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俚曲集


娟娟说娘不怕赏钱么?太太说已是赏了,索性儿踢蹬踢蹬罢。不一时,有人来报太爷中了探花了!太太惊说这必是棍子来诈钱!京里人今早才到,如何今晚就又来了殿试报?叫人来,去细问真实。答应是。

事儿蹊跷,事儿蹊跷,来报进士在今朝,怎么报探花,也是今朝到?我家等着,我家等着,因着咱家运气高,必然是京棍子,打毛头瞎来报。

家人说这到未必然。不曾传胪,就有旨意赴宴,以后就行殿试。报鼎甲的,二十里拨一匹马,来的便速快,也可以到了。太太说你没问问您少爷呢?家人说问他来,他说得了鼎甲的名子,就飞马走了,别的不知。太太说你去罢。

忽开笑颜,忽开笑颜,回头想想千年前,只待做奶奶,做太太不情愿。今日不然,今日不然,不指望老虎更爬山,这一个探花郎,只该合保儿换。

旁里那妇人说太太虽是三十四五,模样只像二十二三。不觉笑嘻嘻,不觉笑嘻嘻,既在世间为个人,却也不可不尝尝这奶奶味。保儿两道眉,保儿两道眉,前生有个造化根,到了做翰林,怎么就不成对?

又有人来报说少爷选了翰林了。太太一听着说可足了心了!喜的那手战战,身子也没处安放

喜气洋洋,喜气洋洋,我说保儿不寻常,每日看着他,有个翰林像。满斗焚香,满斗焚香,拜了天地拜家堂,此时那仇家,放不在心头上。

不一时,合庄里同姓异姓,老老少少,都来磕喜头。者李婆子上白说咳!长吁一口气,说道眼见的我那儿瞎死了!如今是多么大的声势,谁还敢合他为仇!合庄都去道喜,我若不去,只怕他还怪哩。无奈何,只得去磕头。老王上呀,这门里挤不进去,好喜人,这才是时来运至。

都来磕头,都来磕头,仇家不敢记前仇,也跟着众人来,好像是鸡参豆。闹闹稠稠,闹闹稠稠,给他板凳儿坐在门后头,出门逢人说,俺奶奶合我厚。

老王见了太太说挤煞我呀!磕下头去,说千万之喜!方二爷喜极了。家里有客不能来,着我送了几两银子来,添着赏报子。太太说好!正愁着没有赏钱,这几日使的我精穷。极好,极好!

[清江引]我着他爷俩琐碎的,闷闷的这头也懒刷刮。报子钱净了粮食囤,到不如坐监的时,清净的很。

诗曰:困苦颠难谁似他?十年逃遁在天涯;

忽逢苦尽甜来日,天下兴隆第一家!

第二十七回 父子锦归

太太、娟娟上白他爷儿两个,告假还家,不知今日宿在何处。着人传出去,着探马探着老爷来到那里,即忙来报。

[楚江秋]父子锦归还,路上怕留连。世时人也敬新乡宦,那里日日长宴,司道军门州县官,今日是这边,明日是那边;那边,还得二日半。

有人来报太爷隔着五十里了。太太说既然近了,咱得换上色衣等候才是。太太合娟娟,都各人换上红袍

门内喜重重,彩旗一片红,人人欣喜来承奉。今日才得相逢,袍带一身耀眼明。哭时也相同,笑时也相同;相同,总像南柯梦。太太说娟娟,你穿上官衣,越发齐正,好是欢喜人也!

我儿性温存,红妆一片新,好处不止容颜俊。我也看透三分,知你将来不受贫。前边看是美人,后边看是美人;美人,做的也相趁!又来报道老爷隔着十里了。娟娟说适才娘说的差了。不是儿有福,原是娘有福,拖带的儿好。

年纪比儿差,容颜越光华,从头直到凌波袜。为儿无甚堪夸,只因有福到咱家。爷做了探花,儿插了宫花;宫花,才信那先生卦。太太说这是咱自家互相夸奖了。又来报太老爷就到了。丫头说街上有几百人去迎接的,热闹多着哩!太太说娟娟,咱且去厅房里,放下帘子来坐着。众执旗旖上俺来迎接太老爷。才见探马过去,说是不远了。

[玉蛾郎]竖大旗,挑长幡;人声喧,枪刀剑戟共矛镰;鼓吹一大攒,锣鼓闹喧喧,好一似排大驾朝泰山。财主亲戚,衣帽光鲜跨雕鞍;穷人家,借马难,找身粗布衫,借个毛驴儿骑着颠。接了有半天,听的大筛传,这头行已合那执事连。

管家在轿前禀道众乡亲接太老爷。鸿渐慌忙下轿,说怎敢劳动众位远迎!我十年不在家了,看你老的少的,都不认的了。

[罗江怨]众乡亲摆列两边,那管家跪禀途间,老爷下轿来相见。小的们都磕头问安,亲友们叙叙寒暄,老爷从头问一遍。又上轿呼呼扇扇,那报马跑跑颠颠,三十里一派人声乱。不觉到了门前,三声大炮响连天,合庄多少人来看。

父子二人进了宅院,婆媳两个,迎出房门来。太公见了,双双落泪

[耍孩儿]看见了方夫人,忽然间泪纷纷,十馀年的夫妻才相认。年年我在天涯外,寡妇孤儿过十春,几乎把你心使尽!今日里,孩儿富贵,我还该谢谢夫人。

作下揖去,说道我当该谢谢夫人一片苦心!太太说我还该叩喜了!也掉下泪来了不觉的心痛酸,那几年把眼望穿,这几年到把魂惊散。但只望你残生在,不敢望你做高官,谁想今日还相见。今日里明明相会,还像是梦里团圆。

若不着夫人指了纳监的这一条门路,今日怎能归家!夫妻哭罢,合庵才下红毡,给太太叩头。太太落泪

方太太叫一声,我的儿你是听:一行笑着泪珠送。你做了秀才还打瓦,我打你的时节我心疼,不想还有个翰林命。还记得朝朝每日,我陪你坐到三更。

太公听罢,又落泪说如此说来,我越发该谢夫人了!刮慈爱教儿童,陪读书到三更,说来叫人心酸痛。我就在家常教子,也只不断读书功,那能像你把苦心用?我千年出门在外,到寻着做了个太公。

又是娟娟来磕头。太公说我这儿妇,天生的一位夫人。见儿妇喜重重,看行动甚从容,安详窈窕身沈重。骨格里带下有福的像,步步行来便不同,一轴画图随风动。那里有这般像貌,还能在茅屋长穷?

家人报到方二老爷来了。娟娟退了。仲起进来,作了揖。太公说小弟千里逃亡,多赖二兄看顾,还该谢一谢。仲起拉着太公行了半礼,才让了坐

[西调]自离别了十年后,不谓人南北迁流,到如今侥幸才把功名就。我家中孤儿寡妇,谁敢来探头?百般的仗赖,刮骨难酬!娘俩去坐监,好不可羞!多亏你昴昂志气,报复了冤仇;若不然,受罪受到何时勾!

仲起说都是贤弟福力,拖带我中了进士。太公说那严老儿也坏了,兄台还可以起用。仲起说如今还可以打算如此。

为妹妹把奸臣去就,到如今梦里还羞,到是丢了官儿还好受。常恨那科、道骨都着嘴儿,该把那眼抠!我若还行取进京,定要撞到凤楼。天下的大害,固是州、县不肖,也是那司、院贪求。我要上几个本章,除除那民害,砍几个贼头。恨世人乖觉;光说那牙疼咒。

太公说兄台志向太高,小弟也要竭力相助。咱且饮酒,这十年之别,今日须要尽欢。

[跌落金钱]亲戚隔断十馀载,今日相逢笑口开,老兄呀,把酒同欢真一快。想我祸从天上来,险些儿路丧泉台,老兄呀,那知今日我还在!一生都是命安排,得开怀处且开怀,老兄呀,人生几个三十外?做几桩好事传九垓,便归林壑去朝阶,老兄呀,我也不能等封拜。仲起说贤弟谓之将相大任,前程万里,怎么说到遁呢?太公说屡受颠险,心中甚淡,只借功名为安全之路罢了。太公说请酒。仲起说我从来不能多饮,今日吃的到多,已是醉了。笑道别了罢。出门上马去了。太公回来,说道咱作一个家庭之乐罢。十年妻子得相逢,一家聚首喜重重,夫人呀,或者今宵不是梦?高张银烛酒芳浓,家人难得一尊同,夫人呀,要饮杯酒谁能共?十六方才认乃公,对面还不识颜容,我儿呀,今宵一刻千金重!

太太说怎么两个丫头不来伺候?不一时,玉兰、瑞香来到。太公说适才他两个和众人都来磕头去了。我正悲叹,不曾问候,这从何处得来?太太说说起来叫人伤感。

[还乡韵]当初得了个不祥的信,我在房中泪纷纷,孩儿买来解我的闷。房师赠了二百银,倾囊买了两个人。他能学飞燕舞轻尘,又会唱十折《锦堂春》。咳,愁时节,叫他略解心头闷。太公说今日一家团圆,且诉说这十年愁苦,发发这一腔心事,不暇看他舞艺,叫他斟酒罢。

今宵吃的个酩酊醉,妻子团圆在一堆,这时节人间快乐真无对。一杯一杯又一杯,喜气多觉着酒力微,痛饮何劳击板催?渐觉昏沉体不随,咳,你看那,明月西转参星坠。

太公说哦哦,好醉呀!太太说玉兰、瑞香,可伏侍太老爷房中去罢。

[清江引]醉的东歪又西倒,妻子同欢笑。十年两次归,睡了一宿觉。今夜要安安稳稳直到老。

诗曰:烂醉如泥月转廊,归来才似贾平章;

潆腾不知身何在,盼俏佳人扶上床。



卷四



第二十八回 张春报怨

花粉面扮解上俺有点小小生意,并不用买卖耕耘。靠衙门开个铺面,但卖那天理良心。运气好招财利市,这两样丝毫不存。官府把望布挑着,俺卖酒那管清浑?奉承的老爷欢喜,一个票十两白银。他虽然待酒待饭,那散酒当不的正巡。他无钱把狗脸丢下,那管他爷故娘亲!他怕俺横眉竖眼,自然要典地卖人。若遇着官府耳软,俺就去打诈良民。若遇着官府利害,便借势杀人。怕甚么竹板夹棍,破上砍头充军!老婆且搽胭抹粉,孩子也鞋帽崭新。问我是甚么官衔?衙门里狗腿一根。自家不是别人:县里衙役李虎便是。趁着那糊突官儿,到弄了个小小的家当。谁想运气衰败,差我合张龙去解张鸿渐,一个操烘操烘,别本作枣红。也没见,倒被他弄了个眼障法儿,颠了枪。俺两个不敢回家,只得也拿了腿。哭介

[耍孩儿]吃了酒放倒身,睁睁眼没了人,从实说官府也难信。俺不归家也罢了,又遇着知县老昏君,老婆常拿去当堂问。这二年家私罄尽,有两口破屋还存。

擦泪笑介听的张宅父子,都做了大官,公然来了家。俺两个也就公然来了家。虽然么,可是含着一丸药儿,当初在他身上有点不周处,只怕吃他敲。不免去找张龙,合他计议计议。走介

张鸿渐中了魁,他既归俺也归,他无罪俺有甚么罪?只是合他在一县住,恐怕将来吃他亏,心里扑咚常捣碓。可恨俺前后无眼,到如今懊悔难追!

敲门介,张龙花面上,相见笑介呀,原来是李哥。待让你家里坐坐,一条板凳也没有。休说别的,您张大嫂子一对鞋也穿不住,都被人家拿去了。成甚么人家!四五年不在家,总言不的丁。一个孩子还在肚里没生,这是拿不了去的。哎!咳咳!李虎说你没在家,这孩子是那里的?张龙挣了一挣说我就犯算计。你说的极是,我去杀了这淫妇罢!李虎拉住说你又来了。你说咱这当衙役的,每日伤天害理,是安心积的老婆盖志门来么?实对你说罢:俺家里又自生讫了一个,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张龙笑说我是怕你笑话。你既笑话不的,咱且商量正事。李虎说是呢。

早知他轿马人抬,宁只舍了老婆孩,怎肯惹的张爷怪!纵然宽洪又大度,全不把咱记心怀,咱俩到是癣一块。看老哥甚么高见?也该犯个安排。

张龙说我自来家,白黑打算。我寻思那张老爷是个大人物,想是也未必放在心里。咱不如敬去磕头。李虎咬着指头,说嗯,那主子不是个善查,只怕这腿就折了!张龙说有法。这巷口里有个算卦的胡先生,他每遭算的不差。咱去问他,问好咱就去。李虎说极好极好!就走就走。

安心要竟登门,只怕他打断筋!不见他到底心里闷。或好或歹真难料,就去找找算卦人,吉凶把他问一问。算一算若还不好,再商量找法安身。下

胡生破衣上云地无南北垅,也无东西行,甚么法儿不忍饿?哈哈!就是全凭这嘴一张。自家姓胡,卖卜为生。今日还不曾发市,这肚里自咱搜起来了。张、李上,胡生迎笑拱手介二位老兄,几时回来的?张龙说半年了。胡生说怎么不曾下顾?张龙说不得闲。胡生说今日来有甚么见教?张龙说我合这李兄弟有件心事,求你算一算。胡生说我就极会决人的心事。忙取卦角,望空祷祝周公、周母,孔父、孔子,诸葛孔明,王禅老祖,鬼谷先生,袁天罡地煞,有灵有应。今有张龙、李虎来问心事,吉则报吉,凶则报凶。将卦角丢去,看了看说这个靠山之卦好的紧!待我查那卦本儿你看。检书介您是件甚么心事?我好给您决断。张龙说要见贵人。胡生说妙的至极!看书介这“取”字上边加个“日”字。想是还念个“最”字。“最喜龙与虎”,你看头一句把二位大名就报出来了,奇的紧!这喜字吉利的很。下句说“朱门有路通”,这一句我可不甚懂的。又重念道朱门有路通。李虎说张嫂子姓朱。胡生点头说嗯嗯,是了。李虎问下边是甚么?胡生说有路通。李虎说这牛禄是张哥的邻家,这行子极可恶,我也听的点风声儿。这卦虽神,说出个通字来,这神灵也撒村起来了。下边还是甚么?胡生说下边两句却极明显。他说贵人,呀,这是个甚么字?“尚”字帮着单立人,想必还是个“倘”字。“贵人倘相见,一凶再不凶。”这不好么?你见了贵人,前边已是凶过了,往后再不凶了。大吉大利!求卦资焉罢。

张龙说李兄弟有钱么?李虎说一个也没有带着。张龙说我也忘带来。拱了拱手说赊着罢。胡生拉住说今日还没发市,赊不的!张龙往外挣,胡生往里拉。张龙怒说你要甚么!胡生说我只要五个钱,便放你去。张龙劈一下,大骂淫娘养的!忒也欺心!李虎拉住张龙还去打,不觉的把腰中钱吊出来。胡生说放着钱不给!张龙拾起钱来,说我到有钱,只是不给你!胡生拾起卦盒,说天那天!这卦也算不的了,不如去他妈的罢!阿弥陀佛!还要见贵人;禅和子念经没撞钟,只怕吊着不打,就是击磬。张龙说这科子生的,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待我捶这行子!李虎拉着,胡生跑去。张龙说这怎么说?惹了一肚子不自在。李虎说罢哟,咱且去做正经事的。他算的到极好,咱也有点子不是。张龙说着这狗攮的说的哇哇嗉嗉的,咱不去罢。李虎说那卦说的句句都准。他既说再不凶了,咱就去上一去。张龙说就是这等,咱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