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联话

　　劲质而又出以奇气喷薄者，有李澄宇洞庭二联。一、挽袁润玫少将云：“负谤不求人谅，论功不与众争，公生在今世不祥，况燕雀处堂无恙，况豺狼当道无恙；居愉每若重忧，久贵每以下士，我欲问昔贤已事，救寡廉鲜耻奈何，救土崩瓦解奈何。”二、挽葛冰饮云：“君本是爱国爱群、侠骨雄心第一流，嗟胡厌世，不堪忆巴山夜雨，岳麓秋风，与子同仇言尚在；我近为读礼读律、暮楚朝秦数千里，悔未聚谈，最无奈陇坂云孤，洞庭月惨，问天无语泪偏流。”
　　
　　法国飞行家环龙在上海盘马路试演，堕地死，有小王者挽以联云：“环龙君是当世神龙，快哉列子御风，绕场三匝；盘马路看行空天马，伤矣杞妻不哭，市骨千金。”按，环龙死后获恤金，甚巨，其妻痛之甚，顾哀而不哭，联并及之。又，李秀山督军挽航空学生白永魁联，亦若能切合。联云：“壮志效鹏抟，万里扶摇今铩羽；共灵随鹤化，九天苍莽与招魂。”某挽新剧团会员唐散士联云：“前身黄仲则，当世沈休丈，问先生魂魄何之，空留萍水因缘，三暮三朝，狂歌海上；大地本剧场，吾人皆傀儡，愧同辈头颅尚在，从此落花时节，一年一度，凭吊江南。”亦自情文绵邈。徐班侯夫妇同死普济船之难，蒋天牧挽联云：“平时不肯帝秦，世有天骄宁蹈海；走卒皆知君实，生存瓯脱竟成名。”又，金蓉镜挽云：“业定难移，伉俪竟同归，伤哉欲废黔娄谥；空无所住，海山亦是幻，谁道真成白傅龛。”又，胡君复挽云：“像设君室静安闲些；闾殚为河烧萧条兮。”自注：“撰此时，适顺直水灾告赈之书亦至。”
　　
　　哀挽作悲歌慷慨而又以悱胆哀肠出之，斯最耐紬绎矣。如华阳洪子靖挽太仓钱听邠老人联云：“无涕泪避国破山河，渡江多买豚肩，四海论诗书甲子；有酒杯浇胸中块垒，浊世不如蝉蜕，九原倾盖想先公。”陈石遗挽宝竹坡待郎联云：“品望迈冶亭铁君，年来兰田屏居，夜半苍茫射猛虎；题诗遍戒坛盘谷，他日平山重过，壁间飞动见龙蛇。”盛杏荪挽江建霞联云：“感遇碎身，公死在庚子前可矣；要终原始，党狱请后世平论之。”盛杏荪之逝，胡君复有代挽联云：“功在国家，晚近是非谁管得；秋深江浦，徘徊门馆我何言。”按，联文皮里阳秋，极为称题。又，沈庆瑜挽云：“扪虱话酸辛，煮酒英雄，卿与桓温生并世；屠龙娴绝技，趋庭宾客，我知卫国自当年。”又，粱节庵挽汪穰卿云：“惜此伤心人，寒竹荒梅寻故宅；频闻救世论，断金攻玉怆生平。”又，章一山挽云：“生年死日皆离乱；箴世哀时有至言。”又，孟心史挽刘葆良联云：“大隐市朝居，日共清谈，自谓谶言几相见；故人生死别，春深病榻，岂知后约已无凭。”又，于齐庆挽云：“予病未能，徒怅望京洛烟尘，奉絮酒只鸡，下风遥拜；公灵不昧，应记取楼台灯火，对盘飧市脯，竟夕清谈。”又，庄蕴宽挽云：“小园乐同居，剩有伤心在烟柳；大梦促先觉，不留老眼看沧桑。”又，田毓璠挽云：“旧梦绕觚棱，桑解再回京洛辙；欢言洽尊酒，萍踪一散皖江楼。”又，庄纫秋挽云：“尝与公读汪氏述学，龚氏遗文，寒夜更深，潇潇椿树胡同雨；时则有若江君师鄦，沈君炊累，旧人星散。落落松筠太古风。”自注：“江即建霞。”按，此作调殊别致。又，胡君复有集句二联为挽，一云：“魂兮归来，北方不可止些；逝者如是，老子其犹龙耶！”一云：“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风雨思君子，群盗尚纵横。”均不愧戛戛独造。
　　
　　大庸陈桐阶为联语，纵横排奡，尤长于题署一门，予录之特多，过从亦特密。今岁同在学校，一日会饮，众环而攻之，桐阶故气矜不下人，至是一举一觞，遂至大醉。又会有宿疴，隔宿即不起，府主王子豳谋为开会追悼，予拟挽联数首，似尚肖题。一云：“酒未阑，人先散；君至此，天宁论。”一云：“三挝佯狂，避君鼓吏；群饮轰醉，了此文豪。”一云：“人称次公醒狂，何必酒也；史讳太白醉死，曰捉月云。”一云：“青山荷锸，死便埋之，含饭遽舆尸，君视刘伶定遗恨；黄祖杀人，咎自取也，据床仍设祭，我知严武故怜才。”按，方饮酒时，桐阶举杯赌府主，傲睨声口，大似杜陵据严武床故态，故各联均虚吸其神云。然为桐阶计，年甫五十，竟以酒死，且又客死，妻儿均不在，亦殊死得不值。
　　
　　挽联以言情为上，言情而奇气轮囷，尤为诣极。兹录曾惠敏挽陈松生云：“频年夭折何多，皆我弟昆姻娅乡邻，怀才未施之士；同辈贤豪可数，似君学问文章干略，无美不备者谁。”又，王尊农挽徐子靖侍郎云：“尊酒昔从游，檀板清歌，此曲只应在天上；湖楼才小别，幔亭余韵，可哀空与唱人间。”又，郑松琯挽童次山按察云：“禅让自古有，战争何时无，奚必硁硁，强与痴人争皂白；青岛难久屠，黄浦非净土，长此郁郁，真将被发诉穹苍。”又，李经羲挽吕本元云：“阅世几沧桑，溯难难百战平吴，青史垂名，列传应随先太傅；环滁好山水，知魂魄千年思沛，丹旆归葬，遗黎争吊故将军。”按，对幅佳处，全在典实二字。又，陈继良挽岑西林长公子某云：“悔知医未奉明道言，殉母以身而报父以名，遗文快论千秋，有忠臣宜有孝子；闻自我倍增皋鱼戚，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读礼悲惊五起，哭于公亦哭于私。”按，死者母夫人以药误死，故仰药为殉，遗书用许世子不尝药自挝，故挽语特痛挚，即以联论联，气体亦自傲兀不凡。又按，陈字仰山，太平人，现为澧县知事。又，万县刘羲年挽云：“父所得之子，孝也，呜呼，有子若斯，庶亦无罪于父矣；死不可复生，命欤！噫嘻，是生我者，宁忍坐视其死耶！”
　　
　　彭刚直有哭子联，语特轮囷悲至，录之：“怎能够踏破天门，直到三千界，请南斗星、北斗星，益寿延年将簿改；恨不得踢翻地狱，闯入十八重，问东岳庙、西岳庙，舍生拚死要儿回。”按，此联造语，所谓以妄塞悲，杰构也。又，甬东某君挽侄云：“其信耶？其梦耶？祭十二郎文，同兹浩叹；有私乎！无私乎！念第五伦事，愧于生平。”又，张啬翁挽侄敬孺云：“因御灾捍患致疾而亡，成此一生宁不幸；以弱息孤雏遗优于老，定知九死有余哀。”特具劲气，悲怆之至。又，泸县高棠挽子及子妇联云：“是我佳妇佳儿，石火光中弹指过；愿汝他生他世，莲花界里并头开。”又，石门袁少枚挽房兄联云：“冥冥孰或使之，急难常怀鹡鸰句；哥哥行不得也，招魂怕听鹧鸪啼。”按，二作言哀，而词条又复秀发，非丰于情富于才者，殆莫能办。
　　
　　聂伯毅《联语》云：张啬翁有弟子曰丁启之，家赤贫，从事教育，极具毅力，殁后，仅女在视。张挽十四字云：“门人未请颜渊槨；有女希传伏胜经。”可云谛切。又，彭刚直之甥某，以军功阶知府，旋因贻误戎机伏法。刚直挽联云：“定论盖棺，总系才名辜马谡；灭亲执法，自挥老泪哭羊昙。”语绝痛至，用典亦宛肖。伯毅《联语》有数作似佳，但不著所挽何人，录之。一、曹汝霖云：“横海功多，名齐杨仆；大星宵陨，痛失岑彭。”二、陆征祥云：“霜戟秋严，条侯壁垒；海涛夜咽，王濬楼船。”三、秦国镛云：“国重生命轻，一弹炸碎共和，海上风云皆变色；心长寿数短，九有重开帝运，人间富贵早封侯。”四、冯国璋云：“南来成不世勋名，溯推毂殷勤，一痛伯仁由此死；东望失中流砥柱，听回潮呜咽，千秋君叔尚如生。”按，近来东南大将被暗杀者，曰郑汝成、陈其美、程璧光。玩曹、陆作似挽程，秦作又似挽陈，冯作则似挽郑，盖疑莫能卒明矣。
　　
　　徐宝山之死，郑雅南挽以联云：“江淮保障，宿望惟公，诸父老共欢迎，居然箪食壶浆，睹合境熙熙攘攘；草泽英雄，成名几辈，大丈夫轻生死，难得碎身粉骨，演这场烈烈轰轰。”按，徐起盐枭为大将，其死也，由外来一邮包，题云：“重宝躬启之。”弹裂炸死，盖所谓贪夫殉财也。对幅末十三字，犹非实录，然联则自是名制矣。广东某县盗起围城，知县宋某请援兵不至，阖家殉焉。某挽联云：“杀身以成仁，懔然正气犹存，要使乱臣赋子惧；举家皆殉难，痛矣乞师不至，长闻天地鬼神惊。”亦若有魄力。
　　
　　宜都杨惺吾守敬为清遗献，以书法擅名内国，其殁，挽联多佳制。如汤济武云：“综生平著述累数万言，能使绝笔重光，当代作家，公真健者；举终身精力以殉一事，卒得大名而去，前辈苦行，吾党识之。”严幼陵云：“博古四十年，名满寰区，为旧学诸贤后劲；弃尘六阅月，邦犹杌陧，问先生何地埋忧。”按，二作下语各有分寸。又，陈兰甫挽某知县联云：“生为循吏，殁必有可传，亟宜纪载；少与齐名，老不复相见，是用悲伤。”质直特可诵。又，朱槐青举人瀛侪，王文嗜酒，死前纳一姬，以他故遣去，及卒，某君挽以联云：“晚年余韵类亭林，独惜兴已阑珊，青主箴言不再见；此老胸中师白石，都道花无啼损，小红遣去有深心。”用典如玉掷金铿，故佳。聂伯毅《联语》云：虞山黄摩西有挽程稚农联云：“风凰非竹实不食，梧桐不栖，大好姻缘，偏输与月下花前，蠢蜂痴蝶；烛龙以展视为昼，合睫为夜，无多光景，最难是人间天上，别鹄离鸾。”典实中有秾俊气，合作也。皖商詹宇成营业杭垣，民国初，邻火起，宅被毁，死九命，同乡开会追悼，傅元炳一联特为典实，录之：“男非介之推，女岂宋伯姬，欲叩苍穹，可奈譆譆出出；生在货殖传，死入还冤志，惨闻闾里，斯为烈烈轰轰。”又，清末户部吏胡永林，于庚子八月收租金五百余，扃之椟，德兵入夺，死护之，轰以枪，立毙。子定挺身救父，受弹亦毙，弟妇潘氏闻变，惧辱，亦扼吭毙，一时称为三烈。挽联之杰者，一、周鼎享云：“忠臣孝子烈妇，代有畸人，所难者出于一门，殉于一时，求之古亦不多见；表墓旌闾建坊，传为盛事，若是乎生而无愧，死而无恨，其自今良可以风。”二、陆德济云：“不为物屈，不为死挠，是忠臣，是孝子，是烈妇；得之造次，得之颠沛，可一息，可毕世，可百年。”按，二作劲挺磊落，足与死称。又，安乡某君以染恶疾死，吴岳镇挽联云：“人皆惜冉伯牛婴奇疾而死；我今继屈正则续问天之篇。”隶本事亦能无痕迹，故佳。吴又挽某县令云：“始聚千金，继散千金，不逢勾践其人，遂使浮舟老范蠡；生歌一路，死哭一路，谁谓邓攸无子，会看留庙祀桐乡。”使典气尚能驱遣，合作也。
　　
　　镇江善士严佑之之卒，丁秀甫挽以联云：“百家之中，与墨于近；九泉不作，如苍生何？”寥寥十六字，似若包孕无穷。又，宝应刘朴生早岁客诸侯，多所赞助，秦晋江淮之灾，帮账尤为出力，没后挽联特多佳制。一、曹东寅云：“五年苦行托逃禅，醉梦世间，不如速朽；一死甘心知殉道，横流沧海，乃有斯人。”二、方某云：“知君阳羡无田，久病惟应烦季子；与我匡庐有约，毕生犹愿见遗民。”语皆痛恻可诵。又，黄远庸之被暗杀，挽联己具前卷。兹又得孙毓筠联云：“故国岂能忘，无奈归来先鹤化；弋人何所慕，不教寥廓任鸿翔。”语哀而词采能摇曳。又，李国珍联云：“书生遑说恩仇，不意文章能致命；异国尽多风景，可知魂魄有余欢。”对幅翻说亦工。蔡、黄之殂，挽联之佳者如风起云涌。前卷登录尤多遗珠，兹补缮二联。挽蔡，林泽郁云：“破坏可为，建设可为，沉毅有方，非华盛顿难赓同调；排满不死，去袁不死，共和复活，胡檀道济遽夺长城。”谭人凤云：“浊世生公天大错；人间留我老何为。”
　　
　　《淮联丛话》云：今所谓伟人者，如吾浅薄，固不敢测其德量，第盖棺论定，特必有燕许手笔为之借重，方足持慰于九泉。陈英士之中刺，追悼会挽联特多名作，兹节录之。一、于右任云：“求仁而得何怨；贼民之主不忠。”二、杨文蔚云：“自辛亥、癸丑、丙辰，皆为健将而起革命，失败不馁，成功不居，猛烈进行，此人本国贼所忌；举权利、生命、名誉，并作牺牲以殉共和，独立不移，至死不变，坚苦奋斗，其事较钝初为难。”三、周震麟云：“为国捐躯，吾公志愿；缉凶善后，侪辈仔肩。”又，湘乡龚炼百以革命党被官吏捕杀，并挖去其心，父曰霁岩，亦以痛子身死。孙中山挽联云：“可怜麟凤供炰脯；如此江山待祓除。”章笃时云：“教子以义；杀身成仁。”皆老重如题，戛戛独造。《丛话》又载臞庵挽某联云：“化鹤竟安归，陈迹忍浇京口酒；啼乌犹未返，大松凄咽广陵涛。”按，虽尚词藻，而却有驱迈之气。
　　
　　《小说月报》补白，录方地山联，极伟岸，兹录挽何秋辇云：“能行万里路，又通百国书，无怪诸公，必使班超戍西域；凄凉玉门关，呜咽陇头水，早知今日，不如何逊在扬州。”予亦有代王镇守使挽汤稚庵鲁璠联云：“两庠为后进，六诏羼属僚，临安平贼又厕前驱，大风嘘送羽毛，提携跻我青云上；八桂荐特科，三湘督团练，资政开山俨称代议，改玉睽违颜色，丧乱哭公沧海流。”自意尚近写实。又，代挽长沙电政监督赵和卿联，直抄讣启，亦若维肖。联云：“亦云瘁哉，以军事秘书始，以电政监督终，国褒勤劳，看嘉禾二等与文虎四等；其领道也，在河洛豫盗惊，在江汉湘战起，力弭变乱，借寇恂一年最淮阳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