我共消魂。”《南歌子》云：“细雨宵潜泾，青桐叶半凋。临池弱柳万千娇，系惯离情系不住魂销。唤起重帏醉，谁家弄玉箫。秋声怕问广陵潮，吹入秋心吹不展芭蕉。”《浣溪沙》云：“风暖薲洲二月天，客怀何处不凄然，片风春水度芳年。莫问天涯怊怅事，落花残月在尊前。一行新柳自含烟。”《长亭怨慢》云：“莫吹尽、枝头花片。试剩残红，待侬归见。ア舞蜂喧，鸳嗔婴咤倍蕾乱。问春不语，空拍得、阑干遍。碧树纵多情，也只说、春深春浅。翠钿。谩云鬟半，柳絮乱飞空院。芳花易歇，莫便把、绣帘轻卷。便洒出、万点湘斑，总难把、蕉痕都展。怪昨夜娥，偏照年时人面。”

钱唐王青翰，字香印，盲女也。行三，人称为王三姑。姿性明慧，仪态娟楚。小时即工三弦子，间为小诗，稍长名益噪。南金西毳，豪贵争招致之。然颇匿就文士，视阿堵物不甚爱惜。为觥录事，能使客尽欢；虽遇灌将军其人者，谈言微中，使人意消，无从使酒骂座也。酒阑兴到，起演张紫烟放秦、杨玉环马嵬故事，转喉引声，摹英雄悲愤，儿女缠绵，令听者忽喜忽怒，忽悲从中来，泣不能仰。其技之入神如此。居庆春桥侧，筑室两椽，王梦楼太守为书“青翰舟”三字榜之。一时裙屐名流，酒地花天，乐几忘死。新篇投赠，佳句夥颐。如梦楼云：“重莲真插曹纲手，高烛疑回洛女波。”吴西林云：“已擅六么能刻羽，何须一顾始倾城。”杭堇浦云：“对客胜常知客姓，目中莫道竟无人。”汪槐塘云：“平湖旧调变新腔，弹动三弦凉满窗。”袁简斋云：“月好云常掩，花娇睡更红。暗中休摸索，我是白头翁。”皆为香印而作。香印亦有《与金夫人夜话》诗云：“波纹吹皱竹帘儿，煮茗红闺睡较迟。花暝柳昏春似水，小阑干外立多时。”身罹废疾而仍能以才色自见，亦坤灵扇上之别录也。

闽县李拔可先生工诗，出入宛陵、涪翁诸家，为近时宗宋诗者之眉目。其女弟慎溶，字樨清，工词，有《花影吹笙室稿》。《长亭怨慢寄拔可长兄杭州》云：“恨轻被、红尘缠著。往岁湖山，似曾留约。梦里沧波，去风摇曳向何托。竹窗灯火，欢笑地、浑如昨。畅好故园春，却孤我、听莺阑角。萧索。恁苏堤柳色，犹倚翠腰新削。湔裙又近，有多少、画桡芳酌。奈别后、恻恻寒轻，怕征袂、人飘薄。漫细数归期，容易江莲香落。”

自然好学斋主人汪端，有姑云琴，字逸珠，能诗，著有《沅兰阁集》。又工人物界画。守贞不字，卖画自给。端尝寄诗云：“美人云影在西湖，谁识青溪最小姑。残墨冰瓯和雨涤，回风罗袂倩花扶。熏香静展《藏真帖》，拂素春临《望远图》。绝似当年曹比玉，琼箫吹彻月明孤。”林下清风，略见一斑矣。

吾乡邓似周先生濂，工词章之学。传食东诸侯，屡为上客。其女弟瑜，字慧珏，适钱塘诸可宝。亦工词。其《祝英台近》一首，纪事绝奇，可资观感。序云：“彭城民女高婉姬贞娥，少以孝闻。年十七，适郝氏子。守身洁，颇不得于庶姑。庶姑以女之异己也，衔之蔑以蜚语，而故闻其夫。夫果惑，日加楚。女不堪其辱，且无以自明，仰药死。郝氏子诿以暴疾。女父疑，讼于铜山令，验之得死状。郝氏子殊不承。旋有ア大如碗，黑质而斑彩，绕尸飞不去，睨郝氏子若与仇，且扑其面。于是令叱之曰：‘此尔妻也，自来鸣冤矣，尚可遁乎？’鞫之，遂得实。ア乃转投令前，若稽首谢，又投女父怀，若永诀然，翩翩向西南逝。铜山令高在午（丙谋）首唱二十绝表其异。家蓉沼从父司铎是邑，书来徵和，因填此解。”词云：“尽伶俜，凭折挫，藩溷几曾堕。影瘦腰纤，幽恨一身裹。可奈雨雨风风，凄凄惨惨，等闲把、浮生轻过。情无那。幻出弱态翩[B17F]，分明示因果。怊怅芳魂，漂泊倩谁妥。适从何处飞来，还归何处，也不管、柳昏花。”

冯柳东于冷摊旧书中得词笺，题为《岁俭偶感》，末署款“瘦鸾”。书极娟媚，词有拥髻凄然之意。调倚《卖花声》，云：“袖薄那禁寒，羞与郎言。早拚卖却婿池田。辛苦天寒萝屋底，又遇荒年。绣帖未成完，针线抛残。娇儿啼饭忒辛酸。一戋瓦灯篱落外，废尽秋眠。”味其词意，愁苦中温厚不迫，是女子中才而贤者。

柳东，名登府，填词为浙派眉目。所著有《月湖秋瑟》、《花墩琴雅》诸词。其妇李梅卿（畹），亦工吟咏。有《寒月楼残稿》。《春寒》绝句云：“夕阳画阁晒莺衣，了鸟初开待燕飞。一样养花天气好，川红何瘦海红肥。”《寒夜南柯子》词云：“细点瓜齑谱，闲栽萱草花。三年为妇惯贫家，且喜芦帘纸阁手同叉。兽火温箫局，蛾灯罢纺车。戏他儿女绾双丫，懒放鸳针今夜较寒些。”又有“雪影压残鸟梦，月痕冷靠花身”二语，语有鬼气，殆不永其年之徵。没后，柳东题《城头月》词于其集后云：“唐诗一卷曾亲授，红豆双声就。箫局偎寒，纺车絮雨，梦也休回首。芦帘十载为新妇，草草分离骤。写韵楼空，横琴月冷，总是断肠候，”

游瑜，字辉璞，南城陶栗堂室。工诗。蒋心余见其所作《攻逸草》，疑为外家捉刀。游闻之，赋诗志感云：“千古传芳不藉诗，怪来名士有微词。从今洗却簪花笔，卖与须眉去画眉。”“能久虚名古未闻，枉将才德议纷纷。深闺纵有凌云手，不是当年娘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