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雪诗话

  
  杨迥楼先生喜著书,余所见者为《养正语寄》、《苍诗集》《文集》《赋集》、《滇中琐记》,均付梓人。近今来好学之乡长,不可轻也。诗有句云:“芭蕉叶大遮官闼,菜子花黄上废台。”颇自喜。可继杨栗亭“凉月一天荒驿白,好花三径故园黄。”栗亭句已采入《滇系》,前后二杨,实堪伯仲。
  
  季弟邻水县公,以政事称病,卒于任。不以诗见长,而诗自可诵。《倒扑金钟有感》云:“再拜先茔感慨多,生平事事恨如何。回思昔日教儿语,怕听今朝飞鸟歌。”“二十年来如幻梦,八千里外望高科。回头不识斜阳近,一路凄清暮霭过。”《杂诗》云:“宝鸭犹留篆,流莺乍绕枝。窗虚花雨后,人坐柳烟时。”《春草》句云:“人迎陌上踏双屐,春到窗前醉一觞。”《富良江》句云:“茶山擅利天下珍,木棉土锡物产美。有地无策不可安,有策无人讵可恃。况乃游勇愤且武,进退退进不畏死,但患边将日日弱,不能防维慎终始。”虽一鳞一爪、可想见其立行治事之大略矣。宣统三年,海盐任静岩孝廉寿彭,编其集六卷:一公牍,二古文,三诗,四家信。五杂稿、日记、对联,六荣哀录,名曰《遗爱集》。序有云:“先生治绩,在人耳目,固彰彰若是。虽无撰著,已足信今而传后。况斯集之裒然成帙,忠孝之怀,溢于言表,循良之政,洽于民心。吉光片羽,尤足宝贵于后世乎。”丙辰冬,陈小圃师辑滇诗文为之传云:“嘉端字少凝,石屏人。光绪间滇建经正书院,与兄嘉谷(树五)俱为高材生,肄业其中。荣昌忝主讲席,知其孝友诚笃,心嘉之。及树五入词馆,擢特科第一,出仕浙江。少凝亦出宰于蜀,当道屡试以事,称其能,委署邻水县。少凝以为民疲命自矢,时新政纷烦,穷日夜经营,百端具举。甫一年,积劳以殒。邻民德之,为袁公社以祀,可谓良吏矣。《遗爱集》六卷,今择其文十余首,入《滇文丛录》而略叙其梗如此。后之览者,得以知其人焉。”呜呼!经正高材生,登仕版者固不乏人。而孙文达(采丞)在粤西办贼有声绩,未几呕血死。少凝又在蜀为民疲命以死。皆盛年夭阏,未竟其用,岂不痛哉!
  
  邻水卒日,同人多以诗挽。霸州高朗仙主政云:“浩劫悬眉睫,生才恨己迟。横流谁与遏,君子竟先危。落日栾公社,秋风蜀相祠。古今同寂寞,徒系后人思。”旌德汪新予主政云:“海内推循吏,巍然遗爱祠。斯人不可作,万姓正疮痍。滇水还灵榇,巴山载口碑。九原难瞑目。老母又孤儿。”诗以真情见长,常推此类。
  
  家广文兄性情高洁,学问纯熟。任巧家训导,五日即归,以足疾卒。挽者云:“得袁劭公心传,大局艰危,每念国家辄流涕;有陶渊明脚疾,一官归隐,常留天地是中声。”诗存七首,厚安选四首,而《戊戌送母》二首未选。余尤爱此二首,谨录之:“一年十二月,月月母爱惜。一日十二时,时时母扶持。”“花花艳朱藤,叶叶茂紫荆。全赖母灌溉,全赖母经营。”可谓得性情之真,与乐府神肖也。兄从许心葵先生游,先生有诗云:“参天老树绿围屋,野渡一灯红过溪。篷背西风吹酒醒,半山叙月竹鸡啼。”师以文胜,弟以质胜,可谓双美。
  
  《楚骚》云:“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纷”发语辞。邱希范《思贤赋》:“纷吾既有此固陋,荷君子之渥惠。(《艺文类聚》二十一。)”孟襄阳《登鹿门山怀古》云:“纷吾感耆旧,结览事攀践。”储太祝《贻余处士》诗云:“北望是他乡,纷吾即游土。”《沧海遗珠》朱经有“纷吾欲下巫阳招”之句,皆本于《骚》。(《离骚》喜用纷,“纷总总其离合”,“纷独有此垮节”,皆是。)
  
  施武明,无锡人,有七绝云:“猪街才罢又龙街,蛮女牵羊入市来。背上担儿尝惯负,胭脂落尽小桃开。”道滇中墟市之景,极肖。
  
  小帆柬云:“半年不见,积想为劳,知案头又盈稿三尺矣。兹有小诗数首,为军次之作,录尘匠门,或足备诗话之选。”《寄怀内子》云:“病久春侵骨,愁多夜摘髭。从军思马革,知己怨蛾眉。慷慨登城日,纵横草檄时。丈夫身许国,莫漫数归期。”《军中寄内》云:“兵卫森严幕府深,卧听笳鼓夜沈沈。城南战后容颜老,博得金章佩左襟。”“闺中帐下各春宵,懒调青螺眉檬描。珍重片言凭驿使,凯旋携手过花朝。”嗟乎!此丙辰春日所寄也。不及一年,小帆逝于河口。余挽以联云:“江浪泣英雄,既痛逝者,行自念也;诗卷留天地,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盖小帆多佳作,实胜同侪。三诗虽非经意,而宿草伤怀,忍不代之流传耶!频展遗笺,无一泛泛语,尤令人增知己之痛也。小帆尝语余曰:“君其蚕乎?日日吐未尽之丝。”应之曰:“吾乃病蚕,日日吐尚日日眠也。”孰知小帆竟逝耶!间草诗话,何足道者。小帆曾览之赏之,屡寄诗道及,良用渐已。
  
  荆公《唐百家诗选》,宋牧仲影刊最精。荆公序云:“余与宋次道同为三司判官,时次道出其家藏唐诗百余编。诿余择其精者,废日力于此,良可悔也。虽然欲知唐诗者观此足矣。”余观选中佳诗,诚为美富。较之《河岳英灵》、《才调集》、《中兴间气集》,殆远胜之。惟初唐不选四杰,犹可言矣,曲江、伯玉一字不登,何耶?盛唐不取少陵,或以公不喜丝为词。夫人生嗜好,洵不必同。不喜少陵,何足为公病。顾太白、辋川岂在襄阳、太祝下,文房之逸调,昌黎之奇笔,飞卿之丽词,香山之真语,义山、牧之深情雅致,悉遭摈斥,得毋过耶?或曰,“次道家藏仅百余编,公所选百有三家,于李杜诸家并非摈斥,乃次道家未藏耳。”然荆公生平自尊,不轻于随声附和者,或有意摈斥名家之书、以白标具眼,未可知也。
  
  丕佑自京来书,毕业大学。余口占一律云:“凉秋云敛夕阳红,忽报驰声艺苑中。弱岁缀文惭学士,阿孙解笑问而翁。剧愁万马西风劲,却喜双鱼北道通。丹桂花开家酿熟,灌花待汝课奚童。”时北方兵乱,虽毕业未即归也。
  
  锺仲伟诗品,王州称其语妙,余推为百代伟作。首论古诗,乃指《汉书》所载而流传至梁者,非《文选》《十九首》也。故除陆拟十四首之外,尚有四十五首。次论李陵诗,不以为后人伪作,与昭明同识。所云“其人既往,其人克定。今所腐言,不录存者”,开后世不录生存之先例。(裴子野《选举论》:“蔡邕等之俳优,扬维毁为童子。圣人不作,《雅郑》谁分。其五言为诗家,则苏李自出。”见《通典》十六。《文苑英华》作《雕虫论》。裴与锺同时而行荤较先,亦不以苏李诗为伪也。)
  
  王维《送晁监归日本》诗:“向国惟看日,归帆但信风。鳖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李洞《送人归日本》诗:“岛屿分诸国,星河共一天。”确切不易。晁监在唐都日久,《全唐诗》载其诗亦有盛唐风味。今人谈中日国势者,不复言此矣。(《南部新书》:大中年日本国王予求唐围棋,上敕待诏顾师言敌薯,出楸玉局冷暖棋,是日本围棋之所由本也。)
  
  《五芝堂诗草》,昆明李作舟著。李举乾隆庚子,有善行。相传其为吴井土地神。此亦《隋书》韩擒为城隍之说,不深辨也。诗颇清峭,如“蛮烟新栈火、边戍旧芦笙”,甚佳。
  
  李后主造墨,以奚廷为墨务官,赐姓李。所造墨皆有廷名,并有“监官臣夷中臣子”和“臣卞”等字,故古今谕墨以李廷为上,子承宴次之。宋刘子翠诗所谓“枯皮剥裂弄几元刂,断精坚磨不杀”,晁冲之诗所谓“我闻江南墨官有诸奚,老超尚不如庭。后来承宴复秀出,喧然父子名相齐”是也。杨诚斋诗云:“墨家者流老蒲仙。”又云:“后来夔州有梁杲,迩来黟川有吴老。”知李后推此数人。明则方子鲁为著,竹垞称其坚能削木。余家藏方氏一斛坚,固可称细与润,尤可喜。愧无诗以章之。
  

  ●卷四
  
  诗有出韵者,纪晓岚谓之奸韵,或谓之犯韵。顾古人有故为落韵者,《鉴诫录》载李如实落韵诗云:“路旁伤羸牛,羸牛身已老。两眼不能开,四蹄行欲倒。牛曾少壮时,岁岁耕田早。耕郁春秋田,驾车长安道。今日领头穿,无人饲水草。喘也不能喘,问也没人间。”又曰:“炎蒸不可度,执尔生凉风。在物成非器,于人还有功。殷勤九夏内,寂寞三秋中。想事应有语,弃我如秋扇。”两诗末韵皆戏笔,不意五代时人有此风气。
  
  元代帝王少能诗,惟传文宗律句云:“两三点雨不成水,六七个星犹在天。”考五代时卢延让句云:“两三条电欲为雨,七八个星犹在天。”当时号虞诗为容易格,意元帝亦惟习此容易者。
  
  唐人一字至七字诗,作者甚粟。今姑录元微之一首,将以为戒,非取之也。“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砂。铫煎黄蕊色,宛转麴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又有一言至十五言诗,惟见杜光庭《道德》、《古今》二首,尤为俗谬。今亦录一,以资笑噱。“道,德。清虚,玄默。牛帝先,为圣则。听之不闻,搏之不得。至德本无为,人中多自惑。在洗心而息虑,亦知白而守黑。百姓日用而不知,上七勤行而必克。既鼓铸于乾坤品物,信充仞于乎东西南北。三星高拱兮任以自然,五帝垂衣兮修之不忒。以心体之者为四海之主,以身弯之者为万夫之特。有皓齿青娥者为伐性之斧,蕴奇谋广智者为盗国之贼。曾未若轩后顺风兮清静自化,曾未若皋陶迈种兮温恭允塞。故可以越圆清方浊兮不始不终,何止乎居九流五常兮理家理国。岂不闻乎天地于道德也无以清宁,岂不闻乎天地于道德也有逾绳墨。语不云乎仲尼有言‘朝闻道夕死可矣’,所以垂万古历百王不敢离之于顷刻。”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二诗作一问一答之势,久推佳胜。余见荆公《唐百家诗选》,崔颢作《江南曲》二首,则另取后一首云:“下渚多风浪,连舟欲渐稀。那能不相待,独自逆潮归。”更觉超妙。盖崔诗本三首,取者各不同耳。
  
  《齐东野语》:《文选》不收《兰亭序》,亦前辈选诗不入李杜之意,识者试评之。按公谨所谓前辈,当指荆公。(公谨家藏四万余卷,可谓富矣。)
  
  《蹇斋琐缀录》载明仁宗《和曾子棨象奕诗》云:“二国争强各用兵,摆成队伍定输赢。马行曲路当先进,将守深宫戒远征。乘险出车收败卒,隔河飞炮下重城。等闲识得军情事,一著功成见太平。”象棋之法,可谓显明。考梁武帝《棋赋》似开象棋之允,若《艺文类聚》七十四,北周王褒《象戏经序》所言天文、地理、阴阳、时序之类,则非棋矣。《琐缀录》为尹直撰,诋白沙康斋疑其过实,《明史》即持此谕。
  
  《齐东野语》载一诗:“花竹幽窗午梦长,此中与世暂相忘。华山处士如相见,不觅仙方觅睡方。”蔡季通有睡诀云:“睡侧而屈,觉正而伸。早晚以时,先睡心,后睡眼。”按:睡之有方,诚所宜觅。然惟不觅者,方善睡耳。
  
  (楚辞)用“些”,音苏个反。沈括《梦溪笔谈》云:“即梵语萨啭诃三字合言之也。”按:存中此说疑误。“些”与只、止、兮、而,皆语尾也。周入安得有梵音?
  
  和凝作艳词一编,名《香奁集》,嫁名韩偓,沈存中痛诋其奸。余初疑致尧为人,不似作香奁诗者,得存中说而恍然。
  
  伯膏作《爨碑》七古,仿昌黎《石鼓》、升庵《禹碑》之长。“七尺二寸生铁立,一千余字光陆离。波磔点画何峭奥,隶非汉体篆非斯”,此数语最有光焰。
  
  边华泉五绝:“庭下何所有?有萱复有芋。自间秋雨声,不爱芭蕉树。”王弇州云:“芭蕉岂可言树?不如改‘自怜秋雨声,不爱芭蕉色’,或‘自怜秋雨滴,不复种芭蕉’。”朱竹垞云:“《维摩经》是‘身如芭蕉树’,芭蕉未尝不可言树矣。”余观《艺文类聚》八十七引晋卞承之《甘蕉赞》云:“扶疏似树,质则非木。高舒垂荫,异秀延瞩。厥实惟甘,味之无足。”夫曰似树,曰非木,是蕉实非树也,非树安可言树哉?竹垞之学过于弇州,论蕉似弇州为胜,特亦不必改华泉之诗耳。
  
  臞仙藏滇先正书画甚多,余曰:“君可作《滇南书画录》,金碧山川,当为生色。滇中不可少之书也。”癯仙藏担当自书《山居》诗一幅云:“夕阳倒挂晚风凉,一股松阴百丈长。只许山僧来作枕,不容天地使人忙。”又陈卧庐自题《画梅》诗云:“岁寒然后见生平,冒雪干霜独守贞。花比温公簪者好,气同赵轨水之清。锦春桃李承风茂,官样文章照日明。玉质得于天本厚,殊他弱质饮香名。”卧庐名达,宜良人,一号雉山,工擘窠书。此诗乃赠寄庵者,其工远逊于担公也。癯仙属余题为五古诗,应之云:“癯仙性爱梅,尤爱滇先儒。告我获奇珍,梅画出卧庐。我知卧庐好,擘窠工大书。今见卧庐画,画与书无殊。墨花黑一丈,花腴干则枯。将毋龙泉梅,化身有龙雏。昔为寄庵奇,今归癯仙癯。灵物惯能飞,问君箧何如?”
  
  晋宁李广文承祜,诗功颇深,著《怡云诗钞》三卷。五律较佳,槎丫粗犷,亦时有之。《盘龙寺》句云:“福地千年留寺在,昆池百里抱山来。”《母忌日》句云:“仰天不改青,望云不改白。虽然敝庐在,隔断母颜色。”数语颇饶深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