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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雪诗话
筱园在常德《寄内》落句云:“为报香闺休忆我,新春八日到辰溪。”怀若曰:“诗味永矣。”向湖《哭五塘》落句云:“偏怜照颜月,留影故檐端。”筱帆云:“诗味隽矣。”
先君忌日三十年,不胜悲感。静检手泽,得家谱读之,有族叔祖德公丙戌上元留别先君句云:“十载一携手,依依留看灯。”友爱情深,谨录于此。
稗官者流谓曹操兵败赤壁,走华容道脱险而出,见《三国演义》。《演义》出元人,而《陈简斋集》有诗云:“泊舟华容县,湖水终夜明。阿瞒狼狈地,山泽字峥嵘。”知宋人已先有传闻,故元人袭之。
朱子学当由词章始,迨注经籍,工考据,学乃大。专力道学,品高名高,诗为余事矣。顾其诗特佳,“击壤派”何足道哉!尝爱诵其句云:“东南望故山,上有玄烟浮。平生芝侣,寂寞今焉俦。朝游云峰巅,夕宿寒岩幽。为我泛瑶琴,泠然发清讴。”
马龙为吾滇穷州,文艺颇锢。阮元声父子后有杜诠,官仁怀县,亦铮铮者。杜题路南杨光禄以成《忠节录》句云:“云颓雁叫晓山雨,日落鸟啼秋柳烟。”阮氏无此佳句。
《忠节录》乃傅岩溪张月槎徵诗,以表扬光禄,其后人续徵以成书。如齐次风、汪师韩诸作,最为高爽。次则河阳张大令圮五律:“何处哭英雄?黔山惨淡中。二难全大节,五纸尽孤忠。猿啸婴城月,鸱号玉岭风。至今青史上,犹纪战袍红。”石屏周广文锳五律:“奸吏殊堪恨,偷生未即生。何如忠耿耿,长此气盈盈。归印原怀主,投书为救兵。同胞皆碧血,一一共丹青。”保山杨通政如松七律:“前代孤忠荷帝徽,身先擒逆肃戎威。守城绩既标铜柱,司马情甘卧铁衣。氛祲边南云万里,戈矛毕卫阵千围。婴锋苦拒连枝殒,祠表吾宗气自巍。”光禄弟兄殉毕节事,详《明史》本传。人不藉诗传,诗乃藉人传也。
沈归愚云,初唐应制多谀美之词,况当武后中宗朝,又天下秽浊时也。众手雷同,初无颂不忘规之意。夫应制之体,本不足以见高格,况以太平公主、上官昭容等主持其事,风雅扫地,不待言矣。盛唐以来,右丞、嘉州、少陵可谓奇杰,而《大明宫》诸诗,仍不脱应制习气。宋之欧、苏亦大才也。欧之《三日赴宴》、《内直对月》、《明堂庆成》、《群玉堂赐宴》,苏之《春帖郊祀》《庆成》等诗,殊不似他作自然。沿及明代,杨东里等竟以台阁体传,又其次也。
先四兄资政公二十丧富夫人,夫人之叔莘畲名训德,书联慰之云:“岂有蛟龙愁水失,更为鹰隼击秋高。”本义山句,倒后二字易“无”为“为”,心事宛然。
宜良孟氏《一门双节图》,严秋槎广为徵持。陈鸣玉诗云:“夫死不能生。幸夫犹有子。有子可承宗,抚子不敢死。衣食费经营,女红仗十指。劬劳十八年,成立母心喜。特为聘淑媛,婚姻烦媒氏。一朝儿童殇,母心悲不已。凶耗到深闺,誓以《柏舟》矢。血泪洗铅华,缟衣易罗绮。纺绩愿终身,为姑奉甘旨。姑曰儿何辜,媳谓当如此。如豆一灯寒,机声风雨里。天欲彰其孝,姑病几不起。市药无余赀,刲股或可恃。岂为欲沽名,只自行其是。潜德无不彰,哀感动邻里。叹此共姜贤,可再双璧拟。严氏有高汪(明大学士李东阳题其堂曰双璧)。孟门传许史。后先相映辉,贞节扶纲纪。”鸣玉为宜良作者,其乡后学许秋田孝廉钞示余,余求其原集,刊入丛书,孝廉诺之,未几而孝廉以病卒矣。孝廉文学优秀,思之怆然。
孙铁州书兼众家,画工花鸟。或议其不工词章,录其七绝云:“一梦荒唐结后缘,凡心尽处见诗仙。始知不是梅花影,酿出香云补画禅。”滇池西南涯有观音山,山有寺,铁洲题七律今犹存。信哉!诗逊画,画逊书。
乐山著《冈村诗集》,意境幽深,诗格特峻。《咏菊》云:“一枝潇洒故园中,酒友诗朋自不同。直待众芳摇落后,犹堪独立战西风。”诗品见,人品亦见。
李太史坤,诗笔蕴藉,味美于回,顾亦有以质朴胜者。如《乡泪》四首,情真语挚,远之轶少陵《羌村》,近之比南园《长风》,不必谓今不古若也。官京日同谒赵忠愍祠,相邀联咏,太史首唱云:“生不得附东林党,死不得赠南都谥。”一时作者咸为阁笔。继又云:“催科政拙抚字劳,内迁阳城为谏议。”又云:“真龙已系白练翔,骢马还教黄巾避。”用事入化,已见雅赡。又云:“遗骸藏此近百年,腹痛罕来黄鸡祭。松楸枯尽万莱满,破屋数间枕萧寺。都中昔绪枌榆社,庑下尚留《琅琊记》。款署九降大司徒,其年改称曰顺治。表忠肯作赵抃言,封墓早拜章皇赐。亦知桑梓极关情,多恐熏莸不同器。”如干将光芒,上腾牛斗。虽不满于王瑞简。而出以曲笔,余以为忠愍祠中自来无此作矣。因不肯再作,仅题一祠联云:“生气凛然,向阶前古柏摩挲,树犹如此;吾道南矣,望罢中故山迢递,瑰兮归来。”(按《思亭诗钞》刻此诗“拜章皇赐”作“商客例”,殆厚安于辛亥后自改,“商客”与封墓不贯,不如仍旧,或仅改下三字为“周丰赐”较佳。)
竹轩先生《不冷堂诗》搜存于《滇南丛书》中,樾村、厚安谄公皆极重之。后复得数十篇,见《尚志杂志》。近又见先生手迹有《题龟鸿堂诗钞》四诗云:“凤凰池畔五侯家,灵鹫峰前万里赊。不为承颜云彩下,何来吟兴点苍赊。”“寰区游遍境西南,山水锺灵次第参。闲话俨同诗警绝,欲呼龙女当经谈。”“非徒佳致咏翩翩,蔽芾棠阴有象贤。福禄重申思沐氏,一家功德尚留滇。”“琼草写就字婀娜,沧海珠光照洱河。杰构高标双塔峙,拟镌文石老岩阿。”又《和松山》二诗云:“文字知交缔夙因,阮公青跟感沈沦。恐妨蝴蝶飞阶去,末秩曾教作上宾。”“《阳春白雪》郢人讴,冷雨青灯破客愁。最见性情肝胆处,清吟半是为朋侪。”先生不以诗名,而诗格老成如是。恐其散佚,亟录存之。
吴学使存义提倡风雅,有功吾滇。余见激江顾明经文彬《东林吟草》一卷,山林之作,瑕瑜不掩。学使评点极公,且亲鲁其眉云:“合观诸作,才情奇越,笔致古拗。如珠佳句,美不胜收。然有疵瑕未尽处,再捆为整链,定是滇南第一大家。”其爱才劝学之心,可以想见。今录《东林》诗数首,以证学使之言。《自太华归》云:“石磴盘空下,轻舟载月眠。江帆风信好,南渡老龙泉。”《三清阁》云:“风犯危阶浪后先,廊腰桴角耸云天。黑山撩倒诸酋穴,逆水浑流大夏年。飞合铃摇于涧两,孤城塔隐万家烟。披襟更忆迷途险,醒酒濡毫画米颠。”《作文》云:“不离古人规,不受古人羁。古人何所学,工意复工词。今人非无美,古人非无疵。泥古不能古,终为古人欺。”《与洪梅坞舟次高峣》云:“江翻雪浪石沈鲸,学士丰标隐约清。短棹犯霜风一片,孤蓬受月夜三更。云缠沙雁洲无迹,恨奇秋虫树有声。漫话碧峣仙客像,当前即我未分明。”
庚戌岁,虚斋师至沪,余迎游西湖。千秋名胜,一叶小舟,师弟对语,未知较元礼、林宗何似。而鸿爪雪泥,如烟如梦,唱和之诗犹在,备录之以志不忘。余诗云:“三潭明月三潭水,卍字阑干卍字亭。好是放船寻白传,依然载酒问《元经》。荷开北渚千重艳,云敛南天一片青。四十八年游屐在,孤山鹤梦几回醒。”师和诗云:“故人相待西湖上,共访孤山放鹤亭。昨日鲤书君又报,昔年鸿迹我重经。别来无恙渚莲白,依旧有情堤柳青。云水乡中几鸥鹭,忽然高唱梦都醒。”
七绝以太白、龙标为极,已成千古定论。余谓“烟笼寒水”、“嵩云秦树”,飘逸顿挫,别一胜境,樊川、义山当并列为四家。空同、迪功、于鳞辈能为王李,不能为李杜。惟阮亭诸作尚庶几焉。或有以造句胜者,如放翁“江畔声声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有以俚质胜者,如放翁“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有以纤细胜者,如萨天锡“清夜宫车出上央,紫衣小队两三行。石栏干外银灯过,照见芙蓉叶上霜。”有以气势胜者,如郭定襄“甘州城西黑水流,甘州城北黄云愁。玉关人老貂裘敝,苦忆平生马少游”。此唐四家具体而微。
少时读明《雅颂正音》,喜丹阳顾利宾(观)《过吴淞》律云:“吴淞三万六千顷,震泽与之俱渺茫。鸿雁一声天接水,蒹葭八月露为霜。轻风漫飐渔榔笛,落日偏惊估客航。我亦年来倦游历,解缨随处濯沧浪。”评云:“生动深细,少陵家法。”又读《玉山雅集》,喜高则诚(明)《宿诜说公房晓起》五古云:“晓雨池上来,微风动寒绿。幽人睡初起,开窗见修竹。西山带层云,隐隐出林木。境寂尘自空,虑澹起常足。独坐无与言,流泉下深谷。”评云:“洒然而来,悠然而止。陶韦之遗。”读《唐人万首绝句》,喜刘长卿之“猿啼客散暮江头,人自伤心水自流。同是逐臣君更远,青山万里一孤舟”,郑谷之“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煞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评云:“味此数诗,不敢专翊青莲、龙标也。”
吾滇文献大家,当以荔扉先生为冠。《通志》称先生著作等身,今惟传《滇系》与《荫桩诗话》。其诗文集亦无全本,仅凭《嗣音集》诸书搜补之。《志》又称其笃桑梓,滇人过访,馈赠必厚。而先生竟以耳聋罢官,老居皖中,卖文为活。身死之日,赖张培南太守送归其榇。先生诗云:“生有文章惊海宇,死无骨肉送泉台。”又云:“一死尚多难了事,百年犹是未归人。”真可伤也。(据《滇志》,或曰此他人挽荔扉者,待考。)我辈后学,何以报之。曾记修《清史》,日与史馆诸人商之,列先生于《文苑传》。缪江阴云:“宜入《循吏》。”余曰:“滇人入《循吏》,有寄庵、月川诸先生,独《文苑》无人,以先生当之,无愧色矣。”众以为然,因录公诗而及之。
古人谈诗,以温飞卿“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先言当时,逆挽前事,最为变化。按:李义山“此日六军同驻马,当年七夕笑牵牛”,窦叔向“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皆此一类。然以较老杜之“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相去万里。
老杜《羌村》诗:“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娇儿不离膝,畏我却复去。”钱南园《远家》诗:“诸弟出营食,顾见蓬头妻。弟妇拜且却,小妹娇还啼。”两“却”字真情毕肖。
诗有以俚胜者,“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想见姑嫂之乐。“糗粮常共饭,儿孙每更抱”,想见田家之乐。余如“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看春又过清明节,算老重经癸巳年”,“吏民莫作官长看,我是识字耕出夫”。清白如话,必经百炼,始到此境。
昔人谓刘文房《过贾谊宅》诗:“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乍视之,写景耳。以贾赋迁史考之,“人去”、“日斜”皆切贾生,用事何超妙乃尔。考文房又有《使次安陆寄友人》句云:“孤城尽日空花落,三户无人自鸟啼。”“空”、“自”二字与老杜《蜀相》诗同用《史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真沧浪所谓“水中著盐,饮水方知盐味”。宋人学唐律多宗少陵,明人学唐律又重东川、辋川,而皆不道及文房。岂误于“五言长城”之评,遂忘其七言耶?
少亮同徵乃竺生介弟,优于政治。金陵一识,燕台再会。相契非常人比。余《咏金陵》句云:“六代魂归湖上草,三山翠落雨中秋。”又云:“春水新添二月绿,好山犹剩六朝青。”少亮亟称之。少亮诗不多作,而为之辙工。录其《和仲先中丞韵》云:“大厦原知独力难,孤忠耿耿寸心丹。一篇陶令赋《归去》,三策贾生谋《治安》。尽有烟霞供啸傲,却因楼宇忆清寒。五湖未是忘机地,欲作吴山立马看。”湘云翘首,故旧依依。遐景幽情,谁能遣此。
吾友镜棠,在经正书院同砚。吟咏之暇,时复中酒,翠湖柳阴,一尊兀兀,同人羡之。其讲西学,在风气初开时。虽不嗜诗律,而出口成章,芷江亦称其捷。有《和人游西山》诗云:“书生也作凤龙攀,诗和西南石室间。冒雨来寻修竹径,携云直上太华山。昌浦节内行将别,莼菜乡中梦已还。杯酒纵谈经国事,筹边时虑汉兵孱。”镜棠著有《滇中轶闻》一书,备述稗闻琐事,颇类《虞初》、《齐谐》。时复聚饮,狂态犹昔,而鬓毛俱斑矣。
瞑雨将夕,一舸西泛,草满新涨,碧峣暮烟。偕友人入升庵祠,抚寒泉之碣,寂坐移时,心与境逸。祠左壁有康熙庚午碑,宛平王照撰,云升庵初戍雁门,后戍滇,即虚斋师所谓“一窜雁门北,再窜彩云南”也。石有许宏勋诗碑云:“赢得千秋后,高峣庙貌崇。”谢琼诗云:“万里心悬滇海月,百年梦断帝城钟。”诗虽未雅,韵事足传。
二十曰廿,三十曰卅,四十曰,见《说文》。而古人亦多用之。惟廿本音匿,入声,而俗读念,去声,遂有误念字者。商贾则可,绅先生难言之矣。考竹垞《词综》,宋政和士人词有《赠妓崔念四》一阕,词中隐含二十四之意,误念为廿,实始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