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联话

　　
　　伯毅《联语》：张振武，字春山，鄂起义伟人之一也。元年八月，被杀于京师，舆论哀之。丧归，黎黄陂挽以联云：“为国家保卫治安，功首罪魁，评议质诸后世；惟天地监临上下，私情公义，此心不负故人。”按，张之死，实由于黄陂一电，今为此语，其诸有内疚乎？闻联系饶汉祥手笔。又，章太炎挽云：“英雄故自粗疏，犹当宥之十世；权利能无受咎，如可赎兮百身。”语亦饶有斟酌。又，左文襄微时，自称老亮，其子孝威以举人病殁，郭意城崑焘挽以联云：“乃翁为当代奇才，记往时闾里过从，已看头角峥嵘，笑语相呼小诸葛；群从皆后来健者，喜频岁联翩竞爽，讵料功名泡幻，凄凉同付大槐安。”以文言比附俗情，正自工浑。
　　
　　《联语》又称：吾友沃丘仲子亦工为挽词，陇人张少斋率师征瞻对番，或诬其受喇嘛磁货，沦戍新疆，以鹿传霖请命释回，未行遽殁，故挽联云：“是马伏波一流人，论定盖棺，薏苡明珠空有谤；望玉门关万里外，酒残闻笛，春风杨柳共招魂。”又，挽聂洞秋云：“天下惟使君不忝英雄，方喜戎马论交，竟成昆弟；此间无灵药可起沉疴，独将茱萸和酒，来吊先生。”聂病军中，求药不可得，下联用香山语，又其营奠日则重九也。又，挽陈小屏云：“世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空令步兵悲广武；地当徐泗，叹斯人长往，独留开府老江关。”又，挽徐蒙如云：“曾上吴山，看万顷胥涛，与我相将吊江水；重来沪渎，剩一抔徐墓，思君况是念家山。”按，数作皆工力悉敌，语无泛设。又，徐研治以名孝廉韬晦山居，为联语特工，又特多顾忌，不肯示人，知者寥寥也。兹录挽同年黄某云：“何地再逢君，来时杏花春雨，系棹江南，空凭吊楚水吴山，天涯涕泪行吟处；中原正多事，昔日榆塞秋风，从军关外，最难忘乌头马角，燕市悲歌下第时。”按，隶事繁富，却又缛不伤气，故佳。又，方地山挽何鬯威联云：“生小太聪明，转入糊涂因世变；所遭皆富贵，自甘憔悴受人欺。”下语亦自傲兀。
　　
　　胡寓农示我近录其挽某兵士联数首。一云：“为天下不顾家，那堪魂归月夜；是男儿当报国，惜未死卧沙场。”二云：“男儿要焉能老死牖下；我辈今无望封侯人间。”三、代吴笠农云：“执戈而歌，乐哉从军曲；擐甲以死，凄绝招魂辞。”皆若拊缶乌乌，特能激发人懦气。又，何厚堂陆军十六混成旅追悼会联云：“转战于豫直蜀湘之间，血肉横飞，报国颇哀此健者；论人自彭韩郭李以下，风云犹昨，捐驱却愧我书生。”亦若具飞动之势。寓农同县有熊缉之者，学道，君子人也，词翰亦美富，尤工为五言诗长篇，亦精对联学，已录数作于杂缀篇，兹又系其挽陈桐阶联云：“君去我来，问刘伶胡为醉以死；世违时戾，知次公原是醒而狂。”语句轮囷，尤曲肖死者，故佳。
　　
　　庹尊素联笔特饶奇兀，录数挽作。一、代陈秉一挽林寅臣云：“近来磨蝎坐宫，既失大椿，又悲梁木；欲向梅花致诔，空余抔土，凭吊孤山。”盖陈方哭父，又从林问字，故有出幅。二、挽徐雨人云：“生为朋党所仇，属木终留公道在；后有乡邻之斗，缨冠始觉替人难。”三、挽刘霭亭长庆云：“其勤似侃，其俭似婴，本实践挽颓波，生教一行；有子如琨，有孙如宠，贻家规说明德，死炳千秋。”四、挽陈吉甫云：“积忿已深，人斗千歧子多难；近交颇密，我逃九死君云亡。”五、挽安骧丞懋官云：“君善为惊世之文，巧匠旁观亦缩手；天不庸奇人以福，楚词乍读便招魂。”均若倚天长剑，硉兀不凡。又，挽侯云阶宏太云：“刚为圣门所难，吾何幸见古人于今日；狂到举国皆是，天胡忍戕叔世之老成。”按，侯慈利九溪人，性孤峭，喜以气陵人，故云。
　　
　　汤济武之死，美洲挽联已散见各卷，兹又录数作。一、林志钧云：“盗杀武元衡，总为有才天不宥；谁欤严仲子，即非修怨国难堪。”二、孙洪伊云：“共国事十年，攻错若石，同心若金，窃比范仲淹、韩琦，勉为诤友；去乡关万里，泰山其颓，梁木其坏，竟继麦坚尼、林肯，歼我良人。”三、刘崇佑云：“有人皆亡，无国可瘁，此境殆非遥乎，悯众生灭度众生，天意深沉，宜先拔精华以去；因死得逸，谓鬼曰归，达观姑云尔耳，入地狱庄严地狱，精灵仿佛，其忍与浊世相忘。”四、杜成镕云：“与天柱折地维绝同悲，非为个人掬此酸辛泪；愿关塞黑枫林青入梦，不忘旧友招得归来魂。”五、方枢云：“一隅首倡革命之义，崇朝手定开国之谟，此才吾见亦罕；为邦不能竟用其言，浮海无以自保其命，斯人天道宁论。”六、凌文渊云：“公即安然归国，再计救亡，亦其如君子道消，小人道长何，公兮莫若死；我欲从此奋身，共竟厥志，惟问能贤者识大，不贤识小否，我也敢徒哀。”按，各作皆剥肤存液，刺入题扃，济武其由之不死乎。予近有代挽贫民工艺厂厂长葛某之父联云：“寇盗干戈满九州，兵死乱如麻，牖下盖棺差有福；优龙劣凤称诸子，亲年不逮禄，风前看木每生悲。”盖伤时念乱，又用笔力注在活动一边，尚算非死卧纸上。
　　
　　张啬翁挽翁松禅相国联云：“谗先公亡公，试读寺人之诗，投畀有北，投畀有昊，继以豺虎；阨不天闻天，乃与康成以梦，今岁在辰，明岁在巳，嗟哉龙蛇。”按，此联写忧谗畏讥状况如绘，亦由卷轴富，笔力戆，始能一空凡马。又，某君挽沈北山鹏联云：“为吾乡好翰林，独能争气；是费家穷女婿，不会做官。”质直奇兀，迥不犹人。按，北山用上疏请诛三奸得罪，被禁锢终身。相传沈婿于费婚日，妻母以其貌寝，禁女与异室，亦可谓顑颔不逢时已。啬翁又有挽袁海观联云：“政随官好，谤与名俱，岭海坠鸢终所历；境以世迁，人同春去，衡阳归雁有余哀。”亦若曲劲如题。又，黄心砚联云：“东山不出，无愧苍生，唯公结中兴名臣之局；幕府多才，同登荐牍，独我累老成知人之明。”盖袁入民国始卒，故有东山不出之句。又，萨寄农挽张文厚亨嘉联云：“殁五年归骨而南，故国河山何处问；受两字易名之诏，先朝正朔为公存。”按，文厚者，清廷谥也，《联选》称为宣统五年之上谕，语殊失之。盖清既亡国，帝制即无存在之余地，乌有紫禁城拳大之场所，尚有皇帝栖息于其内。不但栖息已也，又公然有诏书，有宫门钞，此宁非儿戏耶！宜乎张勋、康有为之大胆倡复辟焉。民国执政，并此等常识亦无有，南北分裂，夫又谁尤！夫又谁尤！
　　
　　挽陆凤石联，他卷已录，兹又得三首。一、章履平云：“犹然帝座朝仪，毋劳蹈海；难得状元宰相，如此收场。”按，词意似哀似诔，又若嘲若讽，要不害其佳。二、陈三立云：“分庙堂忧，待息卮言窥相业；联文字饮，重寻海屋失人豪。”三、张元济云：“使立朝不为奸憝所排，讵令人火热水深至此；岂神州终有陆沉之祸，故夺我泰山梁木于先。”按，大厦将倾，岂一木所能支，清届光宣，已为不治之疾，张联出幅不免为失言。又，录挽杨杏城士琦联，一、邵章云：“泗水鼎长沦，此后横流谁砥柱；黄池槃不歃，奈何老死弃神州。”二、罗惇曧云：“追思便坐深谈，太息时闻忧国语；每想退闲高致，伤心忍读泛湖诗。”三、周树模云：“凡事不为人先，平生所得犹龙学；此才止于中寿，起死曾无扁鹊方。”四、陈方恪云：“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长恸难忘后山语；甚知丈人真，甚愧丈人厚，只今空上左丞诗。”按，邵作微及生平，罗、周二作平叙友谊，一往而深；陈作轻轻襯哀痛，顾都无一滞笔，一傲采，合作也。又，录挽高子益而谦三联，一、胡君复代云：“如此江山，坐看处堂嬉燕雀；无多人物，心惊末劫有虫沙。”二、陈三立云：“隔岁闲游过饭家，风留断语；老谋坐废如山世，难照孱魂。”按，对幅语极沉痛。三、王存云：“犀牛饮亡何，置檄不令公餍事；鲸牙今及我，折冲坐叹国无人。”按，高外交能手，对幅微为鸣屈。三作均轻轻涉笔，又款款言情，此为哀挽之极轨矣。
　　
　　挽语有极痛挚而又带豪迈者，读之可以令人歌泣，如溧水濮青士挽友云：“酒杯边浇不醒故人魂，指三寸桐棺，便了却生死交情，弟兄缘分；药堆里苦剩有孤儿泪，守一盂麦饭，直哭到十年落第，万里思亲。”又，黄慕庵振元挽庞继之副贡鸿儒云：“读万卷书不如府中趋，若辈亦应候而生，何物迂儒，敢锐身犯难；聚六州铁未能铸此错，事败则继之以死，迄今论定，当略迹原心。”原注云：“庞因其甥侯举人宗郙为漕粮事褫革牵涉被陷，毙于待质公所，故联及之。”又，曹广权挽刘朴生云：“五年苦行似孤僧，看醉梦世间，不如速化；九死丁宁惟戒杀，料苍茫浩劫，无可奈何。”按，此作似佛氏观空，又自一境地。
　　
　　陶在东自杭县示其友何颂华公旦数联，并言其畜道德，能文章，所为诗卓然成家。录挽尚会臣其亨联云：“生讵逢时，倘论海涘衣冠，药石珠黄王太仆；功还盖世，回忆天阍雨露，楼台金碧李将军。”自注：“尚能作山水画。”按，尚为使欧考察宪政五大臣之一，联话特若富丽。又，挽李秀山联云：“功业指祁连，画列麒麟，只觉鄂褒毛发动；中原嗟板荡，听残枫棡鼓，岂惟淮海哭声多。”亦自能工。近零陵镇守使萧昌炽横死亦与李同，其追悼日，予代刘孟顾挽一联云：“死于叛厮，不幸我哀高壮果；眮有群鬼，繁冤谁沷屈灵均。”又云：“大将横尸，鼓声已死；下人奸上，天道宁论！”盖重哀之也。
　　

卷十
哀挽五
　　汉寿黄易瑜《瓶笙花影》云：从姊某，幼字周氏，年十二三，婿被太平军掳去。周翁以痛儿故，发病，卧经岁，从姊往省之，遂留不返。久乃为祧一儿，婿卒无耗。姊侍翁姑终天年，所祧儿亦娶妇抱孙。姊后卒，年七十矣。予挽以联云：“事重闱以妇代子，教孤儿以母兼师，六十年谨守空闺，不屈不挠，古调独弹贞女操；谓生离无日归环，云死别无方拜墓，三千里频传噩耗，疑真疑假，毕身抱恨望夫山。”按，易瑜者，大名鼎鼎易哭庵之妹也。嫁黄氏，颇擅著述，此联特纪事，非其至者也。又，吴挚甫挽贺墨侪夫人联云：“夫婿瓌才，早死乃真成恨事；婴儿文褓，后来当更得佳人。”丰度翩翩，不觉为哀。又，挽张小传夫人联云：“毓于名父，嫔于劳臣，内外宗所尸祝；身有荣封，后有良嗣，六七叶之门风。”朴语能不落套。
　　
　　秋瑾女侠既葬，海上开会追悼，胡君复挽一联云：“化身作自由神，姓氏皆香，剑花飞上天去；呕心作长吉语，龙鸾一啸，诗草还让君传。”语庄而意悲，文如其人矣。按，自注：“女侠有诗集一卷，章太炎为作序。”又，某挽联云：“悲哉秋之为气；惨矣瑾其可怀。”嵌姓名亦工。胡又有挽孟莼孙母张太夫人联云：“坤灵之符，一门两国士；朝市几易，残劫小游仙。”举止方雅，其言慨然。又联云：“得天厚宜迓天庥，贤如敬姜，其言布帛菽粟；非此母不生此子，比于汉季，有如徐陈应刘。”又，沈瑜庆联云：“轼辙齐名，读传范滂知有母；褒融竞爽，投门张俭本无家。”又，张季直联云：“读书负米养亲，工部有诗，孟氏好兄弟；积善成德庇后，泷冈待表，越国太夫人。”按，右三联皆典重切题，非读线装书人莫能吐口。
　　
　　胡文忠母太夫人挽联，以曾文正作为巨擘。一云：“武昌居天下上游，看郎君新整乾坤，纵横扫荡三千里；陶母是女中人杰，痛仙驭永辞江汉，感激悲歌百万家。”一云：“夫作大儒宗，裙布荆钗，曾分黄卷青灯苦；子为名节度，经文纬武，都自和丸画荻来。”按，故事比附，为人人胸中所有，而发摅雄伟，则人人胸中所无矣，此为大家本领。又，湖北士民公挽云：“相夫探及第花，教子作中流柱，两代恩荣，宫保堂前娱彩服；陟屺折武昌柳，扶榇涉洞庭波，万家哀感，抚军门下怅慈云。”按，此联方袍阔袖，亦不失为好排场。又，陈伯潜宝琛，光绪中为某省考官，役未讫而母太夫人告终，张幼樵佩纶寄挽一联云：“狄梁公奉使望吾亲，白云孤飞，将母有怀嗟陟纪；孙伯符同年小一月，东风不便，吊丧无面愧登堂。”按，张时新败绩于马江，故云。然对幅词采痛悱怨懑，嵯峨高千仞矣。予亦有挽谭组庵省长母太夫人联云：“其生也荣，藁砧节度使，主器节度使，赫赫称一门节度使；无远弗届，私祭太夫人，巷哭太夫人，巍巍尊八座太夫人。”
　　
　　曾文正挽黄子寿夫人联云：“得见夫子为文学侍从之臣，虽死何恨；侧闻人言于父母昆弟无间，其贤可知。”《眉庐丛话》称为语庄意赅，良然。康南海宠妾何女士枬理没于沪寓，其门下某客挽联云：“天若有情亦老；人难再得为佳。”南海见之激赏，时方岁晚，馈遗有加。又，清龚芝麓尚书鼎孳女公子设醮慈仁寺，一士人代僧集梵语为挽联云：“既作女子身；而无寿者相。”龚询知其人，即载归馆而厚礼之，事略与南海同。
　　
　　清沈文肃葆桢夫人，林文忠之女也。后文肃擢巡抚江苏，夫人卒，生死皆八月十五日。张鲁生挽联云：“为名臣女，为名臣妻，江左佐元戎，锦繖夫人参伟业；以中秋生，以中秋逝，天边圆皓魄，霓裳仙子证前身。”语句磊落，足与题称。又，沈文肃自挽林夫人联云：“念此身何以酬君，幸死而有知，奉泉下翁姑，依然称意；论全福自应先我，顾事犹未了，看床前儿女，怎不伤心！”痛语恻恻，不堪卒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