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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俚曲集
俺只得坐在地下,定醒一回罢了。
想你那模样儿俊,感念我那好心的人。不着你,我披枷带锁何时尽?但只是你既疼我,就该给我一个安身,可怎么半路丢下,全没有一丝的情,半点的恩?连夜不睡,乏困的我难禁。又不知是那府的境界,那县的乡村?俺如今流落他乡,将谁投奔?
眼望见有个庄儿,待俺走将进去,找个门楼底下,且歪倒睡睡,也解解连夜的困乏。走下。且说那张龙醒来,摸了一把,说呀,张相公那里去了?把李虎踢了两脚,说快起来,不见了犯人了!李虎睡梦里答应说拴在胳膊上哩。张龙又踢了一脚,才坐着抹眼张相公不见了。李虎说这么一家人家,料想不妨。待俺去寻他一寻。抬起头来说呀,满天星斗,那房屋都无了!说这不像是山坡里么?为甚么浑身冰凉?
[劈破玉]俺昨晚只吃的稀糊烂醉,睡醒了冻的来像两个乌龟,睁开眼却在这山坡里睡。待说是个梦,怎么还哕了一大堆?不见了床铺,不见了楼宅,那去了他哥哥,也没了他妹妹?既然是会变,必定也会飞,也是颠了道没处去追。咱若回家去吃横亏,夹棍夹,板子捶。咱不如也就嘣,也就*(左口右仍),也就吻嘣拿了腿。李虎说这仔怕是个梦。你伸过胳膊来,我咬咬看疼不疼。张龙伸过来咬了咬,问疼不疼?张龙说不大疼。李虎说不大疼,必定是梦。张龙说我也咬咬你。李虎伸过来,张龙着实一口。李虎大叫说疼,疼!张龙说疼,一定不是梦。既不是梦,咱不快颠,等待何时?下张鸿渐上一场好睡!这门下虽不快活,比那绑着的时节自在的紧。这天将近饭时,遂向人间道这是个甚么地方?那人说是太原府地。又问那里有卖饭的?旁人说这乡下无有,城里镇店上到俱有,离此四十里。鸿渐说饿的紧,这可怎么处呢?正踌躇间,忽然从里边出来一位老者,拄着拄杖。便问客人是那一方来的?鸿渐说道此去甚远。
[西调]老人家放下拄杖坐下听我说家乡。俺姓宫字子迁,也有个小名望。家住在大名府张家庄。从十四岁进学,考了两遭批首,下了两回大场,实指望一举就名扬。谁想时运不济,看不起那文章。到贵府攀了攀汾滨的正堂,不想路上被盗弄了个精光!俺这肚儿饥饿脚儿乏困,正愁难把府城上。
鸿渐问贵姓?老者说贱姓徐,贱字北岗。这个庄叫牛梦里。一庄并无别姓。小弟最重斯文。我见尊兄仪表非俗,就知是个名士。请进里边坐。有两三个小儿都在学中,今日合几个朋友会课,求指点一二。进去作了揖。一霎酒饭俱到。北岗说这天还早,他们又不能奉陪。先生先用过饭,请到书房,就着题目做一篇程文,领领尊教。鸿渐说晚生荒疏的久了,只怕见笑大方。既蒙吩咐,敢不从命。饭已饱了,就到贵斋。遂到了书房。都来作了揖,问了姓名。各人就位。北岗说众人已做过一篇了,先生只一篇罢。鸿渐说济着晚生做罢。按下笔砚,下手就写。直了直腰说俺也完了一篇。出去看了看天,有甚么时候。呀,将近午时,说可以完场。回来坐下。不多一时,端上课饭来,不离坐位,每人用一碗。鸿渐说二篇未完,已吃午饭了。一行吃着,一行吟哦。吃了下笔又写,说好了,俺也完了二篇了,不免誊真便了。写了不多时,众人下了坐,互相问候你完了么?答应完了。还有两个未完的,众人说咱不要混他。客还未完,就烦二位陪陪罢。鸿渐说小弟也草率完篇。都说呀!怎么这样快!乱来争着看他那文章,说好的紧,好的紧!又吟哦,又称赞。方才看完,员外也来了。都说先生的佳作,妙不可言!俺都该拜师范。员外大喜说可敬可敬!
看年纪不过二十以上,看人物是金马玉堂,文字我可不知怎么样。饭后才做,还早早完场。看一看篇篇俱妙,这岂是寻常?那边备着一杯薄酒,叙叙家乡,也叫您认认面貌,说说那文章。从今后,教诲小儿,单把先生望。
请到那边备下小酌,大家叙谈叙谈才好。请。
诗曰:徐绝世才名遍九垓,张相逢一见笑颜开;
众若非前世欢缘定,千里如何招得来?
卷三
第十九回 再会重逃
方娘子上白保儿才十五岁,一来因他成了身量,二来他媳妇大他两岁,三来我又没人做伴,就给他完了婚。儿媳孟娟娟,到极安雅,日日与我下棋,颇能解闷怀。
[耍孩儿]新媳妇孟娟娟,又老成又极贤,真能遂我心中愿。闷来合他下棋子,一日下到二十盘,胸中愁闷也消散。小保儿虽然伶俐,十四五中举还难。
依他二舅说,保儿这半年文章大进,该令他去观观场。我想盘费甚难,何必何必?
说叫他进大场,一来是没文章,二来盘费凑不上。俺又不敢有妄想,又不指望唬同乡,何必费钱瞎胡琳?且叫他读书会课,待三年咱再商量。
娟娟笑上,方娘子问道您说的甚么?娟娟说他待去进大场,央我来合娘说
一句话告娘亲:天下事认不真,他进学何曾猜他进?不猜进他就做秀才,不猜中焉知不做举人?只在当下时合运。若或是盘费不足,我还有几两白银。
方娘子说你忒也妄想!教他去学学规矩还罢了,怎么说到中举?也罢,去请哥哥来。丫环答应去了。公子来到。娘子说我不叫你去进场,你怎么求了情来?我且问你:你能完的七篇了么?公子答应能。娘子笑说看娟娟面上,着他去擀几吊钱的罢。
谆谆的把情央,只要去进大场,心里不知待怎么样。你到下处把书念,只要用心做文章,莫在那里瞎胡琳。若是你三场不贴,十六七速还家乡。
到那里,合你老师同寓,不要游荡。公子答应是。同下,张鸿渐上白俺在徐员外家,不觉又是四年有馀。十四年夫妇,到别了十年;十四年的父子,并不识面。今辞别东主,往家一看。官司未必妥当,无奈心里思家,昼夜不能安寝,为此回家一探。
[西调]到春来魂不在,一处处榆钱乱开,桃杏花好似笑我在他乡外。常想着园里看花,我合你使着一个酒杯。你攀折花枝,翘起脚儿,褪下绣鞋。做了十四年夫妻,同床了四载,可不知你愁我的心肠,那一样儿难捱?这也是没行好,前世里结下的孤单债。
夏来到实难受,一点点汗珠交流,一霎时全湿的衣衫透。家里草亭上树影儿还稠,想必你拿着镜儿在那里梳头。这一时,往何处不热?到那里不是愁?那孩子离了他那怀了,走走站站还得一个自由。不知你淌泪来没呀?我到家,才看看你那罗衫袖。
秋来才是活受罪,西风儿飕飕,落叶儿成堆,到晚来,铁打的心肠也叫你碎!那铁马儿只在肝肠上,一阵一阵的催。孤鹰儿哀哀切,像是没奈何才远去,不得已才高飞。又听的那雨儿,打的那芭蕉叶,乒呀乓呀,点点的伤悲。我这等,不知你那里睡不睡?
冬来越把家乡盼,门外儿北风刮的我心酸,打窗纱又飞下鹅毛片。也是我无心绪吃酒,只觉着筛来就寒。守着一炉红火,只觉着衣单。我想你浑身柔弱,就是两人睡觉,还往怀里钻钻;到如今那被窝里,细细的个人儿,想也是舒不开你那金莲。到家中问你,此时念不念?
走了五六日,来到王店。天色已晚,不免歇下。此处离家不足一百里。离家越近,心里越难;无奈心里越难,这一夜如何睡得着!
[楚江秋]一更里苦难言,日落怕孤单,他那里手托香腮儿盼。拳着那金莲,斜在牙床绣枕边。四点也未眠,五点也未眠;也未眠,还合那孤灯伴。
二更里苦难熬,明月上花梢,他那里必定泪珠掉。听的那更鼓连敲,长夜还愁睡不着。上床也是憔,就枕也是憔;也是憔,还留着银灯照。
三更里鼓儿催,想你泪双垂,你那里独展红缓被。此时正孤孤慢J隆,吹灭了灯儿更难为。翻来也是悲,覆去也是悲;也是悲,必定不能睡。
四更里鼓冬冬,想在绣房中,困乏不觉枕边空。此时合眼睡蒙咙,必然合我正相逢。梦里也是空,醒来也是空;也是空,劳你殷勤梦。五更里夜已残,枕上梦初还,床头想把行人念?此时孤孤单单,临明偏觉绣衾寒。左也是难安,右也是难安;是难安,又是鸡声乱。赵鬼子上我吕家马夫赵鬼子便是。李鸭子是我的女婿,被张鸿渐杀死。他逃去不知何向。昨晚灯影里看见好像是他;只怕错认了,到清晨再认认。张鸿渐上隔着家近了,怕人认的,不免带上眼罩便了。
[呀呀油]近故园,近故园,马上踌躇左右难。怕撞着认识的人,眼罩儿遮了面。闷恹恹,闷恹恹,每朝夹马更加鞭。家越发在眼前,程程的走的慢。下
赵鬼子瞧见说不是他是甚么?他不认的我,我却认的他。好!我到家回了话,就去对俺亲家说,杜住门子,看他往那里走!笑下家近了,家近了,两程路儿更难熬。上马又加鞭,巴不能一时到。心又憔,心又憔,百里如同万里遥!俨然到绣房中,进门把娇儿叫。回头合掌鞭的说我是大名人,却不往大名去。水平有个姐姐家,打那里歇两天,叫他送我去。
往大名,往大名,我却不上大名上永平。听说那里雨水多,只怕路上忒也浓。到卢龙,到卢龙,有个姐姐住乡中。我在那里歇几天,叫他把我送。
自己寻思说前边是西楼庄,隔着十来里,有个叔伯哥张子明,在此居住,暂且到他家,黑夜里走,也打听打听上前村,上前村,岔下路儿去投亲。十年多,不在家,那大娘也该问一问。到黄昏,到黄昏,更深夜定少行人。那时候可回本庄,慢慢的把家门进。
到门下了牲口,往里竟进。老媪上,迎见呀!你从那里来来?便叫张超你快来!您大兄弟来了!张超慌忙出来,说道我把大门关上。回来坐下。鸿渐问了安好,便说我写个字,打发那骡夫回去。一霎写完,交与那骡夫。又关了门。回来坐下,才问近来事体如何。张子明说不是耍!
鸭子他妈,鸭子他妈,听的说你逃回家,掖着一把切菜刀,上来门子着实骂。张春怒发,张春怒发,撕了个罄净好势的砸!惹的仇家越发深,如今对人常发话。
李家如今常常察访你,你也该背着些。不一时,端了饭来吃了。鸿渐说天黑了,我去罢。子明说路上小心!送出门,送出门,送你不敢去叫人。不知道人心腹,恐怕他走了信。到家门,到家门,三朝二日快起身。着那行子知道了,是与非难以合他论。
送出门来鸿渐背着行李,到了家,看了看,遂说这垣墙也修起来了。好好,到不似前番那破坏了。不免敲门。有觅汉出来把门开了。鸿渐往里就走,那觅汉跟着吆喝是谁呀?棱棱挣挣的只顾跑!鸿渐又敲内门。丫头来问是谁?答应是我。方娘子听的声音,才出来开了门。嘱咐觅汉这是您大叔,休合人说。
把门关,把门关,行李递与小丫环。手携手,进房来,好相是梦里见。泪涟涟,泪涟涟,千辛万苦也难言。离别了五年多,再来合他见一面。
抱头哭了一场。娘子才问你去后怎么样来呢?鸿渐说一言难尽了。头一程,头一程,手脚绑的直挺挺。若不着好店主,必然就丧了命!往前程,往前程,愁到晚间又受刑。若是再绑一绑,铁汉子也难扎挣!
娘子落泪问道那一夜你怎么受来?后来呢?
正愁怀,正愁怀,抬头忽见舜华来。他约我到他家,一手提在云霄外。落平阶,落平阶,又逢着员外最怜才。教他三子拜门徒,没有一个不相爱。
娘子笑了笑说亏你水尽山穷,还有救星,也不该忘了那舜华。正说话间,娟娟领着小丫头,端了酒饭来。鸿渐问是谁?娘子说听我言,听我言,保儿媳妇孟娟娟。因我家里没有人,娶了他来作伴。行是第三,行是第三,比小保儿大二年。今春里过了门,这才有三月半。
鸿渐落泪说儿已成了人家了,不知你怎么着费心来!怎么不见保儿呢?
槐花黄,槐花黄,他去京中进大场。他年时进了学,就着他去瞎胡*(左足右床)。成了身量,成了身量,他二舅说他有文章。且叫他去学规矩,不敢兴心胡指望。
鸿渐放下酒杯,就哭了说我不想你就能着保子继我的书香!可使碎了你的心了!
我贤妻,我贤妻,一个寡妇守孤儿。只当是还没入学,谁想能把书香继!泪双垂,泪双垂,教人心痛好伤悲!我年年在他乡,可把你心使碎!
一行拭着泪,便去褡包里取出银子来,说这我愁您家里过不的,又愁小保子念不起书,攒了二百银子,捎来您好费用。娘子说不必。还包着,还包着,家里庄田虽不多,减省着吃合穿,这可也到还能过。有一着,有一着,想想终来怎奈何?你年年在他乡,可到几时得安乐?
每日逃躲,可也不是常法。既有这宗银子,就不动他,便在这里头想出一个团圆之路来。鸿渐说怎么说?娘子说你听我道来。
上北京,上北京,就使银钱纳监生。你若能中京举,这也可以提名姓。此一行,此一行,三年望你就成名。你望前做得来,可再听咱夫妻的命。
鸿渐大喜说极是!我自来糊糊突突,没想到这里。依旧将银子包讫。听了听说天已四更了,咱收拾睡罢。同下。赵鬼子上云可恨张鸿渐,把俺女婿杀,他到扯腿颠,仍崩二百八。他不认的我,我却认的他。如今杜住门,就着绳子搭。拿去到当官,看他甚么法!待俺急急走,报与李亲家。
[耍孩儿]杀了人一溜烟,四五年不回还,至到而今歇着案。杜住门子拿着他,绳缚二背到当官,看他还有甚么辩?报与俺亲家知道,也叫他早把人传。
来此已是家门首,不免竟进。李旺迎着说赵亲家,希性呀?自从令爱改嫁了,你全不上门,猜你断了这条路了。你的主人家又远,隔着七八十里路,你从那里来呢?鬼子说俺那娃子虽然嫁了,现放着一个女外甥,六七岁了,就该不是亲家了?我不是也不能来,有一件极要紧的事,待对亲家说知。今夜四五更天就走,来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