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雪诗话

　　
　　燮元广文有《罗汉松诗》，瑕瑜不掩，长数十韵。为之删节，格律较遒，录存之：“黛色上参天，根深盘错久。兵燹屡遭逢，傲骨独自守。知尔不凡材，元气絪厚。妙诀得长生，群卉成难偶。一朝凌五云，我欲同携手。名为罗汉松，何处惹尘垢。昔日始皇封，曾以大夫受。但愿上天台，不愿将军绶。滋茂映玄珠，绵延寿逸阜。古干发天根，精神常抖擞。参佛不敢眠，时聆琼钟扣。植立万千春，亭亭垂不朽。”
　　
　　景韩中丞《师竹轩诗集》三卷，壬秋太史改本，两均刻之。刘固不高，王亦非经意者，录二绝以告知者。《巫峡》云：“江水滔滔去，白云心自闲。鸟飞人不到，花落满春山。”“朝朝复暮暮，云雨空阳台。回首孤帆外，桃花一树开。”
　　
　　近理旧作，删芜过半，游踪纪事，因题存诗。弃之仍存，存之仍弃，青灯灼灼，知味鲜矣。癸卯试保和殿，适逢太夫人生日，试卷既毕，殿前赋一律，有句云：“小人有母长生日，天子徵才及第花。”纪庆也。辛卯重九，夜宿白浪，有句云：“清怜秋月浅深色，冷对菊花长短枝。”纪游踪之僻也。乙巳随虚斋师游札幌观农学校有句云：“一蓑烟雨一犁春，愧我东西南北人。”纪游踪之远也。己亥游黑笼潭有句云：“三尺身留干净土，九泉心印浅深潭。”“碧沼游鱼迎客至，空山孤鹤送春回。”“茶花红处千枝雨，橘子丹时一局棋。”“朝霜林外铜钟响，古月梅边玉笛催。”当日寻幽之趣，及今思之，历历在目。诗未为工，削之宜也；事不可忘，摘录于此。
　　
　　六弟性情真挚，寄余句云：“书寄云中修史册，流传敬慰九泉心。”又云：“再语乾坤医国手。暂留桑梓意如何。”皆琅琅可传。
　　
　　孙佩珊女士年少嗜学，亦从吾游之弟子也。《翠湖》二绝云：“平湖春水碧盈盈，一片斜阳两岸明。红是莲花绿是柳，不堪处处子规声。”“长堤芳草恋行人，燕语花娇媚晚春。毕竟翠湖风景好，华山如黛柳如颦。”《夜泛滇池》二绝云：“白露凉于水，轻帆上下飘。渔灯萤火小，抱膝坐深宵。”“孤舟人未眠，霜寒天欲晓。落月橹无声，山林啼怪鸟。”女士即燮元广文之孙，有光燃脂，岂惟绳武。
　　
　　古仪同年同研，同谱同官，同居同老。今六十矣，两诗祝之：“天地两赘人，祝君复自祝。君有琴五弦，我有诗一幅。侧闻甲子周，寿筵开豆粥。本非肉食鄙，侑君以灵。翠海老龙眠，十丈柳烟绿。年年我随君，醉踏柳阴曲。”“柳根深九渊，柳叶垂万袅。叶叶同一根，天然出云表。陈袁本同族，不过分枝早。（袁出辕涛涂，本陈姓也。）兄事四十年，同胞直到老。天高风雨夕，一樽夜忘晓。聊写性情诗，镌入君诗稿。”
　　
　　孔庙诗最难作，唐明皇五律，空处著笔，第一篇也。叹、嗟、伤、怨，四字重复，五塘师改为“叹凤斯文在，伤麟吾道穷。”“道穷”与“伤麟”一事，“文在”与“叹凤”二事，亦未必胜原作。总之，不能一辞赞也。所感者三过山东，未谒孔林，今犹耿耿。衢州孔氏，至圣嫡裔，宋南渡时，凡曲阜车服礼器，随扈而南。圣像泐石，最为得真。督浙学日，适有争衢庙产者，因饬衢府保之毋失。孔博士庆宜晋省来谢，以圣像拓本见赠，谦六弟携归石屏，捐入图书馆。滇省圣庙重修，属谷作记，乃并钩刻圣像，俾邦人士敬同瞻仰焉。琐琐书之，用资掌故。
　　
　　《史记》列《孔子世家》，荆公疑之。何足疑也？中国世家，莫孔子若。《前汉》《孔光传》、《后汉》《孔奋传》、《晋书》《孔衍传》、《宋史》《孔宜传》、《明史》《儒林传》、《孔希学传》以及《魏书》之《孔伯恭传》、《金史》之《孔璠传》，正史伪朝，无不尊亲，几若一国之史，惟此为重，皆史公之遗也。昌黎诗云：“柄任儒术崇邱轲。”于孔道已无发挥。近人句云“美富仰宫墙”，益为赘语。要之孔林之中，不可再作诗也。
　　
　　甲子夏，省城连日火灾，惨不忍睹。梅生宗黄作《嗟哉行》云：“三月四月天无雨，骄阳灼干一片土。祝融烈烈从空来，嗟哉小民蚁上釜。昨日城中已不堪，今朝痛哭望城南。火势欲歇未肯歇，幻作红云衬蔚蓝。满地如麻人乱走，可怜无辜丧家狗。娘呼阿儿儿呼爷，疾行那敢重回首。忠爱之坊光焰高，十丈楼台匝地销。飞鸦乱窜惊蛇逸，万人束手千人号。劫灰烧冷日将暮，崩墙败屋人安住。夜静惟闻叹息声，不依家门作野戍。谁临沧海扬其波，快使甘霖降滂沱。惆怅苍龙何处是，民兮民兮奈若何！”夫火灾亦易防耳，防失其道，殃及池鱼。留此一诗，用作明监。
　　
　　高馥斋孝廉蕙，工八股文，诗亦清新。《咏雪兰》云：“喜近三冬雪，闻来一品兰。淡妆姑射面，风过舞姗姗。”《咏山矾》云：“叶与花齐吐，山矾品最馨。送来春一色，玉立自亭亭。”《夏日》云：“入夏人难健，松风一枕凉，踏烟欣客缓，采药怪僧忙。永昼情偏适，高谈乐未央。最当支枕卧，莫负此和光。”句如：“苍烟三面合，翠霭十分藏。”“红酣昆海畔，绿战彩云边。”“开径来佳气，寻幽到别乡。”眼前景物，毫尖芬馥，固佳才也。
　　
　　晋宁宋坤侯孝廉培厚，工制艺，好苛论人，而交我特谦和。以酒疾不起，惜哉！尝作《田家诗》，颇有辋川、太祝之致：“冻云侵野合，百草枯不肥。朔风清且寒，吹我衤发衤衣。安步过蓬轩，纵目开荆扉。雪净远山出，木脱枫叶稀。牛羊归别院，豚栅上斜晖。黍稻亦已熟，洒酒香菲菲。拨瓮邀邻翁，佳酿相与挥。人生有契合，富贵非所希。秉烛复陶然，对坐两忘机。”又有《改诗》一绝云：“百链精金火候频，一挥而就更何人。试看贾岛吟诗苦，极意推敲触骑尘。”夫马工枚速，各有所长，坤侯自道心得，固不必人人强同也。
　　
　　《唐才子传》杜苟鹤字彦之，牧之微子也。尝谒朱全忠，作诗称意。《旧五代史》称其善为诗，辞句切理，观“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之句”不虚也。《唐新纂》云：“荀鹤举进士及第，东归过夷门，献梁祖诗云：‘四海九州空第一，不同诸镇府封王。’”是荀鹤受知之证。史谓田头将起兵，阴令荀鹤以笺问至太祖，遇之颇厚，前后乖异。唐末诗人首推司空，次则罗隐。隐以罗绍威荐至钱鏐，鏐重之，品学兼长，荀鹤有愧多矣。人不重，诗亦遂轻。
　　
　　曩欲选滇四家诗，迄未成书。近与友谈，当扩为前后六家，剑川萧孝廉善选，深以为然，各赋一律，真令金碧生色。他日选诗刻成，孝廉十二章并传可也。钞存如下。前六家：杨石淙（一清）：“功业文章冠有明，如公何必以诗名。吐吞《骚》《雅》《石淙集》，镇厌风波砥柱仃。太璞摩挲彭泽宰，浣花胎息玉溪生，千钧一发空同语，不是雕虫小技鸣。”张禺山（含）云：“诗比文襄亦靳黪，并时不愧友升庵。空同门下青蓝喻，太保山中儒释参。萧《选》理精辞驳丽，草堂律捆气沈酣。故人手定珍遗稿，味外酸碱识苦甘。（石禅师得公集，为升庵手定，极矜慎，评语尤佳。）李中溪（元阳）云：“有道尊师推太岳，晚内典亦称诗。句如小谢工山水，体近中唐化凿椎。六客杨门清独绝，一生阮屐癖谁知。漫披游记传仙迹，别调风骚已自奇。”杨宏山（士云）云：弘山格老气清苍，律体精严企盛唐。出塞偶然吟杜甫，长城真可峙文房。一篷渔艇延新月，七尺书楼送夕阳。掷地铿然金石响，不徒星历究微芒。”担当（普荷）云：“英雄肝胆寄吟哦，老著{加毛}{沙毛}感慨多。复古犹思旧坛坫，狂游已负好山河。岛郊体借秋为气，燕赵人称地善讠哥。易水苍凉声变徵，惊间入破满庭柯。”苍雪（读彻）云：“夜寒谁识耸吟肩，讲席中峰几岁年。不愧清僧诗第一（此渔洋评语），其如故国路三千。（师值国变，诗中宫有沧桑之感。）志公古井寻无迹，萧寺疏钟度有缘。脱尽皎然蔬┺气，沧桑百感寄云烟。”后六家：张月槎汉云：“异龙湖比壮怀开，鸿博科当众口推。务观诗原无老态，士衡人说患多才。稿书谏草千缣值，（公诗稿多书于谏草背面，得者重之。）茗味寒闺十指来。（公京宦清寒，尝假其夫人针黹之费，市茶欺客。）选后遗编真面出，（袁树五先生精选公诗六卷，入丛书刻之。）空阶扫叶绝纤埃。”钱南园（沣）云：“平生崇拜南园老，诗外诗中大有人。也似换鹅书透纸，依然画马瘦通神。杜陵自洒思君泪，吏部谁訾辟佛文。几辈绣ひ真气少，如公方不愧词臣。”刘寄庵（大绅）云：“儒林循吏一身兼，亦有诗名海内传。书解撷腴訾獭祭，理惟探颐烛犀渊。鲁人曾绘未公叔，老妪能知白乐天。健处虽差真处好，细持铅椠与周旋。”师荔扉（范）云：“是真名士是循良，（滇系）之余翰墨香。咏史扁舟江月白，怀人孤榻海山苍。渊源冉阝不从师友，门户何曾隘宋唐。始识真诗关至性，愿编年谱语周详。（闻方君臞仙近编《荔扉年谱》。）”朱丹木（{艹ぬ}）石：“树义必坚语无懦，韩苏黄外自成家。诣深不觉聪明贵，妆淡翻嫌粉黛华。吴体偶拈摇柱隽，蜀游常梦锦江赊。精严更启存诗例，五子（谓五华五子也）编中孰剔瑕。”黄矩卿（琮）云：“《嗣音集》发吉光幽，心契苏亭识更优。近体唐人奉韩杜，古风邺下溯曹刘。精心隶事锤炉化，拥鼻微吟格调道。取殿六家独凭吊，高文大节炳千秋。”
　　
　　杨小亭大令为仲翱太史之子，少年能文，其诗已采入卷。近见仲华得大令手抄《倦游草》一卷，《秋虫吟》一卷，乃甲辰、乙巳间作。清近弱，链近凿。录最佳者《端阳》七律：“记得年年端午节，举家蒲酒聚团。一身胡已七千里，万里何堪重五天。自信升沈关福命，剧怜孤寂近神仙。闺中弱息思何似，定道征夫倘念旋。”《翠湖》五律：“夜夜莲湖梦，还来证卧游。芙蓉开似旧，杨柳不胜愁。煮茗倾荷露，谈经忆竹楼。故人江海隔，惆怅夜灯秋。”
　　
　　朱子眉《自题画》四言：“木古石古，烟重云重。任余所适，千峰一筇。”想见遗老荦荦之概。
　　
　　龚簪崖句：“孤月晴翻江影动，乱峰寒送雨声来”，彭竹林句：“一官手版随人后，万里乡心入雁先”，皆见称于随园。龚、彭，迤西名土。龚专于诗，诗成；彭勤于官，官显，而诗晦矣。即以前二联论之，龚句极力摹古，虽有痕迹，不失雅调。彭下句为薛道衡“人归落雁后”作一转语，较佳；上句不免粗俗。彭乃随园弟子，常与杨栗亭选滇诗，未见传本。
　　
　　《贮云诗话》自赏其“钟敲云际月”及“松径归樵担月明，青毡坐瘦封侯骨”诸句。凡诗只知链句便是下乘。又载其兄小鸾《山行》五言云：“林杪跨板桥，峰凹补茅屋。朝带白云游，暮扫苍苔宿。”其乡人某《秋渔》七律云：“青蓑绿笠志和船，秋雨秋风年复年。三板鱼榔敲落日，一灯蟹火浸寒烟。登盘玉尺宜沽酒，入市银刀不取钱。漫说吴淞鲈正美，安排归计老江边。”惜佚其名。
　　
　　门人梅少农宗黄性嗜书，购张复斋、熊仲山手抄诗稿各一册。仲山名家彦，在道咸间宦滇有名。稿乃专咏梅菊七律数十首，无一可取。《浇梅》句云：“本以冰霜为雨露，偏教汤沐到山林”，其翘楚也。复斋不知何许人，诗亦散漫，《鹿饮泉》句：“遥寻鹿饮泉，不见迹。一泓在山椒，斗坎浸天碧。”《缥缈峰》句云：“隔湖望西山，天外蛾眉小。及登西山望，山外天更杳。”较为可观。复斋有乾隆十五年自叙，名《拾枯集》。集为周某攘为己作，少农仍改题原名。拟为之传，雷子沛（作云）、李楚卿（宝）皆有文以赞。少农三迤后起之秀，韵事，因详记之。
　　
　　少农又得《扁舟集》、《滞渝集》、《部门纪事》手写稿，佚其名。以稿中诗字测之，盖蜀人苏刺史忠廷作也。刺史为人不具论。稿中有《夔门》七古云：“乙酉腊月日乙丑，楼船东下巫山口。逆风巨浪打船头，回旋作势经持久。维舟峡岸对东风，榜人闷气填胸钮。邻船得意逐渐来，坐稳还酹江神酒。一尊清酒满船香，神女空中应拍手。行雨行云两不妨，捕风捉影殊否否。昨游夔府城，同心二三友。强作平原十日留，赠行曾折长亭柳。为乘风利张征帆，白盐赤甲难回苜。旧雨多情那可追，一声长啸蛟龙吼。放胆重作御风行，水波不兴云亦走。须臾出险入巴东，回看巫峰九十九。”诗出东坡，有奇句，亦有弱句。
　　
　　检斋古诗巳采入前卷。近体如“人缘佳节老，春与故园同。缀草编香谙，飞花扬旗。”不失为佳。
　　
　　赵生思治，下笔千言，诗不经意。顾往往称其乡长胡君永龄之诗，持集示我，因摘其佳者。《乍见》云：“相离曾几日，乍见树含娇。对我清狂甚，无风自荡摇。（年假闭校还家，至翌年开学进校。校虽犹昔，而生意勃勃，似有眷恋之意，故有此吟。）”《欲得》云：“欲得春消息，何妨问柳条。天机虽不泄，隔岸手相招。”《甲子元宵月晦》云：“试问团月，如何自晦深。太空灯灿灿，元夜影沈沈。满极宜招损，阳升故降阴。盈亏原有数，天地本无心。”
　　
　　甘润之明经雨选泸西训导，六十日即辞归。高勉之学使嘉其行，与许广文印芳、张广文舜琴并举，诏加内阁中书衔。生平精研宋学，游门下者远迩以千计。子四人，皆积学成名。工书画诗学，古近体颇佳。《留别泸西土民》云：“一行作客已千里，浪博微官冷如水。饔飧止有苜蓿供，犹恐素餐受訾毁。自愧连衰无长策，腼颜称师对多士。无聊独坐书难消，翻阅架上残经史。忽然老病侵人来，冷热时作不由己。风雨虚窗永夜灯，问燠请寒惟一子。家山蝴蝶梦中归，客思吟蝉催树里。我欲久恋宦途浓，百忧感触从中起。触动离忧难久住，忙促归装具行李。亦知簪组荣我身，烟霞系情不自己。况复世事与愿违，未及瓜期决行止。此去闲闲十亩间，农桑旧业重经理。时还沽酒召邻翁，畅饮林泉斯可矣。”一时和者甚众，其门人胡衮臣进士辑而付梓，名曰《泸江归吟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