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俚曲集


那六哥听的楼板响成一块,说:“不好了!俺千爷打老鸨子哩,我去劝他。”六哥上的楼来,看见那虔婆磕头,遂说:“干爷,一称金虽是个贱人,有些体面,见了大人,也只是拜拜,今日给你磕头,是十分尊你,你只顾着他磕起头来无数。”万岁说:“老鸨子,你起来罢。大热天劳动你这一遭,没什么给你,又叫你磕头。”那老鸨子爬起来,戴上鬏髻,自思想:好蹊跷!又没见他一个钱的东西,怎么磕了这一些头?我平日见上人也不过拜他两拜。定了一定,方才问道:“长官,你是那里?”万岁说:“我是北京。”妈儿道:“你当的是那一营的军尸万岁说:“我当的是十三营里的军。”老鸨说:“只有九标十二营,那有十三营呢?”万岁说:“是新添的一营。我在京就是十三营,我出了京,依然是九标十二营了。”万岁爷笑嘻嘻,叫虔婆你听知,从头对你说详细:十三营里我为首,奉差由此到宁西。久闻令爱甚标致,你着他陪我一晚,穷军家有分薄仪。

妈儿自思:这花子尽是寡嘴,薄厚在那里?遂下楼就走。万岁道:“他没相中我。他若去了,再请二姐就难了。自古道:钱成钱成,无钱不成。老鸨子,你回来,我给你几两银子,你去买件衣服穿罢。”

十两银放在桌,金豆儿取一盒。鸨儿本是个爱财货,见了银子花了眼,刮打着嘴儿笑呵呵,我不收下恐见错。哆嗦着拜了又拜,叫姐夫口似蜜多。

鸨儿说:“乍会初逢,敢蒙姐夫照顾。”万岁说:“照顾不大。这银子是给你的,这豆子是给你那闺女的见面钱。”妈儿道:“我连这孩子的都捎了去罢。”万岁说:“你放心。二姐若来,宿钱另奉。”老虔婆心里乖,不重客只重财,低袖哆嗦拜两拜。我去失陪休心闷,到家就着二姐来,千万要你多担待。小二姐年纪幼小,他自来没见黑白。

皇爷说:“你放心。我虽帽破衣残,却是个帮衬子弟。”鸨儿接了银子,下楼去了。未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佛动心风尘自叹 老鸨儿打骂施威

话说那鸨儿下楼来见了六哥。六哥说:“你老人家这一遭可好么?”鸨“子道:“先苦后甜。起初头磕了顿头。我合他叙些了家常,他说给我分薄礼,只当是给我几个钱,可给了我一锭银子,我掂量着有十来两银子;不足为奇,还给了我一盒金豆。”六哥说:“你认的么?”鸨儿道:“我自来没见,黄登登的,待说是珍珠,又没有眼,谁家有黄珍珠来?不是金豆是什么?”鸨儿照着六哥拜了两拜,说:“您六叔,说不尽亏你看顾俺。”六哥说:“怎么不看顾别人?一来是您娘们挣的,二来也是俺引进一场。”鸨儿说:“不着你,这东西是天上吊下来的,地中冒上来的,科枝上长的树上结的?”六哥道:“闲话少说,你到家着二姐快来。”鸨儿辞了六哥,出了店房,自己寻思:我收了人家银子,小二妮子那奴才他若不来时,我只得拿出利害来,给他个狠手,死活从他。按下虔婆发恨不题。且说佛动心本姓刘,原是扬州人,一个武官之女。八岁父母双亡,落在姑娘手里。他姑娘贪财,卖在他院中。长到十二三岁,出脱的如花似玉,才有了佛动心之名。一日梦见红光罩体,请了暹退来算了一卦,说他有娘娘之分。他就一心要接皇帝,总不见客。那老虔婆又着实爱惜他,遂给他十个丫头;伏侍他住在一座南楼上。这佛动心又自己画了一个皇帝影像,悬在帐中,朝夕祷告。等了二年,见皇帝不来,自己又长成了,每日家思量这风尘下贱,将来如何纬果,不由的心酸落泪,佛动心自思量,每日家待君王,那君王再不见影儿傍。身子落在火坑里,鸨于怎肯许从良?将来弄一个什么样!闷来时,思思念念,不由人一阵恓惶。

这一日佛动心正然悲叹,忽见那喜鹊儿来那檐前喳喳的叫唤了几声。说:“喜鹊,你错叫了!这烟花巷里有什么喜事?”猛抬头看见皇爷的御影,说:“我从算卦以后,我就传下皇爷的影像,烧香念佛,供养了你三年,不见万岁在那里,枉费了辛勤。”烧上香拜主公,口儿里自咕哝,烧香念佛的成何用?买命算卦接皇帝,竹杆种火落场空,也是奴家前生命。佛动心满心好恼,胡瞒怨恨骂先生。

那二姐在南楼上痛哭不题。且说那老鸨儿进的院来,径到南楼底下一片混骂,骂了一回,便叫丫头:“小二妮子那里去了?”二姐南楼听见,说:“不好了!俺妈娘往常时拿着我合掌上明珠哇是的,何等爱我;今日不知吃了谁家的酒了,又不知吃了谁家的引子,连我也找算起来了。我且下楼接他一接去。”

佛动心无奈何,下楼来接虔婆,接到楼上让了坐。战战兢兢旁边站,花言巧语似蜜多,百样奉承他不乐。老贱人眉头不展,唬杀了二八娇娥。

二姐说:“妈娘,你不在后房自在,来南楼何事?”老虔婆抹下脸来说:“我没事就不来!人家那当姐儿的也是当姐儿,春里是春衣,夏里是夏衣;你也是个姐儿,我来问你要几两银子使使。”二姐道:“妈娘,你胡突了么?我身边又没有客,可那里的银子?”鸨儿道:“好奴才!你自己说了罢:俺老的老,小的小,每日挣给你吃,几时是个了手?”

一称金把脸抹,叶麻上平声叫贱人你忒也差,歪头鳖脑的济着咋?吃穿二字你不管,逐日把我巴结煞。世间要你中做嗄?今后晌若不接客,准备着打发你归家!

老鸨子怒狠狠的骂下楼去,来到后房,叫丫头把那鞭子给我泡上。丫头们听说,惊魂千里,说:“咱妈又不知待打谁哩!”少不得把那大盆抬来,打上担水,泡着鞭子。鸨儿道:“你去叫小二妮子来的。”丫头听说,跑上南楼,叫道:“二姐姐,咱妈请你哩。”二姐道:“妈娘才来到楼上骂了我一场,几乎鞭子落在身上。”丫头道:“二姐姐呀,逐日守着的人,你不知道他那性么?咱妈又好吃盅酒,吃不多,又好醉了。今日不知他那里吃了盅酒,到了后房里睡了一霎,醒了说道:‘我才把小二妮子骂了一场,唬着那孩子了。快请他来,我给他陪个不是。’我才来请你。”那二姐明知是待打他,无可奈何,下了南楼,跟着丫头来到后房,看见虔婆说:“儿才冲撞妈娘,只可怜孩儿流落在他乡。”二姐双膝跪下。老鸭子用手挽起说:“我的儿,你起来罢。我有句话合你说,只怕你不依从。”二姐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不依从你,待依谁?”鸨儿道:“你听那先生说等皇帝,那皇帝又不来,可不耽误了你?我合你说:拣那使大钱的,先接一个,挣他几两银子,咱娘们且救急。日后再不着你接客,你可等那皇帝罢。”二姐说:“别的罢了,这个叫我难以从命。”妈娘道:“你真果不从?我一顿打死了你,只当掉了这几百两银子!人是苦虫,不打不成!我怜到你几时!”怒冲冲把二姐采住,可就打起来了。

老虔婆怒冲冲,采住了红喜星,每日疼你成何用?一手搏住青丝发,鞭子一举不留情,嫩嫩的皮儿难扎挣。小二姐冤声不住,叫亲娘饶我的残生。

那虔婆打了二十多鞭子,就不打了,叫丫头给我泡着乜鞭子,歇歇再打。说道:“你穿着衣服支架子么?是你挣的么?”叫丫头给我剥了,只剥的赤条条的。二姐跪在那旁边,见那水盆里泡的那鞭子无数,自家说道:“老贱人实落落的要打,再打我就捱不的了。自古道:‘猛虎入井团团转,为人何不顺时行?’我将好言哄他哄他,他若信了,我上南楼上吊寻死,抹头服毒,都在于我。”

小二姐见识高,叫妈娘你听着:我今接客休心躁。今晚若有客来到,就是叫化也留下嫖,无钱难说干欢乐。老鸨予满心欢喜,我的儿这就是了。

那老鸨子听的说接客,走近前来,两手抱住二姐说:“我的儿!我怎么打你这些!”叫丫头:“拿衣服来,给你二姐姐穿上,赤条条的什么道理。”二姐穿上衣服。妈儿又道:“拿坐来,站的这孩子慌了。”二姐坐下。妈儿又道:“拿酒来,给你二姐姐压惊。”二姐道:“你就忘了么?我从小酒肉不吃。”妈儿道:“我就忘了。”叫丫头:“把盅子接下,压的你姐姐手疼。”

老虔婆心里欢,叫二姐你听言:酒楼上有个军家汉,仗义疏财手段大,十两银子见面钱,金豆一盒九个半。我的儿你陪他一晚,哄着他使些憨钱。

小二姐喜气生;叫妈娘你是听:富贵贫贱前生定,要接皇帝没修下,且顾家中时下穷,挣他几两来费用。咱又无园林桑枣,全凭着和气为生。

鸨儿说:“我儿,正是这等。只为咱这日子贫穷,若是那几年,我还挣出钱来了,我也不肯。你快去南楼梳妆,出院去罢。”那二姐守着虔婆,不敢啼哭;离了他妈,就放声大哭,上南楼去了。千想万想,走又没处走,待要寻死,又不得空。这样苦楚,惟有心知。不知佛动心出院不出院,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二姐被逼怨老鸨 丫头定计哄朝廷

话说二姐哭上南楼,望着扬州叫了声爹娘:“你闪的我好苦呀!”一发寻思一发恨,可就伤感起来了。

第一怨怨爹娘,只顾你早先亡,撇的孩儿没头向。七岁落在姑娘手,卖在烟花去为娼,朝打暮骂无指望。你死在黄泉之下,怎知儿苦处难当!

第二怨怨姑娘,骂泼贱太不良,心如蛇蝎一般样。爹娘死去托了你,图财就把天理伤,老天只在头直上。我合你那辈子冤恨,害的我进恓惶!第三怨怨贱人,骂虔婆忒狠心,我死在黄泉把你恨。好人家*养的儿合女,打着合人家汉子亲,良心天理顺不顺?眼望着家乡遥远,谁是我六眷的亲人?

第四怨怨青天,生下奴苦难言,俺又没把天条犯。既在空中为神圣,这样苦人在世间,也该睁眼看一看。若不是前生造孽,现放着剑树刀山。

第五怨怨自家,想前身作事差,今生落在他人下。照照菱花看看影,叫声薄命的小怨家,几时捱够打合骂?到不如悬梁高吊,一条绳命染黄沙!

话说那佛动心在南楼恸哭不题。他那丫头里有两个聪明雅致的,二姐极喜他,因着自家待接皇帝,便一个叫金墩,一个叫玉座。二人上前说:“二姐姐,妈娘请你去说什么来,回来只管哭?”二姐道:“说嗄到是小事,一顿鞭子几乎打死!”丫头说:“哎哟!为什么就打?”二姐道:“嗔我不去接那军汉,就打呢。”丫头道:“好异样!你待不去接,着别人去不的么?”二姐道:“那天杀的冤家,指名字单要我。”丫头道:“咱就去罢,为什么受他那打?那汉子既单要你,还是爱你,他那里有杀场哩么?”二姐道:“你去的道容易!”丫头说:“不去可怎么着呢?”二姐道:“我情愿吊杀死在楼上!”丫头道:“二姐姐,你好嘲!这点小事就上吊,若大似这个着呢,就该怎么着呢?”

有金墩把头摇,叫姐姐你好嘲,那里犯着就上吊?转了快活不算帐,还得他银子一大包,世间嗄似这个妙?若是我三宵两夜,管着他拿不住瓦刀。

金墩劝勾多时。二姐说:“谁像你那不值钱的货!”二姐骂了金墩几句,依旧柳眉双蹙,杏眼含愁。到是玉座在旁说:“我有一计。”二姐忙问:“何计?快快说来。”

好丫头笑嬉嬉,劝姐姐休撇急,我有一条绝妙的计。咱仨同到玉火巷,你可藏的严实实,俺俩上楼把你替。那军家辨什么真假,咱只顾哄他的那东西。

二姐听说,满心欢喜,遂笑道:“你真果肯替我?”丫头道:“十八的大姐做媳妇,还等不到黑天哩。”

二姐又笑了笑道:“只怕你替不过。”丫头道:“那汉子不过是闻名,他见了你几遭?他就嫌模样差些,也只说是有名无实,出上他不嫖就是了,咱妈娘知道哩么?穿上衣裳咱去罢。”二姐听说,进了绣房。

擦了眼去梳妆,穿几套好衣裳,蛾眉淡扫嫦娥样。朱唇一点樱桃口,十指尖尖玉笋长,真如一朵花初放。妆成了丫环也爱,上合下仔细的端相。

二姐打扮的齐齐整整,下楼去辞老鸨。

佛动心把头低,忍不住泪恓恓,哭哭啼啼下楼去。未曾进房擦了泪,见了虔婆笑嬉嬉,得罪妈娘休生气。为儿的待不接客,咱娘们要吃饭穿衣。

二姐说:“妈娘,我来给你磕头,好去接客。”鸨子道:“好儿,磕什么头。像你大姐姐,我养活他恁么大小,还没给我磕个头,不想你这孩子倒有礼数。好儿,我不怪你,你去罢。”那二姐出了后房门,仍是一阵心酸。

佛动心低着头,未出门泪交流,叫不应的龙天佑。万丈火坑没有底,今日方才初上头,几时孽债填还勾?骂一声狠心的老鸨,我合你那世里冤仇!

佛动心出院门,小脚儿印香尘,更比月里嫦娥俊。声声环珮叮当当,从容款步摆绣罗裙,未曾过去香一阵。笑一笑千金也难买,引掉了人的真魂。

二姐出院,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莲步轻盈出户,芳尘印去无踪。行来杨柳弄春风,好似花枝摆动。

巫山神女出现,仙姬私下天庭。相思撇在路途中,拾得归家害病。

二姐出离宣武院,往玉火巷来。未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佛动心瞒怨小六哥 武宗爷假怒小佳人

话说那佛动心出的院门,不一时来到酒店。六哥道:“辛苦了你!该着轿子接你去方是,就着你步行了来。”遂请二姐到了房中,让了坐,遂即斟上一盅茶,说道:“请茶了。”

请二姐吃盅茶,定定神解解乏,我且问你一句话:无事不出宣武院,你采小店做什么?谁敢劳动你尊驾?面带着无限忧色,莫不是受人的戮答?

六哥道:“你没事不出院来,是接客来么?”二姐道:“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么?我从几时接客来?”六哥道:“正是呢,你接的是皇帝呀,待接什么客?”二姐道:“我今日出院,不知亏了谁来!”佛动心怕婆娑,俺今日受折磨,不知亏了那一个?多亏那个精扯淡,害杀人的,J、哥哥,想来待他不曾错。这一番作成看顾,准备着给他念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