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雪诗话

　　
　　浙江文学之美，锺于湖山。余友邵伯絅同年亦一隽才，其祖位西先生，曾文正之切磋友也。古文推重一时，诗亦佳。《偕伯言过厂肆买书》诗云：“庄生贫如涸辙鳞，岂有群书供獭祭。翻新不肯弃糟魄，属书离词何瑰丽。古者私家无竹帛，闾塾相传但经艺。后来著作日纷纷，枣木行将塞四裔。传摹甚易得不难，翻使聪明受扌蔽。当年制字烦鬼哭，更欲烧书起秦帝。就中古册不可无，一二菁英擢芜翳。连镳不厌百回看，洛阳市肆欢游诣。先生庋架盈古香，十美骅骝简精锐。此皆下驷不足贪，识宝波斯偶留憩。叨同雅好耽缃素，愧与市人生校计。得之重费阮囊钱，失每牵怀梦中呓。先生一笑子归休，卧想陶陶结绳世。”奇离纵横，文正之匹也。位西又有《送徐氏女南归》五律云：“在目似不隔，翻愁梦见空。团此家里，索莫汝途中。下倚新佣仆，偏寒欲雪风。船窗俯霜水，逐照北来鸿。”至情至性，曲而能达。邵遗稾刻《滂喜斋丛书》中。又有句“春梦庄周迷蛱蝶，秋风张翰忆鲈鱼”，颇见自然。至于《翰臣书来》中四句云：“贼如原燎嗟难扑，官似池鱼恐见殃。决瘠溃痈如缓缓，带牛佩犊转穰穰。”不惟直率，且重如字。平心论之，究不及其文也。
　　
　　浙人相传杭堇浦著书多窃全谢山之作，疑未必然。堇浦入闽句云：“夜雨鹃啼椰子树，秋风客梦鼠儿年。路经古岸烟藏寺，人隔危溪月满船。”清俊可喜。
　　
　　陈句山以八比名，其古文亦可观。诗如《松声》句云：“仙人罢奕花初落，山鬼吹灯月未来。”观其集五卷，颇难再觅此清丽之句。
　　
　　丁巡木制军《和仲宣方伯原韵》四诗，不及原唱。然其人平直之性，可于诗见。因全录之：“藻监形无遁，评严许子将。地邻蛮与触，种混羯兼羌。禹鼎奸能铸，温犀炯有光。才雄原识定，艰钜尽担当。”“手笔推燕许，钤妙用藏。应机真立断，决策抑何长。鬼蜮潜消阻，维娄赖主张。运筹无国土，奚以靖边疆？”“节忝兼圻摄，酬庸愧未遑。主恩何以报，先烈岂能忘。气谊由来洽，机宜每共商。倘非承借箸，愚虑尚旁徨。”“声望临淮重，兜离息狡横。甫申爰助政，方召况知兵。砥柱三霄倚，金汤八诏成。即应持节钺，驻此慰苍生。”丁于甲寅病卒京师，余挽联云：“乡无可隐，朝无可居，叹七十衰翁，进退苦心应共谅；和而不流，清而不激，比六一居士，文章知己有余哀。”盖斯人再出，乃因狼匪搜山而几获之故也。石斋赏之。
　　
　　余友采丞《游归化寺》句：“将归未归日迟暮，欲雨不雨天晴阴。”超然之至。诗乃和八弟之作，是友是弟，均己物故。悲夫！
　　
　　采丞又有《蓼花》句云：“一朝秋雨涩，染遍蓼花红。”绰绰中唐风味。采丞遗诗乃其弟仲鲁所辑。才气纵横，古文尤胜。余代之作碑，交厚安同年采入《昆明县志》。半生性情之交，采丞其一也。采丞以举人仕粤西，力战平匪，至今思恩府境内犹歌颂而思慕之。
　　
　　光绪庚子，前湖南巡抚陈佑民卒。陈自戊戌解组归里，居江西省城西山之麓，为其夫人黄氏谋安窀穸，适落一齿，因赋诗寄慨曰：“一齿先余同穴去，顽躯犹自在人间。青山埋骨他年事，未死还应饱看山。”因饬工勒石，树于墓上。秋登西山绝顶，又题诗曰：“西山高处白云飞，蜡屐穿云入翠微。彭蠡连江烟漠漠，匡庐溅瀑雨霏霏。乘鸾箫史今何在，跨鹤王乔去不归。四望渺然人独立，天风直为浣尘衣。”寄托高远，有遗世独立之概。津城失守，蒿目时艰，欷良久。不数日遽归道山。公子伯严，诗跨一代。近通音问，颓然老矣。伯严屡述程明道吾党激成之论，君子不当如是耶？
　　
　　滇省学使署有观海楼。庚子重九，霜天荐爽，愉庐师招饮院廨，宾朋六七，感怀时事。鹿泉赋云：“峻宇凌霄住上头，（琐院地高，累级始上。）宝书森列玉堂幽。星朝遍历今三载，云海奇观占一楼。嘉宴西园宜永昼，京华南斗不胜秋。翦镫莫问沧桑耗，且醉鹅儿酒百瓯。”亦一时之盛概也。余别有诗记之。
　　
　　时生亮三十年前文学之门人也。其俪李时英近复以诗学来问。《昆明杂咏》十二首最饶雅致。其一曰：“罗汉山坳石室开，渔舟蚁集浪成堆。千层石壁摩天上，三月春帆逐雨来。”可见其唱随之雅。
　　
　　逸尘孝廉少年得志，而性唯嗜书。购经史数十麓，读之弗辍，宜其赡也。夫学高者识自超，品自洁，诗更余事。近以小别，留诗赠我云：“悠悠文字交，尚惜远离别。况君义薄云，旧事可徐说。”又云：“桑海丁迁移，廿口共薇蕨。盗贼与奸民，虎狼复蛇蝎。迭遭攘灾，益以谗毁。颇听家业荒，幸免名誉<血蔑>。黄巾违郑乡，辽海容管膝。德本逊古人，怨尤正何必。纵不捷径由，亦避岩墙报。无已仍出游，卖文聊为活。”又云：“会垣冠裳林，穷巷门独闭。风雨抱遗经，愿言守残阙。今将有远行，往役义难阕。光霁何时亲，地僻知肯绝。幽兰分山阿，孤松任霜雪。但期素履贞，靡计谋生拙。事功无可为，庶几慎晚节。”嗟乎！生也不辰，学仍自得。俯仰天地，自乐其乐。中有所主，何问其他。君自解人，我附知己可也。
　　
　　朝鲜词人，颇有佳者，其气象狭小，则自古如斯也。甲午春，龙喜社主招宴君子馆。李正鲁字东诗：“竹翠花香境自偏，满堂俎岂配先贤。更搜胜迹开金馆，石墨淋漓接汉砖。（馆有河间献王砖拓本。）”“酒星高处聚文星，名士论交眼共青。屈指平生无此会，风流岂独让兰亭。”“感君磊落话情亲，翰墨煌煌不染尘。何幸良辰相践约，珠盘玉敦补前因。”又朝鲜状元李胄荣字酉斋诗：“感君风义重，新馆集骚人。文字各千古，烟华同一春。交踪随地胜，醉语露天真。谁秉芳辰烛，兹游已出尘。”又朝鲜仆正黄章渊字晚堂诗：“春日城西馆，言期君子来。诗书留汉殿，剑节上燕台。此地登高赋，何人专对才。空堂先哲在，多士扫青苔。”又朝鲜州牧锦散人李锡正字贤诗：“汉代河间正学崇，至今犹企日华宫。论才敢拟溟鲲化，得士曾间冀马空。北学一堂开霁月，东山千古被儒风。酒酣共奏《阳春曲》，雅颂承平世大同。”又朝鲜佥事崔性学字研农诗：“于戏君子专，千年乃出土。几人如获珍，手摹亦奇古。供之先哲祠，名义思所取。夙闻扈鲁翁，骚坛作盟主。词笔妙訇然，唐贤己接武。开馆咏新春，风流世罕睹。诸公皆俊髦，才可山龙补。题诗复作图，会做兰亭数。是时天气清，书牖转花煦。松竹交翠阴，香烟清缕缕。许心留远朋，珠玉互吞吐。嗟余瞻末光，有若睹元圃。奚翅论神交，萍踪慰散聚。中东今一家，君勖我推翔。几度赋皇华，京城重话雨。老怀犹不禁，谁得余勇贾。欲纪鸿雪因，我学渐胶住。惜别情无限，绿波怅南浦。”又朝鲜梧西人金水翼字天羽诗：“亭亭碧树罨朝曦，宣武城西先哲祠。大千春色槐街蚤，廿四番风花市吹。随轺三度游京国，龙喜诗盟盟砚北。旧馆旧传汉代名，断甓元铭君子德。黄金台前夕照明，图书彝器萃精英。回廊暂送词人さ，绮席杯摇使者旌。东海鲰生快相见，旧梦江亭池北宴。（原注：庚寅春曾与江亭之集，秋复至，赋池北精舍分韵诗。）耸肩又醉千蒲桃，天末暮云横白练。”诸作虽不为高，然非寂寂无闻者。今朝鲜已亡，想风雅亦与俱亡也。
　　
　　《诗》云：“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え灭灭，鲔发发。葭揭揭，庶姜孽孽。”连用六叠字，此十九首中“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所本也。而变句尾为句首，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此昌黎《南山诗》连用“或”字所本也，而变十二字为五十余字。《诗》云：“蓁蓁萋萋，喈喈，”即李易安“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切切”所本也，而变八字为十二宇。顾《毛诗》重字，变化尤多：“如飞如翰，如江如汉。如山之苞，如川之流。”“戎车单单、单单享享。”“驿驿其达，有厌其杰。厌厌其苗，绵绵其庶。”“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维其有之，是以似之。”“饮之食之，教之诲之。”“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亩。”“作之屏之，其其翳。修之平之，其灌其例。启之辟之，其圣其椐。攘之剔之，其其柘。”“勿矢我陵，我陵我阿。勿饮我泉，我泉我池。”“实方实苞，实种实α。实发实秀，实坚实好。实颖实栗，即有邰家室。”“恒之丕，是获是亩。恒之糜芑，是任是负。”“我执黍稷。我黍与与，我稷翼翼。我仓既盈，我庾维亿。以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招招舟子，人涉否。人涉否，须我友。”“采采苜，薄言采之。”“鱼在在藻。”“王在在镐。”极重复，极错综，五光十色，千变万化。倘视为小节，而谓可以忽之，昌黎辈岂愚者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七言长篇，连用题字．颠倒成文，词多意少，诚不足法。即摩诘之“终南有茅屋，前对终南山。终年无客常闭关，终日无心常自闲。”四“终”字，亦未为佳。然李嘉佑之“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摩诘添“漠漠”“阴阴”两叠字，久推妙手。《古诗》“行行重行行，”卓文君诗“凄凄复凄凄，”《木兰诗》“唧唧何唧唧，”苏题诗“东望望春春可怜。”太白诗“天姥连天向天横，”一句多叠字，叠字多奇变，视“嘈嘈切切错杂弹”，“烈烈轰轰做一场”，真有流滞之分。裴诗“宦途最重是文衡，（《旧五代史》本传作“词场最喜是持衡”，盖流传之误本。）天遣愚夫享（《旧史》作受）盛名。三主礼闱年八十，门生门下见门生。”叠三门字，亦自奇巧，终不及“天姥连天”之老横矣。太白诗“一杯一杯复一杯”，香山诗“东涧水流西涧水”，此等句法，近俗近滥。摩诘诗“一从归白社，不复到青门。青菰临水映，白鸟向山翻”，偶然重字，不足深论。余有句云：“洒酣击剑悲歌生，惟君将将将将兵。”又句云：“帝京景物君须记，三十三年三月三。”好奇而不能奇，好古而不如古，殊自晒巳。
　　
　　古仪工吟，夙有神慧。赠余诗云：“神驹产龙池，堕地即廉悍。贤书擢巍科，文章雄弱冠。黄河出碣石，看君骋汗漫。”则又以夙根誉我，我实不及。
　　
　　陈小圃师为周舜卿《题钱南园兼寄薛秋压大令二马图》：“枯藤缠树树倒披，下有两马黑白随。一马磨痒足并蹄，一马向天长鸣嘶。薛家旧物周得之，舜卿要我为颜辞。我于六法懵不知，独此画意深能窥。南国钱子吾所师，想其兴酣笔淋漓。韩干画肉肉丰肥，曹霸画骨骨奇。两人妙管一手持，目中早无李伯时。以此相马犹相皮，吾所谓意知者谁。君言马首无月题，马口一无黄金几。无显在背秋在骓，塞上健儿不敢骑。何况碧眼老髯贾，安能牵来坜下羁。王良造父当世希，放之中野斯为宜。是时钱子轩驰，霜骏凛凛湘江湄。方正不容ひ带褫，骐ら竟受皮我欺。秋良朋良有司，作画奇意当在兹。舜卿曰嘻匡说《诗》，与君说画同解颐。画余白纸光陆离，吮豪勿效相如迟。木叶欲脱风正吹，两马立待君其挥。”昆明为吾滇省会，奇才辈出，孙清愍、严恭肃、傅忠壮、毛用成最为奇杰。介庵和尚、虞山京卿亦称卓人。而南园独往独来，大开风气，小圃师私淑尤深，尝以宦囊建南园祠，可以并传千秋矣。
　　
　　壬寅冬余与丞、上珍等五人同赴京师，小圃师画《五马图》题诗，命余等和之。余有句曰：“频年赖师扶上马，马欲腾空人欲下。欲下不下须神力，一顾群空冀北野。”师亟赏之，书于图上。
　　
　　项城高勉之师学宗陆王，不背程朱。学问深纯，书法最佳，诗非所长也。有题王定甫通政（拯）遗墨二诗云：“芳年兼饰早还乡，恋阙孤忠矢不忘。凿壁匡衡遗疏稿，传家永叔擅文章。九天唾散珠玑碎，一纸书成玳瑁装。且起颍川延世泽，德星犹得聚南方。（令侄德中以拔贡为滇令。）”“清风艳说遍公卿，不独工书噪帝城。伏阙陈情荣伯姊，（胞姊例不得封，专摺邀允自公始。钊前岁援案入告，亦蒙恩允。）到门问字有诸生。伏波刻鹄今留训，逸少笼鹅旧擅名。一幅琳琅快先睹，执鞭未遂怅生平。”余受师教训最深，癸卯特元师犹以知人自诩，不数年卒于家。抚此遗迹，不胜泫然。
　　
　　谭叔裕观察，陈兰甫高第也。以经学名，词章尤佳。滇中古学，赖其提倡。见其《览海赋》一篇，规无开府。又见其《题陈圆圆画像》四诗，亦极典重。录如下：“早日平康负盛名，晚禅悦悟无生。红颜自是知几早，绝胜流离孔四贞。”“老濞风流暮岁娱，后庭斗草共群妹。不知步辇偕游日，曾过金蝉寺也无。”“尘世沧桑一局悲，休将入道笑蛾眉。君看遗老熊金辈，半作逃禅雪窦师。”“鸾影商山久杳然，荒坟间剩草秆秆。愿求好事陈髯叟，却为河东表墓田。”末句以陈文述比陈兰卿，盖图为兰卿临摹也。兰掷生于滇，宦于滇，风雅宜人，滇人多心折。尝与小园、竹溪诸君结莲湖吟社，刻诗成集，雅有唐音，非末世浪邀词名者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