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雪诗话

  
  朱济南观察长余十岁,余十岁时吟诗,济南见之,甚相期许。后二十年复会京师,济南赠句云:“北海琴樽欢此夕,东山丝竹感中年。”余答句云:“十载车尘春似梦,半园花事雨如烟。”今济南为宦累,余亦学无所成,均可唧也。济南有女曰芳淑,著《晴霞诗稿》一卷,思笔甚清,虽词句多有依傍,然年幼能诗,殊不易得。录其《饯春》七绝云:“留春无计话今朝,风笛魂销廿四桥。惆怅一庭花影重,红稀绿暗雨萧萧。”《题春景图》云:“芳园欣赏酒初酣,三径清烟柳半含。满院飞香人独立,杏花春雨梦江南。”
  
  晓荃太守,经正同门中之妙悟才也。戊申入都,赠余诗云:“当年风雨切磋久,今日服君学更优。海内文章推永叔,中原名士胜公休。巍科已重无双选,明韶新褒弟一流。大厦正须梁栋柱,艰难时世望绸缪。”太守又有《寄怀愚若同门》诗云:“天涯七载怅离群,大邑频膺信屡闻。安得西窗重剪烛,每如东野愿为云。夷陵好裕平章业,禹穴应传太史文。更喜政声推上考,迩来心得可遥分。”时太守方总粤东厘务也。推重中寓劝勉意,不愧先正典型。
  
  阚东白在康熙时,或谓其就吴藩之席,或谓其却吴藩之聘。许无功廉访礼之,东白诗云:“奔走烦严使,招邀属上卿。”无功诗云:“偶然违设醴,之子遂宵征。”其宾主重礼,犹有古人高致也。无功辽东人,滇志称其绩学,其书与东白抗衡。
  
  季端师有集杜《题戎马书生图》诗二首:“壮志学书剑,先生艺绝伦。有才继《骚》《雅》,况乃久风尘。鼓角缘边郡,关山倚月轮。征南多兴绪,及奋少年身。”“彝界荒山顶,残云傍马飞。佩刀成气象,妙略拥兵机。百万传深入,星辰屡合围。男儿行处是,欲报凯歌归。”师以粤西名儒,两至吾滇,爱才如命,立身行己,不愧古人,余受知遇尤深。甲寅,师忽中风,余往视黯然。平生知己,回首涕零。得其片缣,皆珍视之矣。
  
  师宗儒者,以何丹畦为最,余读其遗集,不愧程朱嫡派。徐奉民大令,师宗后起之秀也。书法工秀,诗亦清雅。有《出塞》句云:“满地尘飞千里马,一鞭云拥独峰驼。”又曰:“国是难逃青史外,相才惟有素餐多。”亦极可观。
  
  亦陶大令为马龙知事,《自题小照》云:“世态久无真面目,男儿须重好头颅。及时不作生存想,辜负洪钧铸造炉。”又《蛙鸣》五古云:“海洋亦何宽,涔一何小。一夜细雨来,蛙声噪不了。行人耳为烦,卧榻清梦扰。片语当箴规,沈默最为好。”《新式枪》乐府云:“利器在军人,足以备非常。利器在百姓,足以保田庄。新式枪,真奇绝,得汝如添万人敌。惜乎枪落贼人手,农商哀痛不绝口。百姓购求官禁否,枪独不许百姓有。”诗有奇气,意境亦深。《哀江南》七古摹写尤详,然较之穆清堂《哀江南》大篇,则不似也。
  
  蒙自李燮南字芸仙,著《坐花轩诗稿》,流离兵戈之作,颇能追摹李杜,惟才力不足耳。其少年作曰《醉吟窗草》,录其《万明寺题壁》云:“万山青到门,石磴悬梯小。古寺藏修竹,禅房各深窈。山僧解吟诗,藓壁烟缭绕。室暗飞蝙蝠,林昏乱栖鸟。我来卧长栏,终古一昏晓。”《椒花行》起句云:“恨不随渔人,误入桃源路。”《斋中》起句云:“今夕是何夕,又见梅花开。”皆工于发端。《送秋》云:“满地黄花人共老,一天白露雁横秋。”《晚秋》云:“落日斜穿城北角,远山青到海西头。”《圆通寺》云:“石攒三径月,云锁半山钟。”《九日》云:“人归彭泽里,霜老菊花枝。”皆不失为佳句。
  
  石屏许氏,自燕公太史后,如澹园、鱼泉、心葵、心竹诸公,皆以诗名。吾姊丈峨轩孝廉,心葵先生仲子也。于吟咏,各体兼工。《游秀山》七律云:“秀山高阁插青天,亭午风和正好眠。时听鸟声来枕畔,忽惊ア梦破峰巅。云房养性同珠润,月殿明心似水涟。倚栏杆舒倦眼,一行雁字点秋烟。”壮年游蜀为蓬溪县监尹,有《谒贾岛祠》诗云:“夺卷宣宗忤岂妨,诗名万古久弥光。澄江月色留圆相,抱树蝉声咽晚凉。四壁诗篇传稚韵,一龛灯火埋幽香。故宫凭吊伤禾黍,犹忆当年气郁苍。”浪仙曾谪蓬溪,故诗中益重岛佛。又有句云:“江寒枫叶落,诗瘦梅花添。”“地僻堪藏拙,官卑可养廉。”“树枯伤庾信,雪冷卧袁安。”“众岭随烟雾,孤舟下钓竿。”“秋风莼菜美,斜日柳烟凉。”较之“鸟宿池边”、“柳塘春水”之句,真觉岛佛同化也。七言句云:“云本无心常变态,石能点首信非顽。”“春回大地阳生谷,水涌长江月弄潮。”“铜铸身成李洞佛,梅含骨肖孟郊诗。”“怕看柳色常为客,修到梅花不染尘。”“驿路梅风轻织浪,河桥柳色淡含烟。”皆有中唐人神致。他日当觅其诗集,多为录之。
  
  余得蒙自友人手钞蒙人诗一巨册。诗互有短长,今择取数诗,以存其人。尹勋臣诸生绍猷《春日》句云:“东风ア梦仍芳草,旧雨莺声满上林。”《游秀山》句云:“梵宇半因山势立,野花偏向寺门攒。”“锦云树隐前村白,远浦波翻夕照红。”《访友》句云:“莺啼深涧树,犬吠故人家。”王鹤泉孝廉肇基《忆春词》云:“酒浓春意满,雨细杏花肥。”林嚼然《庆光守城叹》、《催军需》、《查门户》诸作,颇似老杜,惟笔老而气弱耳。《忆友》句云:“客消愁绪全凭酒,路绕名山定有诗。”《登南城》句云:“湖平两岸风初定,云锁三山雨欲来。”王稻村孝廉树谷《纪邑侯》句云:“寇恂未遂一年借,庞统原非百里才。”扬诚斋茂才《逢春莺声》句云:“花外乱惊蝴蝶梦,雨中误听子规声。”皆有佳致。诚斋有《鸡冠》七绝二首,皆押仄韵,本于唐宋名家,惟诗句末工,今亦不录。要之蒙自诗人,雄富推陆稼堂中丞应谷,奇丽推邓虹桥(学先)。近则吾友闵一之宅政亦有诗才,惜不永年,所造遂不及陆、邓也。
  
  自京归来,厚安问近今诗人,余以石遗诸友告。厚安疑石遗弗显,余以《元诗纪事》示之。厚安曰:“观其于松雪,仅载忠赤报元之作,何刻薄乃雨!”余谓石遗限于纪事之体,故所收止此。因记厚安癸巳年同作《圆通寺观松雪书莲华经》诗,有云:“河山破碎冬青死,比翼又散鸥波亭。览公遗迹悲公遇,忍发苛论恫公灵。掩卷还僧三叹息,山头白鸟声凄清。”敦厚之言,为自古论松雪者所无。尔时尚无革命之说,而厚安所见如此,宜与石遗不同耳。
  
  古人佳诗,有为后人通套而遂觉其滥者。如《长歌行》“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为讲学者袭滥。《长恨歌》“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为盲词者袭滥;韩诗“一封书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苏诗“淡月疏星绕建章。仙风吹下玉炉香,侍臣鹄立通明殿,一朵红云捧玉皇”,为青词者袭滥:皆可怪也。苏诗之滥,纪文达常言之。韩诗则或附会仙迹,尤为奇谈。《仙传》、《拾遗》略同,惟作文公外甥牡丹,有诗二句在后,诗即别甥者。张读《宣室志》亦言,长庆四年,愈疾,见一神人招之讨夷,遂卒。亦唐人传文公之怪事也。翰林院中有“兴文土地”,相传为文公,赵瓯北常戏咏之。
  
  自唐宋以来,士子以功令之故,缚其心,蔽其目,近二百余年,悉遵《佩文》韵。其自作古体诗赋者,亦仅见坊间所刻之本,注曰某韵通某韵,遂沿用之,而不知非也。今欲为作诗计,似以《广韵》为较善。然如“风”“枫”决不可沿用于东韵,“骓”“隅”决不可沿用于虞韵,而“删”“山”之诗韵,可以兼用仙韵,“耕”“清”之诗韵,可以兼用青韵。此类虽近体诗无害也,而况于古诗乎?
  
  
  
  ●卷二
  
  自秋谷《声调谱》、阮亭《平仄定体》出,古诗音韵日严。覃溪《三谱》续出,海内宗之(《四谱》不甚为世重。)几以为不奉其书,不可为诗。夫五古自伯玉、曲江始,变齐、梁、陈、隋之体,直追建安、黄初。七古则李杜特创一体,前无古人。韩以一韵到底为胜,苏以长篇裁对为工。其音节之要有三:一曰三平三仄,谓逆数每句第三字须与句末之字平仄相同。二曰忌四平五平,连用防板防滞。仄声有上、去、入之分,虽四五可以间用。三日上句末字四声并用,押仄韵诗上句末字尤不得多用平声。三者既备,古调谐矣。必斤斤于转粘、正粘、拗粘诸说,使人目迷五色,无所适从,不几求深反浅乎?五塘《诗谱详说》八卷详引唐宋大家,每诗每句均有考证,变不失其正,博不离其宗。初学之士欲其备,读先生之《详说》;欲其简,采我之“三要”,亦可执笔为诗矣。若夫神明变化,自有真我,在乎聪明学力而已。
  
  石屏许燕公先生贺来,以恬淡襟怀为康熙时文学侍从。壮年解组,律力于诗,著《赐砚堂》十卷,五古、五律第一。如“新月淡将夕,凉风吹远天”,“雾走树俱飞,云流山自动”,味之心凉,诵之吻香。七律、七绝第二。实吾乡开山大手笔也。七古稍滞,仄韵长篇上句落脚皆平声,如《苦热行》、《愁夜苦热》、《狮子歌》、《洗象行》皆是。又七言排律之“赐额石湖宠不如,石立五丁未凿时”,五律之“湿蓑冷钓儿,倚闾忆老亲”,忆字、冷字、石字、五字,不知救法,皆为失调。盖声律之学,犹未密也。然古人不拘者多矣!集中有集《桃花源记》五律十首,末二首押仄韵,仍是律体。《汪畏菴署》中七律云:“青陵忆共卧西清,冰玉襟期鹤性情。赤榛今持《开府集》,雷霆精锐雪聪明。”用隔句对法,本唐人,难得其笔力超浑,变化无穷。又句云:“霖雨苍生公等在,田园让我老耕耘。”襟怀何其高耶?石屏翰苑先生开始,余为殿。光宣之际,翰苑礼遇不如昔,而余辈自若矣。读先生诗有云:“饱经世事须箝口,觑破人情合闭门。”又云:“秋风憔悴侍臣颜。”又云:“身闲无事勤陶甓,亲养何曾博颖羹。染翰朝朝渐报称,徒将温饱负平生。”反多愁语。传闻康熙几暇,尝问先生曰:“许名臣系汝何人?”先生对曰:“名臣乃军籍也。”因惧辞归,盖避祸也。然先生实恬淡之儒,思亲思乡,情有所重。集中诗屡及之,不必以传闻之辞为据。
  
  普洱茶之名,中国皆知。其见于诗者,燕公云:“看云石上眠湘簟,觅句花间试普茶。”又《人日诸同里小集》云:“宦味且尝燕市酒,乡心聊醉普山茶。”余在都中,见云南北馆壁上碑刻有许瞻鲁少司空希孔联云:“世味但尝燕市酒,乡情惟有普山茶”,因补书,悬之新馆。后许之联,盖本于先许之诗也。普茶著名者曰倚邦茶、漫撒茶、攸乐茶、易武茶;以地分曰凤眉茶、白尖茶、金飞叶茶、尖子茶;以质分曰新春茶、阳春茶、四水茶;以时分尤著者曰蛮松茶。茶产于蛮松,每发芽时,官吏坐索之,苛扰特甚。夷人苦之,遂荒地而不补种新者,今遂绝迹矣。滇诗《重光集》载有“蛮松茶”诗句。
  
  乙卯春末,游明夷河,《题王氏山庄》句:“月明伫墙阴,云来挂檐齿。”仲萸先生以为神似《选》体。仲萸居屋,一额一联皆用陶诗,盖与东坡和陶同一寄唧。
  
  五塘师著《律髓辑要》六卷,予曾跋而刊之,谓后生学诗,庶几得所法矣。九侄丕理复获师续稿一卷,专录《律髓》中可为戒者,仍归图书馆刊之。乡有圉人,业畜牧,骏马万计,备极驰驱之用矣。及其蔽也,贪多务得,震于盛名,杂中驷下驷于其中,不能明而察之,别而远之,卒以败群。诗何独不然?昧所蔽而法之,则所法者亦杂而惑矣。少陵,诗圣也。梦得,诗豪也。师犹一一摘其偶失以为戒,余可知已。岂曰为诤友于古人哉!抑垂训后学,不得不尔。卷中圈点,悉仍师手录之旧。始幼邻,终梦得,计三十余诗。惟观幼邻之下注曰:“以下唐人诗。”知此卷之后,当更有宋人诗一卷,九侄尚其续访之。九侄者,师之孙女也。
  
  魏默深,才人也,经济、经学、史学,独创一家,诗尤奇崛。《出峡词》云:“西行入剑门,有石无天地。山川至巴蜀,天地皆壁厉。东行下巫峡,有霆无日月。巴蜀非山川,天地原偪仄。”又云:“千曲吝一直,万刚逃一柔。”又云:“出石入石水,入水出水舟。”可谓千百炼。厚菴《论诗绝句》,道咸中独推此人,有以哉。
  
  保山二袁选刊《滇南诗略》,心最精,功最伟,惟批评稍滥耳。余校《时畲堂诗集》十一卷中,有六十余首为黄矩卿《嗣音集》所选,见识独高。惟《与陶村》一首,黄删去八句,余仍存之,见其兄弟友爱,不减轼辙对床也。
  
  路南唐开中字建五,雍正丁未武进士,官贵州古州镇。古州新设,未建衙署,唐起茅屋数椽居之。赋诗云:“三水纡回孤岛合,众山罗列一峰尊。”雍正十三年春,苗民大扰,唐以三百兵击其数万于王岭,斩获无算。赋诗云:“山苗扫尽无余孽,方许征夫解战衣。”又有句云:“一骑远投山色里,三军同坐水声中。”“四山落日行人少,一路新坟战骨多。”颇有儒将风。官贵州提督,著有《戎马间吟》。
  
  刘奇菴先生吾滇山斗,政绩第一,(入《清史》《循吏传》)。古文第一。滇中古文,惟遂菴可抗颜行也。诗亦不弱,录二首以见豹斑。《答客问》云:“曾为山中客,记向山中路。曲折清溪间,转入云源处。门前有桃花,屋后有梅树。今日桃花落,君看桃花去。”《北邻失火及墙而止》云:“北邻一炬烛天起,江水清源照见底。鹦鹉瞿鹆都欲逃,风回火返及墙止。千篇诗草悬屋梁,皎然星月争辉光。雕肝镂肾帝所惜,肯令六丁下取将。同井聚观额手贺,数椽湫隘如斗大。鬼神何心爱文章,造物尚悲妨偃卧。是时主人正游骋,上入青云万丈岭。俯拾斗柄挹天浆,倒窥地维看日影。归来且喜草庭存,太息邻家余烧痕。河泽犹当润三族,樾荫何止周一园。书生不解师乐巴,吃酒惊散神火鸦。绕槛长留止水月,当轩不碍春山霞。寄语赵鬼休诵赋,建章柏梁古有数。屋角鸱吻纷纷多,试看茅茨如铁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