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雪诗话

　　
　　姚安甘季贤字幼卿，润之之季子也。光绪壬午登贤书，年十五一赴礼闱，因亲老不忍远离，即绝意科名，藉学俸养亲，以孝闻。好研性理，不喜作诗，偶一为之，盎然古味，由才优而学粹也。《送松泉孝廉赴豫》云：“惆怅听骊歌，展转意如何？劝君深自爱，道远辛苦多。巍峨黔道山，苍茫楚江水。对此望中州，浩浩八千里。至止当何期，榴花照眼时。至时深颐养，居闲遣忧思。霭霭乘秋凉，归来未为晚。惜君千金体，努力加餐饭。”
　　
　　蒙古为淳维匈奴故地，沙平万重，风雄千载。顺康以后，文明日盛，与中原同法。梧门之文，策凌之武，其著也。吾师荣华卿协揆，吾友延清学士，文章卓卓。学土《送友诗》云：“一堂星聚并时贤，秋展西园胜去年。三树荫浓松挺秀，（十月十日席设三松苹堂。）万花香晚菊争妍。蝶来导客思萧寺，（今春牡丹花时，徐花农前辈招同薇孙学士小集崇效寺花下，见太常仙ア，薇孙为赋长歌。）骊唱催人赴楚天。（受苍方伯将取道湘鄂之官贵州。）此去黔中山水好，新诗遥盼使君传。”学士素工试帖，刻本久传，律体虽亦近试帖，而地灵人杰，何其超
　　
　　通海李子懿（文藻），茂才也。赠余诗云：“一腔怀抱学为缘，宦海归来讵惘然。移孝作忠遵鲁训、守先待后绍邹传。四时佳兴程明道，三策贤良董广川。自是彩云南现瑞，浙江流水溯渊渊。”赵纪卿孝廉云：“颂扬得宜，诗律亦细。”孝廉以诗名一乡，四十年前诵其佳作《泛祀湖》、《登秀山》，琅琅在口，当觅其全集以表之。
　　
　　诗人所契，多在山水、竹石、田野、风光、故人品多高尚者。
　　
　　禺山赠升庵诗最多，亦最工，尤以“松凉月坐华亭寺，花暖春游碧玉泉”二句最妙。碧玉泉在安宁，升庵题曰“天下第一汤”。盖以天下温泉，皆含矿气，独此无之也。题额今存。美国游滇者往浴毕，叹曰：“中国自古夸饰，往往夸国内为天下。此泉实为全球冠，天下二字，言大非夸。”
　　
　　叔度别后，依依梦思。诗筒往来，频劳黄耳。顷得其《癸亥四月初六日游三香山杂咏》：“名山游处辄题诗，故里名山久别离。二十余年重拄策，山灵笑我满吟髭。”“蹑踽攀萝逸兴催，凭临百里画图开。万峰突兀撑空碧，一线梅江天际来。”“天极遥连地极通，两仪开辟妙神功。天公欲炫奇山妙，太一峰当太一宫。”“闲曳孤筇揖老仙，仙山深处日如年。绛霄宫阙群真会，合有碑题碧落天。”“万株松树绿云横，炎夏凉风谡谡生。不羡茯苓千岁药，闲眠石枕听涛声。”“奇石苍松倚碧空，熙穰妇子酹神丛。犹存报赛祈年意，大好乡村太古风。”“盘石宁栖盘古神，香花争供石嶙峋。若教米老来游戏，袍笏犹应拜丈人。”“千家鱼沼涵空碧，万亩秧畴醮远青。忽忆昆仑山顶望，百泓秋水灿华星。”“城郭微茫映夕曛，昏鸦队队逐归云。好风一片来天末，下界人声上界间。”“山下村庄世外家，家家妇子艺禾麻。最怜佣贩皆冰玉，姑射神人末足夸。”“五岭烽烟遍战场，罗浮樵麓盗跳梁。山川奇胜堪安隐，福地琅环数故乡。”“桑麻鸡犬足山村，山口溪光翠锁门。未许问津到渔父，避秦即是武陵源。”“自号梅峰纪雪鸿，三香今画入诗中。一峰若种梅千树，万树梅花坐放翁。”自注：“余在京号三香居土，后侨居穗垣署梅峰精舍，皆示归欤之志云。”叔度诗才敏赡，下笔不能自休。昔者廖柴舟以古文名于粤东，日本重刻《二十七松堂文集》，推之与朝宗、冰叔并驾，余报叔度诗有句云：“文事我惭袁彦伯，松居人羡廖柴丹。”盖纪实也。
　　
　　欧阳君超，游滇久，自言忘其非滇人，旷雅可想。见拙著《诗话》、《钞诗》，示我《过洞庭》三首：“云水苍茫混太虚，此行端不为鲈鱼。鼎湖倘有飞升迹，愿访名山赋《遂初》。”“一气吹嘘橐功，片帆逆上仗西风。楼台倒影藏深碧，好个巴陵在水中。”“我自龙宫说法来，海涛喷雪五云开。谁言弱水三千里，一日行经十二回。”《嘉树》二首：“南荣有嘉树，绿叶何婆娑。春从寒谷回，百鸟声相和。树下为我庐，明窗触枝柯。朝夕勤宫书，神苦志不磨。鬓发忽已斑，隙驹徒奈何。念彼飞鸟适，而我形役多。愿言驾轻车，一吟《击壤歌》。”“一粒含大千，胜义谁能识。万花如缀锦，幻此空中色。玉屑霏庭阶，奇香坌满室。清烈沁心脾，莹然心愈白。蔚秀日在眼，长养钦帝力。开笑慰吾怀，衙斋聊自适。”且媵之以笺云：“《卧雪诗话》，南中巨观。愧未能佳，聊寄讽咏。欲施绳墨，惟大雅裁成之。”吁，谦尊而光，进境安可量耶！
　　
　　方黝石《诗话》仅见残本，转录其一，以见豹斑：“月前移寓北馆，在宣武门外松筠庵后，日与南坪话旧，并同游部中诸胜。归则共饮酒肆，相得甚欢。今日无事，乃更取《居敬斋诗》阅之，摘其隹者于此。五律如《坡贡道中遇雨》云：‘古驿少行客，鸟声时一鸣。雨催深谷晚，云截乱山平。樵路草痕没，野田秧水明。暮程何处宿，天外数峰晴。’《宿七星桥》云：‘墟落人家少，荒凉早闭门。山坳残雪聚，树杪冻云屯。野水明前渡，寒烟暗远村。愁看孤店外，斜月挂黄昏。’《南星驿》云：‘历尽蚕丛险，长征唤奈何。地偏山市小，人杂土音多。灯影收孤店，烟痕澹远波。循墙看诗句，把酒自吟哦。’《大散关》云：‘绝顶郁崔嵬、千盘仄磴回。人烟秦塞接，疏凿禹功开。石气含疏雨，滩声走怒雷。古来征战地，立马独徘徊。’《晓发广元县》云：‘客路贪行早，冲寒出郭门。冻云沉野色，残月带烟痕。木落霜威肃，江空水气昏。蓝舆迎晓日，握袖自微温。’《旅夜书怀》云：‘孤枕寻乡梦，寒窗洒半醒。虫声催月黑，萤火避灯青。乱世谁知己，浮生误识丁。壮怀人自惜，尤里一飘萍。’七律如《得家书》云：‘斜风吹雨夜将阑，竟夕愁人梦未安。世乱干戈随地有，家贫出处一身难。吟秋虫语当阶冷，破晓钟声到枕寒。珍重老亲书一纸，拥衾心绪万千端。’《七盘岭晓发》云：‘褒城破晓策征鞍，石磴萦纡上七盘。雪积未消山市小，冻云初散日光寒。猿号古木来空谷，马踏残冰过浅滩。宿梦乍惊心转怯，舆人愁说路漫漫。’七绝如《画眉关》云：‘藤花落尽雨昏昏，小驿荒凉昼掩门。何处猿声啼不断，画眉关外客销魂。’《嘉陵驿》云：‘罗径香吹石竹花，嘉陵古栈入山斜。山坳流水最幽处，时见野人三两家。’《观音峡》云：‘驿亭一度一徘徊，盼得睛天倦眼开。峡口忽生云一角，热风吹雨过山来。’《三交河》云：‘野莺啼彻子规啼，山路迢迢日易低。欲写归心向羌水，争先流到夜郎西。’《送险亭》云：‘送险亭边绿草肥，平原极目晚烟霏。此行合有新诗本，万叠青山一客归。’”其卷首有毕星楼（应辰）学使题辞一首，亦佳，因并录之。云：“碧云遏断湘水裂，长笛声高入寥。风回爽气凌清秋，与君诗境同超绝。君才健似脱鞲鹰，霜天下击成飘瞥。谈经说剑气纵横，感遇忧时情激烈。十年人事苦蹉跎，万里江山嗟远别。遥从冀北望天南，燕台落日昆湖月。长风相送来长安，重话畴昔转凄切。极天烽火照家山，苴兰城外屯回鹘。投笔慷慨竟从戎，凛凛平生真气节。跃马风生短后衣，出师誓饮花门血。计定方期大合围，军符谁料成仓卒。不教驱马出危城，和议当时计己决。郊外愁看狐鼠骄，军门早报弓刀撤。掉头从此辞戎旃，射策远来朝北阙。变化同期云路高，腾骧谁遣霜蹄蹶。自来福命胜文章，肯与鸡虫争得失。一官端次客京华，万古奇愁长郁勃。开编示我纪游诗，三年踏遍峨眉雪。剑南风物杜陵愁，写向岷峨悬健笔。放怀且请为君歌，许身稷契谁言拙。随陆能武绛灌文，珍重此才不世出。漫言科第即功名，好裕经纶明辅弼。我才颓放远输君，我诗真率态无律。酒酣气振更联吟，诗成唾壶击将缺。”星楼此诗，词旨研练，气味深醇，可传之作。按黝石以宝宁秀才橐笔入中原，与一时名土游，终于陕吏。著书极富，有《鸿蒙室丛书》三十六种，《诗话》乃三十六之一也。《诗经原始》，最为传诵。海内文家，盍多访之。
　　
　　余杭孙和叔先生树礼，埙篪介雅、弓冶传诗。杭州三年，谈艺至契。老居京门，音问常通。余筑小园，地仅丈余，园角一山，名曰金钟。题诗刻石云：“雅谈宜在山，山乃不可居。挈此小金钟，位之翠海隅。海岸市二里，海水清一渠。芦荷四三亩，榆柳十百株。兹山高尺五，广袤与之俱。海名人可借，山名吾岂虚。鼐鼎万锺粟，何如半园蔬。阡陌王侯第，何如一草庐。昂昂七尺躯，何如复何如。愿招旧谈友，愿补新著书。”拓纸寄京，和叔答笺云：“昔登缉雅堂，尝侍吾师居。（潘师毕琴在学使署延粱文忠选浙人诗，续阮文达《轩录》，余与先补山兄同任采访校勘。）自公来督学，复令陪坐隅。图书聚东壁，庇以屋渠渠。审定务雅正，邪说铲根株。公余间谈笑，恒与鸿儒俱。今则《郑》乱《雅》，俚言文空虚。（朋友讲习，会当以文，乃胸无典籍，崇尚白话，较以艰深文浅陋者，又逊一筹矣。大雅沦亡，于斯殆尽。）诗俗不可耐，气并无┺蔬。日下更芜秽，剧场入讲卢。（国立大学任男女青年以淫词艳曲合演，绝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别久溯畴昔，感想当何如。愿公勿自怡，亟上万言书。（山中白云，虽可怡悦，当不忍坐视天下陆沈也。）”又云：“宣圣恫中国，尝欲九夷居。拟与仲由偕，乘桴浮海隅。季路固勇者，狂喜笑轩渠。谓士当远谋，毋因觅守株。鸣凤集梧冈，宁与鸡骛俱。鹏垂天云，扶摇凌清虚。胡为甘学圃，恋此瓜与蔬。吁嗟儒雅士，无复承明庐。斯文亦既丧，此后将何如？四顾天地窄，提笔吾忍书。”两人性情，如胶如漆，文字交，性情交，胥于此见。
　　
　　帛道猷《采药诗》：“连峰数千里，修林带平津。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唐五龙曰：“此诗绝妙。”见《高僧传》。王半山窃其意云：“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何其相远也（《选诗拾遗》卷六）。按诗不相袭，余尝引半山诗为戒，已见前卷。不意五龙山人早持此论。五龙名尧臣，晋宁人，著书在明隆庆时，雅人也。其诗文不及半山，特所见甚精耳。半山诗文，亦不以评论为轻重，特后人当知戒耳。
　　
　　《劫余集》者，昆明王聚五孝廉肇奎著。孝廉性嗜书，兼嗜饮，孝友无间言。著书因兵乱而毁，今所存者名曰《劫余》，可伤也，亦可钦也。《言志》五古：“弱冠读儒书，天下为己任。民物胞与心，油然满方寸。忽焉肄举业，遂乃忘其正。Т逐章句间，学修我为政。我质本甚鲁，Т世而无闷。华门陋巷间，潜心学孔孟。”《坡贡道中》七绝：“征鞍已度夜郎西，碧草朝朝衬马蹄。屈指滇云今咫尺，树头一任子规啼。”《灌口滩》五绝：“山如奔马走，水似怒狮吼。舵师攘臂呼，扁舟出灌口。”“滩声动地来，怒涛连天起。心旌苦摇摇，移时犹未已。”《丙辰六月初二日为先君九旬阴寿，家祭有感》七绝：“鸡豚不逮生存日，死后徒劳荐馔羞。泉下有知应一笑，痴儿白发已盈头。”嗟乎！长安毡<毛>，瀛岛逍遥，廿载故交，一场春梦。孝廉易篑之日，语不成声，惟六字可辨，曰“吾前清举人也”，是不能不为之表章者。
　　
　　秋航先生为石屏任棠村（树南）后裔，学有渊源，著《乐亦斋诗钞》。以岁贡居乡授徒，竹轩先生其高弟也。余闻之故老云：先生得吴和甫诗传，而与朱次民、许五塘、朱筱园、戴雅南诸人友，砥砺专一。以元夕为差役所殴，竟呕血毙。石屏公愤，设至圣会以伸其枉，会至今犹存，俗名为“打差会”。雅南挽联云：“棠庄偕隐愿未偿，与我生、阅世态炎凉，风波变幻，郁郁百年身，抖擞尽热血满腔，吞声竟逝；兰社同人今有几，为君死、叹慈亲衰老，子女夭亡，茫茫千古恨，检点得狂诗一卷，洒泪长吟。”屏人传诵之。《五塘诗草》、《穆清堂诗钞》皆亟称先生诗，顾不获见，钞本为戴鼎卿所藏云。得之竹轩先生者，亟录副本，冀刻《云南丛书》中。名士沦落，终获显白，九京庶可无憾矣。戴鼎卿名燮元，石屏茂才，喜为诗，近亦逝矣，当访其集传之。
　　
　　次民先生称秋航明经曰诗人，箴予先生则云腹俭而欲学浣花，可乎？余谓二说皆允。今录二诗，以概其余。《昆华五律》十四首之二：“犹记辞家日，春寒入客途。关山愁马首。风雪暗龙湖。仆暖荒村酒，薪烦野店炉。劳劳竟何事，回首一长呼。”“离别寻常事，销魂却为贫。持家从拙妇，强饭祝衰亲。不尽烹雌感，长怀负米人。吾生惭马畜，未敢怨风尘。”
　　
　　古今隐逸多矣，渊明尤著；忠烈多矣，信国尤著；武将多矣，武穆尤著。皆文彩之故也。观《武穆全集》，诗词俱工。《满江红》谱入乐歌，今之文武学生，皆能诵之。谱为图书局员大兴高君连科所编，激发志气，何其壮耶！武穆有《题龙居寺》句云：“潭水寒生月，松风夜带秋。”又何逸也。
　　
　　张燧曰：韩文公志卢殷墓，言殷于书无不读，止用为诗资。平生为诗可诵者千余篇，至今一篇不传，非托于韩文则名姓亦湮矣。夫诗文之佚不佚，名姓之湮不湮，似亦微耳，顾古今人往往重视之。岂不以四大皆空，而空中有不空者在耶？可以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