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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俚曲集
六哥道:“你这意思说的是我么?”二姐说:“你害的人进退两难,还打四不知呢!”六哥道:“好奇事!你接客不接客,累着我那大腿根哩,上我的帐?”
佛动心气咋咋,小六哥你好促狭,合俺娘说的是什么话?自从你才出门去,狠心妈娘就打杀,一霎几乎作精下!那鞭子雨点相似,险些儿逼杀俺奴家!
六哥道:“逼什么?你挣了钱来我待使哩,怨人喇喇的。你还回去不的么?”二姐道:“我不接客,我也不回去。”六哥道:“俺家里既没有皇帝,你就不该来。你来要帐来呀,可是来探亲来呢,可是看朋友来呢?要帐俺又不该你嗄;探亲呢,俺合您娼家有什么亲?若是看朋友,你是个丫头家,俺又没合你拜交,只怕你来看相厚的来。你又不接俺,俺又不嫖你,没要紧。既不接客又不去,待怎么样?”二姐笑道:“我不出院罢了,我既出院,就有点事。”
佛动心笑嘻嘻,叫六哥你听知:我安排人儿,将我替,哄了别人哄不的你。奴家还要好央及,万万休要给俺撒了气。我若是陪你干爷,你就该叫我亲姨。
六哥道:“小捶辣骨!你央及我,你可就先骂我。我可仔不给你撒汤。”慌的二姐笑了笑说:“罢罢!咱从几时不玩来?你休怪我,我还拜你拜。”六哥道:“你且说,人家给你了见面钱,搬的是你,你待着谁替你?”二姐指着丫头道:“他俩。”六哥看了看道:“只怕替不过呀。”二姐道:“你休管俺,他认的是谁。”六哥道:“随你的便。”二姐道:“金墩你先去。”金墩说:“六哥哥,你给俺报报。”六哥道:“只会卖酒,不会给你捞毛。”金墩扭了扭道:“不给俺报罢!小撕厮你三十里、五十里不知道路径,走上叉道去了,身量大叫你背着我哩。”
好金墩急忙忙,辞二姐出了房,抖抖精神把楼上。一脚深来一脚浅,心里盘算腿儿慌,上去楼台走了样。一脚儿跌在地上,好一似倒了堵高墙。
那金墩上去楼台,把嘴儿*(左扌右左)了又拄,施展着上前说话。贪往前看,没提防当路一个脚床子,绊了一脚,跌了三四尺近远。万岁唬了一惊:“是什么人,怎么不说话,栖着乜黑影里?是怎么说呢?”那金墩扒起来,抖搜了抖搜那衣裳,拿捏着拜了两拜,说道:“是我。”皇爷说:“你是谁?”金墩说:“你搬的是谁?”皇爷说:“我搬的是佛动心。”金墩说:“我就是那佛动心呢。”有金墩走向前,叫姐夫咱有缘,妈娘着我来陪伴。幸遇姐夫待玩耍,村卖俏吃先讲钱,称了银子好进院。万岁爷嗤的声笑了,这奴才不值个低钱。
金墩虽有些模样,那里看在万岁眼里,遂笑道:“你自己看不见你自己,待我夸你夸。”金墩说:“你可夸的我好着些,我见了人好支架子。”
佛动心你站下,听着我把你夸:窄窄金莲半尺大,鼻子孔好似灶突样,两根黄毛一大抓,樱桃小口瓢来大。莫不是东洋大海潮,出来的巡海夜叉?
金墩道:“哎哟!我属煎饼的,你夸摊了我了!”皇爷说:“我再夸你一夸罢。”
拆破袄做背褡,大补丁白线巴,栗子布裙彭彭乍,汗巾破了没颜色,紫花布鞋扣上花。纂儿不勾枣核大,满脸上搽些土粉,好一似发了粉的东瓜。
金墩说:“俺就乜么样哩?”万岁笑了一笑,说道:“等我再给你数数那些孤老罢。”
耍和尚接扛夫,钱牛个酒一壶,土炕上褪下半截裤。那腥臊烂臭的邋遢兔,鸡毛店里那无赖徒,青天白日把蚕蛾婺。*(左口右岺)杀人这般模样,还想着要把人虏!
那金墩羞愧满面,跑下楼来,叫声姐姐:“替不的了!”二姐问道:“怎么着来?”金墩撅着嘴说道:“那汉子光贬扯人,又是瓢,又是桃哩,夜叉哩,东瓜哩!”玉座说:“你好出丑!你就是猪八戒家生的那孩子,弄出那些丑样子来了。你看我去。”二姐说:“你可好生着。”玉座平日嘴尖舌巧,快语花言,便说:“不是我夸句海口,调嘴头也招住他了。”二姐说:“千万仔细着!这一遭替不下来,剃头匠吆喝,可就没了换头了。”
叫姐姐不要忙,休拿我当寻常,人物还在金墩上。况且生来嘴头巧,话是出马一条枪,姐姐休愁把心放。凭着我去卖风俏,管着他叫我亲娘。
玉座出了房门,卖弄他那轻狂,就忘了装着那名妓的体统,典雅的行持,改不了那梅香的样子,把两根腿轮打开,欢欢的好似那马耍蹄、驴打槽,兵天嗑地的走上楼来,说:“姐夫,我这里拜哩。”皇爷说:“你是什么人?”玉座道:“我可就是那佛动心了呢。”皇爷说:“你这宣武院里佛动心有头号、二号么?”玉座说:“怎么头号、二号呢?”皇爷说:“方才去了一个,又来了一个。”玉座说:“那是假的,我是真的。”万岁听说,看了一看,笑道:“你比那一个的模样还略强点。”
武宗爷笑颜生,你强他一丁丁,炕和席差一迷迷缝。赤淌脸儿半栏脚,若在山沟顶席栅,你的生意比他兴。看起你千般扭捏,这可就不值个操哄。
玉座说:“少诮罢,俺相与的都是上人上官的。”万岁嗤了一声说:“我着你可晕着我了。”
嘴儿大胭脂涂,脸儿黑宫粉糊,怎么上的那娘子数?死了老婆的穷光棍,十年没人叫丈夫,才叫你去缝缝裤。佛动心若是这等,那无名的就不是个人乎?
那玉座把头扭了扭,说道:“褒贬是买主。待说我好罢,又恐怕要的宿钱太多了;说不好,糊突着玩玩罢了。”
叫姐夫休胡嘲,我看你无个操,故意才把皮来燥。车轴脖子油光脸,门楼头来鼻子糟,心里倒比那齐整的俏。那知道追欢卖笑,也跟着糊突闻骚。
万岁爷气昂昂,骂一声他脏娘,我今说你休要*(上强下言)。自家装着黄花女,脸前两块乍胖胖,行动又带些奴才样。好歪货不流水快走,近前恶心的我慌!
玉座听说,怒冲冲的当面就还上了。
有玉座怒冲冲,叫姐夫理不通,好人不识好人敬。松鞋说破还没破,布衫说青又不青,毡帽说硬又不硬。你只像宣武院里,俺支使的那个琴童。
万岁大怒,骂了一声贱人,拿起鞭子打将下去。
大丫头说话摆,摆着尾摇着头,皇帝气恼龙眉皱。奴才大胆忒无礼,走的慢了把筋抽,若还回来打你个够!万岁爷一声吆喝,好玉座颠下了酒楼。
玉座激恼了万岁,撵下了楼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二姐初承御面欢 丫头再定金蝉计
话说那玉座跑下楼来,唬的面如金纸,低头无言。
大丫头撅着嘴,半晌无言头不回,唬的两手无了脉。进门叫声二姐姐,吃不尽你无限亏,几乎成了王邦贵。若是不连颠带跑,险些儿捱顿好捶!
丫头下的楼来,叫声姐姐:“替不的了!”二姐道:“怎么替不的?”丫头道:“若光论嘴头,我也照的住他;只末了一句话,说的他就恼了。”二姐道:“你说什么来?”丫头道:“我说他像咱家支使的那小琴童,他就恼了,一顿鞭子就打下我楼来了。”二姐道:“奴才好大胆,你就敢说他那个!亏了他性子好,若打你一顿时,死不了也发过昏。”六哥道:“极好!叫您姊妹们来接客来,叫您来骂客来么?您妈娘若知道了,你有死无活!”二姐道:“你弄的这等模样,可叫谁替我?”玉座道:“他原搬的是你,还得你去。”二姐听说,满心好恼。
佛动心痛伤怀,想是我命里该,前生欠下风流债。欲待不上酒楼去,回去拷打怎么挨?受不尽他无限害。想当是我错了,就死了也不该出来。
我命苦对谁言,有烦恼积心间,我好将谁胡瞒怨?却是奴家前生命,烟花相伴乱人眠,不管老少俺陪伴。到晚来无穷的夫主,天明了大不相干。
二姐满眼落泪。丫头道:“姐姐不要哭了,咱还有一计。”二姐姐道:“什么计?”丫头道:“咱今上楼去,见了姐夫,你只说楼上不是耍的去处,咱进院去玩的罢。哄他到院里摆上酒来,姐姐你就先让酒,只说是洗尘三杯,迎风三杯;俺这十个丫头,每人也让他三杯;他是铁人,也就管醉了他。打发他睡了,你藏在旁里,俺陪着他睡一宿。
到了五更头上,俺早些起来,你可去那床头上坐着。他若醒了找你,你可说我在这里。他说你早起来为何,你说院里的规矩,从来这么样。不愁哄不了他。”二姐道:“奴才不要着那熟话来哄我。我欲不上楼,受不了老鸨子气,少不了我自己去普白。六哥,你给我报报,我好上楼。”六哥道:“报什么?俺家又没有皇帝,你去罢。”二姐陪笑道:“大人不见小人过,你就合俺一般见识。不接客挣不了钱去,回家妈娘打我,你就看的上?”六哥道:“这话你早在那里来?你等等,我给你报报。”
上楼台走一遭,叫干爷你听着:我说的那人儿亲身到。万岁爷听说摆摆手,若是假的快开交,休要再来瞎胡闹。适刚才生些好气,我这里正自心头焦。
六哥道:“干爷说的是那里的话!有第二个佛动心么?”万岁说:“我儿,方才你没来嗄,满楼上都是佛动心,把我好不混煞!叫我一顿鞭子打下去了。别要叫他上来了。”六哥道:“这是真的来了。”万岁听说大喜,说:“叫他上楼来吧。”
上小楼拜军家,恰合是一枝花,红娘子一笑千金价。上穿一身红衲袄,绿罗裙上石榴花,红绣鞋窄半碴大。迎仙容会他一面,好姐姐闭月羞花。
二姐上楼,口称姐夫道:“贱奴来迟,望乞恕罪!”万岁一见,心中大喜,走向前去,把二姐搀起说:“久仰大名!穷军无缘,今日才得相会。六哥儿看坐来。”二姐坐下,那万岁上下观看,果然不比寻常。
万岁爷仔细观,亚杨妃赛貂蝉,轻盈好似赵飞燕。一双杏眼秋波动,两道蛾眉新月弯,朱唇红似胭脂瓣。若不是前生福分,那能勾沾他一沾?
万岁爷动龙心,观不尽俏佳人,身材窈窕天生韵。三宫六院人多少,比他风流没半分,也是寡人有缘分。就嫖上一年半载,能使我几布政司金银?
万岁说:“有花无酒不成乐,有酒无花不成欢。如今两般都有,不乐更待何时?”
高楼上摆酒席,一件件都整齐,六哥斟酒双手递。爷看二姐不转眼,二姐害羞把头低,人儿越看越标致。万岁爷爱的极了,使不的叫他声御妻。
那六哥先给万岁斟了个喜杯,就该二姐斟了。二姐斟酒未送过去,就满脸通红,羞愧难当。
小二姐面飞红,没奈何斟上杯,无精无彩把酒送。万岁接酒龙心恼,这个奴才不志诚,陪我陪的没有兴。这妮子心高志大,他眼里也没有孤穷。
万岁说:“一盅酒也不用心斟的。他若再斟酒,我自有道理。”那二姐把酒杯千,又斟上递于万岁。万岁接那盅子撒了半盅,把二姐衣服沾了一块。二姐心中不悦,说:“姐夫这么一条汉子,一个盅子也端不住,把人的衣服都沾了!”万岁说:“什么好衣服哩!”二姐道:“不是好衣服,你也拿几件来么?”万岁说:“我家里那梅香做*(左氵右展)布的还嫌这行子哩。”二姐说:“你笑杀我了,说那大话!你若有,不该穿件好的来支架子么?”万岁说:“我穿着这衣服,你好合我坐的;我穿那好衣服来,你就合我坐不的了。”二姐听说这话,吃了一惊,方才猛抬粉面,斜转秋波,细细的打量万岁。耳垂肩貌堂堂,龙眉细凤眼长,好似那泥掐的韦陀像。虽然是个军家汉,他的像貌不寻常,岂止远在王龙上。待说是私行的天子,怎没有一骑从王?
二姐看罢,暗暗的笑了笑道:“长官,贱人不敢动问贵姓大名?”万岁道:“这丫头上下打量了我一回,就开口盘问,真是个怪孩子。待我混他一混。”便道:“你问我怎的?你又不嫁我。我是个响马,你盘问盘问拿起我来罢!”二姐被万岁批了几句,就羞的低了头说:“姐夫好乔性儿!每哩既犯相与,就不问问么?”万岁说:“从头里峭峭巴巴的,又问什么?”二姐便不言语了。略停了一停,便说:“咱院里去玩的罢。”
小二姐便开言,酒楼上不好玩,请爷就到宣武院。那边楼上极清净,琴棋书画件件全,朝夕服侍也方便。说的爷一心要去,跳起来携手相搀。
那万岁临行取出银子一锭,叫六哥:“我的儿,我带的银子不多,暂且收下权当酒菜资,等我那小厮们来时,自有包补你处。”六哥道:“干爷说的是那里的话!休说吃这一顿饭,就是吃几年儿也不要钱。”万岁说:“我的儿!你到有孝心。不是你自家的买:卖,伙计们多众口难调。赚了钱就好;若折了本,就说是小六哥他干爷吃去了,你怎么担待起?”六哥说:“小儿就无礼了。”遂把银子收了。二姐叫丫环牵马,即同万岁往院中来了。
有丫环把马牵,小二姐迈金莲,领爷去向宣武院。六哥说千爷进院去玩耍,忙里偷闲我问安,一日一遭把你看。万岁爷满心欢喜,我的儿休负前言。
万岁说:“我一起没出门子,来到这里,人生面不熟的,不认的一个人。你早晚的看看我,我好多玩几天。”六哥便说:“二姐到了院里,好生服侍俺干爷。没有银子来我店里取。你若慢待俺干爷,就是给我没体面了。”二姐道:“你放心罢,我身边还有第二个人么?我不敬他待敬谁?”六哥道:“正是。”他君妃二人进院。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守名妓万岁装憨 骂憨达二姐含忿
那万岁别了六哥,心中自思:这丫头怪歹歹的,休着他看破行藏。我只得装作痴颠,瞒他一瞒。不说万岁定计,且说二人顺着大街而行,有许多子弟听的佛动心接了客人,人人来看,个个景仰,观不尽小二姐万种娇娆,百般风流。
夸不尽女裙钗,似仙姬下瑶台,怎样流落在烟花寨?可惜海底珊瑚树,挪来人间贱处栽,口里称奖心里爱。街前人攒攒簇簇,小二姐难把头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