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苑萃编

○苏黄词评陈后山云：“子瞻以诗为词，虽工非本色。今代词手，唯秦七、黄九耳。”予谓后山以子瞻词如诗似矣，而以山谷为得体，复不可晓。晁无咎云：“东坡小词，不谐律吕，盖横放杰出，曲子中缚不住者。”其评山谷则曰：“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乃著腔子唱好诗耳。”此言得之。［滹南诗话］
○苏词非不及于情晁无咎云：“眉山公之词短於情，盖不更此境耳。”陈后山曰“宋玉不识巫山神女而能赋之”，岂待更而后知，是直以公为不及於情也。呜呼，风韵如东坡，而谓不及於情，可乎。彼高人逸才正当如是，其溢为小词而闲及於脂粉之间，所谓滑稽玩戏，聊复尔尔者也。若乃纤艳淫，入人骨髓，如田中行、柳耆卿辈，岂公之雅趣也哉。［同上］
○谓苏轼以诗为词大是妄论陈后山谓东坡以诗为词，大是妄论，而世皆信之。独茆荆产辨其不然。谓公词为古今第一。今翰林赵公亦云，此与人意暗同。盖诗词只是一理，不容异观。自世之末作，习为纤艳柔脆，以投流俗之好，高人胜士，亦或以是相胜，而日趋於委靡，遂谓其艳当然，而不知流弊之至此也。文伯起曰：“先生虑其不幸而溺於彼，故援而止之，特立新意，寓以诗人句法。”是亦不然。公雄文大手，乐府乃其游戏，顾岂与流俗争胜哉。盖其天资不凡，辞气迈往，故落笔皆绝尘耳。［同上］
○苏轼西江月古今词话云：“东坡在黄州，中秋夜对月独酌，作西江月词云：‘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月已鸣廊。看取眉间鬓上。酒贱长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对孤光。把戋凄然北望。’坡以谗言谪居黄州，郁郁不得志，凡赋诗缀词，必写其所怀，然一日不忘朝廷，其怀君之心，末句可见矣。”按聚兰集载此词注云：“寄子由。”故后句云：“中秋谁与共孤光，把戋凄然北望。”则兄弟之情，见於句意之间矣。疑是ヘ钱塘时作，子由时为睢阳幕客，若词话所云则非也。［茗溪渔隐］
○苏轼戚氏程子山舍人跋东坡满庭芳词云：“予闻之苏仲虎云，一日，有传此词以为先生作。东坡笑曰：‘吾文章肯以藻绘一香篆盘子。’然观间如‘画堂别是风光’及‘十指露’之语，诚非先生所云。”子山所说，固人所共晓。予尝怪李端叔谓东坡在中山，歌者欲试东坡仓卒之才，於其侧歌戚氏。公笑而颔之，邂逅方论穆天子事，颇摘其虚诞，遂资以应之。随声随写，歌竟篇就，才点定五六字。座中随声击节，终席不间他词，亦不容别进一语。临分曰：“足以为中山一时艳事。”然予观其词有曰：“玉龟山、东皇灵媲统群仙。”又云：“争解玉勒香存。”又云：“莺辂驻跸。”又云：“肆华筵，间作吹管鸣弦，宛若帝所钧天。”又云：“倒尽琼壶酒，献金鼎、乐固大椿年。”又云：“浩歌畅饮，回首尘寰。烂熳游、玉辇东还。”东坡御风骑气，下笔真神仙语。此等鄙俚猥亵之词，殆是教坊倡优所为，虽东坡灶下老婢，亦不作此语。而顾称誉若此，岂果端叔之言耶。恐疑误后人，是不可以不辨。［梁溪漫志］
○苏词用王昌龄诗“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东坡句也。后见王昌龄梅花诗云：“落落寞寞路不分。梦中唤作梨花云。”方知东坡引用此诗。［高斋诗话］
○苏轼卜算子野客丛书云：“东坡在惠州白鹤观，惠有温都监女，颇有姿色，年及笄，不肯字人。闻坡至，喜曰：‘此吾婿也。’一夜，坡吟咏间，其女徘徊窗外，坡觉而推窗，则女逾墙而去。坡物色得其详，正呼王郎为媒，有过海之事，此议遂寝。其女不久卒，葬於沙汀之侧。坡回，为之怅然，故作卜算子词也。”梨庄曰：“此言似亦忌公者以此谤之，如阶下簸钱之类耳。小说纰缪，不足凭也。”［词苑丛谈］［裴按：词为咏雁，当别有寄，不得以俗情附会。］
○苏词不可限以绳墨山谷云：“东坡道人在黄州作卜算子，有拣尽寒枝不肯栖之句。”或云：“鸿雁未尝栖宿树枝，惟在田野苇丛间，此亦语病也。”此词本咏夜景，至换头但说雁。正如贺新郎词“乳燕飞华屋”，本咏夏景，至换头但说榴花。盖其文章之妙，语意到处即为之，不可限以绳墨也。［渔隐丛话］
○苏轼卜算子真迹赵右史云：“余顷於郑公实处，见东坡真迹书卜算子词。断句乃云：‘寂寞沙汀冷。’刊本作‘枫落吴江冷’，词意全不相属也。”［耆旧绩闻］
○苏轼别参寥词东坡别参寥长短句云：“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向钱塘江上，西兴渡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记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按羊昙为谢安所爱重，安葬后，辄弥年不行西州路。尝因大醉，不觉至州门。左右曰：“此西州门也。”昙悲感，以马策扣扉，诵曹子建诗曰：“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邱。”因恸哭而去。东坡用此故事，若世俗之论，必以为成谶矣。然其词石刻后，东坡自题云：“元六年三月六日。”余以东坡年谱考之，元四年知杭州，六年召为翰林学士承旨。则长短句盖此时作也。自后复守颍徙扬，入长礼曹，出帅定武。至绍圣元年方南迁岭表，建中靖国元年北归，至常，乃薨。凡十一载。则世俗成谶之论，安可信耶。
○苏轼贺新郎苏子瞻守钱塘，有官妓秀兰，天性黠慧，善於应对。一日，湖中有宴会，群伎毕集，惟秀兰不至。督之良久，方来。问其故，对以沐浴倦睡，忽闻叩户甚急，起而问之，乃乐营将催督也。谨以实告。子瞻已恕之，坐中一ヘ，怒其晚至，诘之不已。时榴花盛开，秀兰折一枝，藉手告ヘ，ヘ愈怒。子瞻因作贺新凉，令歌以送酒。ヘ怒顿止。词曰：“乳燕飞华屋。悄无人、庭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门外谁来推秀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俱尽，伴君幽独。浓艳一枝细看取，芳意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子瞻之词，皆纪前事，取其沐浴新凉，故曲名贺新凉也。后人不知，误作贺新郎，盖不得子瞻之意。子瞻真可谓风流太守，岂可与俗吏同日语哉。野哉杨之言，真可入笑林矣。东坡此词，冠绝古今，意高远，宁为一妓而发耶。“帘外谁来推秀户，可却是、风敲竹”等语，固唐人“帘开风动竹，疑是故人来”变化入妙。今乃云：“为乐营将催督”，可笑者一。“石榴半吐红巾蹙”至“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等句，因初夏时，花事将阑，榴花独吐，因以红巾拂取，写其幽闲之意。今乃云：“榴花盛开，折奉府ヘ”，可笑者二。贺新郎乐府旧调，今乃云取其新沐，后人讹为贺新郎，此可笑者三。东坡此词，不幸横遭点污。江左有文拙而好刻石者，谓之讠令痴符。杨之类是也。［苕溪渔隐］
○黄庭坚书荆公集句鲁直书荆公集句菩萨蛮词本云：“数间茅屋闲临水。窄衫短帽垂杨里。花是去年红。吹开一夜风。娟娟新月偃。午醉醒来晚。何许最关情。黄鹂三两声。”因阅临川集，乃云：“今日是何朝。看余度石桥。”余谓不若“花是去年红，吹开一夜风”为胜也。［苕溪渔隐］
○莫少虚词旧传水调歌一曲，其首章云：“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以为黄鲁直所作。蜀人石耆翁言，此莫少虚壮气词也。少虚又有浣溪沙词云：“宝钏湘裙上玉梯。云重应恨翠楼低。愁同芳草两萋萋。”又云：“归梦悠扬见未真。绣衣恰有暗香薰。五更分得楚台春。”皆造语新隽。但晚岁心醉富贵，不复事文章，今人鲜有知其作者。［苕溪渔隐］
○秦观满庭芳秦少游满庭芳“山抹微云，天黏衰草”，今改本黏作连，非也。韩文“洞庭汗漫，黏天无壁”，张祜诗“草色黏天恨”，山谷诗“远水黏天吞钓舟”，邵博诗“老滩声殷地，平浪势黏天”，赵文词“玉关芳草黏天碧”，严次山词“黏云江影伤千古”，叶梦得词“浪黏天、蒲桃涨绿”，刘行简词“山翠欲黏天”，刘叔安词“暮烟细草黏天远”，黏字极工，且有出处。若作连天，是小儿语也。［词品］
○秦观用隋炀帝诗“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之句，人皆以为少游自造此语。殊不知亦有所本。予在临安，见平江梅知录云：“隋炀帝诗云：‘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少游用此语也。”又余尝读李义山效徐陵体赠更衣诗云：“轻寒衣省夜，金半熨沉香。”乃知少游词“玉笼金斗，时熨沉香袖”与“睡起熨沉香，玉腕不胜金斗”，其语亦有来处。［（艺苑雌黄）］
○杜安世词杜安世词“烧残绛蜡泪成痕，街鼓报黄昏”，或议其黄昏未到，那得烧残绛腊。或云：“王荆公父益都官所作。”有人以此问之。答曰：“重帘邃屋，帘幕密排，盖不到夜已燃烛矣。”其全章云：“烧残绛烛泪成痕。街鼓报黄昏。碧云又阻来信，廊上月侵门。愁永夜，拂香ブ。待谁温。梦兰憔悴，掷果凄凉，两处销魂。”［（晁以道）］
○好词未易弹改古人好词，即一定未易弹改。子瞻“绿水人家绕”，别本绕作晓，为古今词话所赏。愚谓绕字难平，然是实境，晓字无归著，试通咏全章便见。少游“斜阳暮，”有人亲在郴州见石刻，是“斜阳树”，树字甚佳，犹未若暮字。至若苕溪渔隐记耆卿“鳌山彩结”，结改作缔益佳，不知何佳也。若子瞻“低绣户”，低改窥，则善矣。［周长卿］
○词句不当重叠老杜谢严武诗云：“雨映行宫辱赠诗。”山谷云：“只此雨映两字，写出一时景物。此句便雅健。”余然后晓句中当无虚字。后诵淮海小词云：“杜鹃声里斜阳暮。”公曰：“此词高绝，但既云斜阳，又云暮，则重出也，欲改斜阳作帘栊。”余曰：“既言孤馆闭春寒，似无帘栊。”公曰：“停传虽未必有帘栊，有亦无害。”余曰：“此词本模写牢落之状。若曰帘栊，恐损初意。”先生曰：“极难得好字，当徐思之。”然余因此晓句法不当重叠。［苕溪渔隐］
○斜阳暮不得谓之重山谷惜少游踏莎行词“斜阳暮”意重，欲易之未得其字。今郴志遂作“斜阳度”。愚谓此亦何害而病其重也。李太白诗“卷彼落日暮”，即“斜阳暮”也。刘禹锡“乌衣巷口夕阳斜”，杜工部“山木苍苍落日曛”，皆此意。别如韩文公纪梦诗“中有一人壮非少”，石鼓歌“安置妥帖平不颇”之类尤多，岂可亦谓之重耶。山谷当无此言，即诚出山谷，亦岂足为定论耶。［（王直方诗话）］
○高唐事乃楚怀王漫叟诗话云：“高唐事乃楚怀王，非襄王也。若古人云：‘莫道无心便无事，也应愁杀楚襄王。’少游词云：‘不应容易下巫阳，只恐翰林前世是襄王。’皆误用也。”按高唐赋云：“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李善注云：“楚怀王游於高唐，梦与神遇。”则漫叟诗话之言是也。然神女赋复云：“楚襄王志宋玉游於云梦，王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后王寝，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以此考之，则楚襄王亦梦与神女遇，但楚怀王是游高唐，楚襄王是游云梦，以此不可雷同用事耳。［苕溪渔隐］
○秦观千秋岁秦少游谪处州日，作千秋岁词云：“水连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忆昔西池会。鸳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落红万点愁如海。”今郡治有莺花亭，因此词取名。宋吴虎臣云：“少游千秋岁词，在衡阳与孔毅甫作也。词云‘忆惜西池会’，言在京师与毅甫同朝，叙其为金明池之游耳。今言处州非也。”［词苑丛谈］［裴按：山谷和少游词亦谓在衡阳，见其稿本。惟范石湖则以为在处州耳，黄词见馀编。］
○俞紫芝词俞紫之秀老，弟澹清老，名字见王介甫、黄鲁直集中。诗词传世虽少，亦间见文蕴等编。叶石林诗话误以为扬州人。鲁直答清老寒夜三诗，其一引牧羊金华山皇初平事言之，盖黄上世亦出金华也。近览智者草堂所藏张公诩青溪图，有秀老手题临江仙一阕，后书金华俞紫芝，不知石林何故误也。此词世少知之，录于后。“弄水亭前千万景，登临不忍空回。水轻墨澹写蓬莱。莫教世眼，容易洗尘埃。收去雨昏都不见，展时还似云开。先生高趣更多才。人人尽道，小杜却重来。”［能改斋漫录］
○词中用字之难徐臣“雁足不来，马蹄难驻，门掩一庭芳景”，驻字当作去字，语意乃佳。周美成“水亭小。浮萍破处，帘花帘影颠倒”。按杜少陵诗“灯前细雨帘花落”，美成用此帘花二字，金与出处意不相合，乃知用字之难矣。赵德麟“重门不锁相思梦，随意绕天涯”，徐师川“柳外重重叠叠山，遮不断愁来路”，二词造语虽不同，其意绝相类。董武子“畴昔寻芳秘殿西，日压金铺，宫柳垂垂”，秘殿岂寻芳之处，非所当言也。［苕溪渔隐］
○周晴川十六字令周晴川作十六字令云：“眠。月影穿窗白玉钱。无人弄，移过枕函边。”朱竹云：“按十六字令，即苍梧谣也。张安国集中三首，蔡伸道集中一首，其首俱以一字句断。今本讹眠字为明，遂作三字句断，非也。是词见天机馀锦，系周晴川作，今相沿刻美成，然片玉集无此，其不系美成明矣。”［词苑丛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