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章句疏证

  挚咎繇而能调。
  挚,伊尹名,汤臣也。咎繇,禹臣也。调,和也。言汤禹至圣,犹敬承天道,其匹合得伊尹、咎繇,乃能调和阴阳而安天下也。
  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
  行媒,喻左右之臣也。言诚能中心常好善,则精感神明,贤君自举用之,不必须左右荐达也。一无又字。
  说操筑于傅岩兮,
  说,傅说也。傅岩,地名。
  武丁用而不疑。
  武丁,殷之高宗也。言傅说抱怀道德,而遭遇于刑罚,操筑作于傅岩,武丁思想贤者,梦得圣人,以其形象求之,因得傅说,登以为公,道用大兴,为殷高宗也。《书》曰:“高宗梦得说,使百工营求诸野,得诸傅岩,作《说命》,是佚篇(夫容馆本无佚篇二字)也。”洪兴祖《补注》曰:“《孟子》曰:‘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史记》云:‘说为胥靡,筑于傅险,见于武丁。武丁曰,是也。遂以傅险姓之,号曰傅说。’险与岩同。徐广曰:‘《尸子》云,傅岩在北海之洲。孔安国曰,傅氏之岩,在虞虢之界,通道所经,有涧水坏道,常使胥靡刑人筑护此道。说贤而隐,代胥靡筑之,以供食也。”
  吕望之鼓刀兮,
  吕,太公之氏姓也。鼓,鸣也。或言吕望太公,姜姓也。未遇之时鼓刀屠于朝歌也。夫容馆本无“或言”以下数字。
  遭周文而得举。
  言太公避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盍往归之,至朝歌,道穷困,自鼓刀而屠,遂西钓于渭滨,文王梦得圣人,于是出猎而见之遂载以归,用以为师,言吾先公望子久矣。因号为太公望。或言周文王梦立令狐之津,太公在后,帝曰:“昌,赐汝名师。”文王再拜,太公梦亦如此。文王出田,见识所梦载与俱归,以为太师也。
  宁戚之讴歌兮,
  宁戚,卫人。
  齐桓闻以该辅。
  该,备也。宁戚修德不用退而商贾,宿齐东门外,桓公夜出,宁戚方饭牛,叩角而商歌,桓公闻之知其贤,举用为客卿,备辅佐也。
  及年岁之未晏兮,
  晏,晚。
  时亦犹其未央。
  央,尽也。言己所以汲汲欲辅佐君者,冀及年未晏晚,以成德化也。然年时亦尚未尽,冀若三贤之遭遇也。其一作而。
  恐鹈之先鸣兮,
  鹈夫,一名买,常以春分日鸣也。鹈一作单。洪兴祖引颜师古《汉书》注:单一名买,一名子规,一名杜鹃。
  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言我恐鹈夫以先春分鸣使百草华英摧落,芬芳不得成也,以喻谗言先至,使忠直之士蒙罪过也。
  何琼佩之偃蹇兮,
  偃蹇,众盛貌。佩一作。
  众然而蔽之,
  言我佩琼玉,怀美德,偃蹇而盛。众人然而蔽之,物不得施用也
  惟此党人之不谅兮,
  谅,信。谅一作亮。
  恐嫉妒而折之。
  言楚国之人不尚忠信之行,共嫉妒我正直,必欲折挫而败毁之也。汤炳正据王逸注文“共嫉妒我正直”云云,谓王氏本恐作共。
  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言时世溷浊,善恶变易,不可以久留,宜速去也。其一作以。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
  荃蕙,皆美香草也。言兰芷之草变易其体而不复香,荃蕙化而为菅茅,失其本性也,以言君子更为小人,忠信更为佞伪也。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言往昔芬芳之草今皆直为萧艾而已,以言往日明智之士,今皆佯愚狂惑不顾也。
  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之害也。
  言士民所以变直为曲者,以上不好用忠信之人,害其善志之故也。一无也字。王氏注未释莫字之义。
  余以兰为可恃兮,
  兰,怀王少弟司马子兰也。恃,怙也。
  羌无实而容长。
  实,诚也。言我以司马子兰怀王之弟,应荐贤达,能可怙而进,不意内无诚信之实,但有长大之貌,浮华而已。
  委厥美以从欲兮,
  委,弃。
  苟得列乎众芳。
  言子兰弃其美质正直之性,随俗谄佞,苟欲列于众贤之位,无进贤之心也。
  椒专佞以慢忄舀兮,
  椒,楚大夫子椒也。忄舀,淫也。慢一作谩,《释文》又作;忄舀一作舀。
  杀又欲充夫佩帏。
  杀,茱萸也。似椒而非。以喻子椒似贤而非贤也。帏,盛香之囊,以喻亲近,言子椒为楚大夫,处兰芷之位,而行淫慢佞谀之志又欲援引面从不贤之类,使居亲近,无有忧国之心,责之也。夫一作其。
  既干进而务入兮,
  干,求也。而一作以。
  又何芳之能祗。
  祗,敬也。言子兰、子椒苟欲自进求入于君,身得爵禄而已,复何能敬爱贤人,而举用之也。王氏“祗”训敬。清王引之谓祗即振字之假借。
  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
  言时世俗人随从上化,若水之流,二子复以谄谀之行,众人谁有不变节而从之者乎?疾之甚也。一作从流,一本从误作徙。
  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
  言观子椒子兰变志若此,况朝廷众臣,而不为佞媚以容其身耶!
  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
  历,逢也。兹,此也。言己内行忠正,外佩众香,此诚可贵重,不意明君弃其至美,而逢此咎也。之一作其,夫容馆本作其,引一作之。
  芳菲菲而难亏兮,
  亏,歇也。而一作其,亏一作。
  芬至今犹未沫。
  沫,已也。言己所行纯美,芬芳勃勃,诚难亏歇,久而弥盛,至今尚未已也。芬一作芬芬;勃一作氵孛。
  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
  言我虽不见用,犹和调己之行度,执守忠贞,以自娱乐,且徐徐浮游,以求同志也。王氏以“和调度”解“和调己之行度”之意,必增字方得足其义。
  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
  上谓君也。下谓臣也。言我愿及年德方壮之时,周流四方,观君臣之贤,欲往就之也。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
  言灵氛既告我以吉占,历善日吾将去君而远行也。
  折琼枝以为羞兮,
  羞,脯。
  精琼{靡灬}以为长。
  精,凿也。{靡灬},屑也。长,粮也。《诗》云:“乃裹糇粮。”言我将行,乃折取琼枝,以为脯腊,精凿玉屑,持以为粮食,饭饮香洁,冀以延年益寿也。
  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
  象,象牙也。言我驾飞龙,乘明智之兽,象玉之车,文章杂错,以言己德似龙玉,而世莫之识也。
  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
  言贤愚异心,何可合同!知君与己殊志,故将远去自疏而流遁也。疏,王注作疏远义。
  吾道夫昆仑兮,
  ,转也。楚人名转曰。《河图》、《括地象》言:昆仑在西北,其高一万一千里,上有琼玉之树也。
  路远以周流。
  言己设去楚国远行,乃转至昆仑神明山,其路长远,周流天下,以求其同志也。
  扬云霓之ㄙ蔼兮,
  扬,披也。ㄙ霭,犹蓊郁,荫貌也(夫容馆本无也字)。一本扬下有志字。
  鸣玉鸾之啾啾。
  鸾,鸾鸟,以玉为之,着于衡和着于轼,啾啾,鸣声也。言己从昆仑将遂升天,披云霓之蓊霭,排谗佞之党群,鸣玉鸾之啾啾而有节度也。
  朝发轫于天津兮,
  天津,东极箕斗之间,汉津也。
  夕余至乎西极。
  言己朝发天之东津,万物所生。夕至地之西极,万物所成。动顺阴阳之道,且亟疾也。
  凤凰翼其承兮,
  翼,敬也。,旗也。画龙虎为也。《文选》翼作纷。
  高翱翔之翼翼。
  翼翼,和貌。言己动顺天道,则凤凰来随我车。敬承旗,高飞翱翔,翼翼而和嘉忠正怀有德也。之一作而。
  忽吾行此流沙兮,
  流沙,沙流如水也。《尚书》曰:“馀波入于流沙”。
  遵赤水而容与。
  遵,循也。赤水出昆仑山。容与,游戏貌也,言我忽然过此流沙,遂循赤水而游戏,虽行远方,动以洁清自洒(四部丛刊本洒作酒,夫容馆本洒作ε)饰也。
  麾蛟龙使梁津兮,
  举手曰麾。小曰蛟,大曰龙。或言以手教曰麾。津,西海也。蛟龙,水虫。以蛟龙为桥,承以渡水,似穆王之越海,比鼋鼍以为梁也。使一作。
  诏西皇使涉予。
  诏,告也。西皇,帝少也。涉,渡也。言我乃麾蛟龙,以桥西海,使少来渡我。动与神兽圣帝相接,言能渡万民之厄也。予一作余。
  路远以多艰兮,
  艰,难。
  腾众车使径待。
  腾,过也。言昆仑之路,险阻艰难非人所能由。故令众车先过,使从邪径以相待也。以言己所行高远,莫能及也。待一作侍。
  路不周以左转兮,
  不周,山名,在昆仑山西北。转,行也。
  指西海以为期。
  指,语也。期,会也。言己使语众车,我所行之道当过不周山而左行,俱会西海之上也。过不周者,言道不合于世也左转者,言君行左乖,不与己同志也。
  屯余车其千乘兮,
  屯,陈也。
  齐玉大而并驰。
  大,锢也,一云车辖也。乃屯陈我车,前后千乘,齐以玉为车辖。并驰左右,言从己者众,皆游玉德,宜辅千乘之君也。大,洪兴祖引或作。
  驾八龙之婉婉兮,
  婉婉,龙飞貌。《释文》婉作蜿。
  载云旗之委蛇。
  言己乘八龙神智之兽,其状婉婉委委,又载云旗委蛇而长也。驾八龙者,言己德如龙,可制御八方也。载云旗者,言己德如雨,能润施于万物也。蛇一作移,一作逶迤。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
  邈邈,远貌,言己虽乘云龙,犹自抑案,弥节徐行,高抗志行,邈邈而远,莫能逮及。一云迈高驰。
  奏《九歌》而舞《韶》兮,
  九歌,九德之歌,禹乐也。韶,九韶,舜乐也。《尚书》“箫韶九成”是也。
  聊假日以俞乐。
  言己德高智明宜辅舜禹,以致太平。奏九德之歌,九韶之舞,而不遇其时,故暇日游戏俞乐而已。假一作暇。
  陟升皇之赫戏兮,
  皇,皇天也。赫戏,光明貌。一无陟字,升一作升。
  忽临睨(音倪)夫旧乡。
  睨,视也。旧乡,楚国也。言己虽升昆仑,过不周山,渡西海,舞九韶,升天庭,据光曜,不足以解忧,犹复顾视楚国,愁且思也。
  仆夫悲余马怀兮,
  仆,御也。怀,思也。
  蜷局顾而不行(胡郎反)。
  蜷局,结屈,不行貌。屈原设去世离俗,周天币地,意不忘旧乡,忽望见楚国,仆御悲感,我马思归,蜷局结屈而不肯行,此终志不去,以词自见,以义自明也。
  乱曰:“已矣哉!
  乱,理也。所以发理词指,总撮其要也。屈原舒肆愤懑,极意陈词,或去或留,问彩纷华,然后结括一言,以明所趣之意也。
  国无人莫我知兮,
  已矣(夫容馆本矣下有哉者二字),绝望之词也。无人,谓无贤人也。《易》曰:“其户,<门贝>其无人。”屈原言己已矣哉,我独怀德不见用者,以楚国无有贤人知我忠信之故,自伤之词。一无哉字。
  又何怀乎故都?
  言众人无有知己,己复何为思故乡,念楚国也。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言时世人君无道,不足与共行美德施善政者,故我将自沈汨渊,从彭咸而居处也。
  叙曰:昔者孔子圣明,天生不群(一作王,夫容馆本作王),定经术,删诗书(一云俾定经术,乃删诗书,夫容馆本作俾定经术,乃删诗书),正礼乐,制作《春秋》,以为后王之法,门人三千,罔不昭达,临终之日,则大义乖而微言绝。其后周室衰微,战国<立立>争,道德陵迟,谗诈萌生,于是杨墨邹孟孙韩之徒各以所知,朱造传记,或以述古;或以明世(八字一作咸以明世)。而屈原履忠被赞,忧悲愁思(一云忧愁思愤),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讽谏,下以自慰。遭时ウ乱,不见省纳不胜愤懑,遂复作《九歌》以下,凡二十五篇。楚人高其行义,玮其文采,以相教传(或作传教),至于孝武帝,恢廓道训。使淮南王安作《离骚经章句》,则大义粲然,后世雄俊,莫不赡慕(一作仰,夫容馆本作仰),舒肆妙虑(一云摅舒妙思,夫容馆本作摅舒妙思),缵述其词。逮至刘向,典校经书,分以为十六卷。孝章继位,深宏道义艺,而班固、贾逵复以所见,改易前疑,各作《离骚经章句》,其余十五卷(一作篇),阙而不说。又以壮为状(一作扶),义多乖异,事不要括(一作撮,夫容馆本作撮)。今臣复以所识所知,稽之旧章,合之经传(八字一作稽之经传),作十六卷章句。虽未能究其微妙,然大指之趣,略可见矣。且人臣之义,忠正为高;以伏节为贤。故有危言以存国,杀身以成仁。是以伍子胥不恨于浮江;比干不恨于剖心。然后忠立而行成(忠一作德,夫容馆本作德),荣显而名著(一作称,夫容馆本作称)。若夫怀道以迷国,佯(详与佯同,诈也)愚而不言,颠则不能扶,危则不能安,婉婉(婉婉一作娩娩,一作亻黾亻免)以顺上,逡巡以避患,虽保其黄,终寿百年,盍志之所耻,愚夫之所贱也。今若屈原,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此绝世之行,俊彦之英也。而班固谓之露才扬己(一作班贾),竞于群小之中,怨恨怀王,讥刺椒、兰,苟欲求进,强非其人,不见容纳,忿恚(于臂反)自沈。”是亏其高明,而损其清洁者也。昔伯夷、叔齐,让国守分(一作志,夫容馆本作志),不食周粟,遂饿而死。岂可复谓有求于世而怨望(一作恨怨,夫容馆本作恨怨)哉?且诗人怨主刺(一作谏)上曰:“呜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风谏之语,于斯为切。然仲尼论之,以为大雅,引此比彼,屈原之词,优游婉顺,宁以其君(一有为字)不智之故,欲提携携其耳乎?而论者以为露才扬己,怨刺其上,强非其人,殆失厥中矣。夫《离骚》之文,依五经以立义焉:“帝高阳之苗裔”,则《诗》:“厥初生民,时维姜原”也;“纫秋兰以为佩”,则“将翱九翔,佩玉琼琚也”;“夕揽洲之宿莽”,则《易》:“潜龙勿用”也;“驷玉虬而乘”,则《易》:“时乘六龙以御天”也;“就重华而陈词”,则《尚书》:“咎繇之谋谟”也。“登昆仑而涉流沙”,则《禹贡》之敷土也。故志弥盛者其言博,才益多(多一作劭,夫容馆本作劭)其识达,屈原之词诚博达矣,自(一有孔丘字,夫容馆本有孔丘字)终没以来,名儒博达之士,着造词赋,莫不拟则其义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窃其华藻,所谓金相玉质,百岁无匹,名垂罔极,永不刊灭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