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俚曲集


前遇着大俭年,万岁爷动爱怜,发了漕米百万石。赈济赈的是衙役家狗,赈济赈的是州县官。饥民饿死了勾千千万!若遇着洪武皇帝,剥的皮堆积有如山!

一个说道咱的苦楚一时也说不尽,就说煞那朝廷也听不见。咱还商议,这饭是该怎么讨法?一个说道我可教的给你。你把喉咙打扫打扫,大叫道:“爷爷呀,奶奶呀,舍俺一碗饭哩。”一个说不好,不好!这样打砖了。众人说依你怎么样?这个说依着我是两手扳肩,到了门上,先吆喝一声,才叫:“爷爷呀,舍个钱,生个儿来中状元。奶奶呀,舍碗饭,家积余粮千万石。爷爷奶奶给个饱,积下万个大元宝。”一个说不好,不好!这也像叨贫话的,不大雅致。有一个说俭年里我曾讨过饭。众人说你是怎么着讨法?这朱二说我是打莲花落。众人说妙,妙I你就是个老师,俺就跟着你学罢。朱二说您可好生接和着。近来街上新编一套小曲儿,我学了几天才会了,今日用着他了。您都听着。

[莲花落]万民造孽年景荒,田地焦旱麦枯黄。

您都哑了么?全不做声一声。众人说怪嚣人的。朱二说这个待要饭吃,还怕害嚣么?咱从此散了,各人顾各人罢。众人拉住说你休心焦,俺都接声便了。

万民造孽年景荒,田地焦千麦枯黄。共总种了十亩麦,连根拔了勾一筐!莲花落哩溜莲花。

朱二说极好!就是这等。我收拾着几件乐器,分散给您,没有的拍手亦可。果然取出硼硼蚊、插儿机,交于别人。咳嗽一声说好好着咱就来。

六月半头下大雨,晚谷种的甚相当;长来长去极茂盛,眼看就有尺多高。实指望秋禾接接口,谁想天爷不在行!遮天影日蚂蜡过,朝朝每日唬飞蝗,把谷吃了个罄溜净,庄稼何曾上上场!大家没法干瞪眼,饿的口千牙又黄。一窝孩子吱吱叫,老婆子拖菜插粗糠;老头子不济瘟着了,出不下恭来绝气亡。大家告灾到了县,知县不肯报灾伤;众人又望上司告,差下盐正道老黄。知县怕他实落报,送上厚礼哀哀央;他轿里底头麻瞪眼,合县报了几个庄。百姓跟着号啕痛,摇估怒喝脸郎当;一溜飞颠扬长去,骂声空在耳边厢。军门照着起了本,按庄赦了三分粮;哭的哭来笑的笑,人人祝赞那公道娘。路上行人多凄凉,暂时不知死合亡;乡里人民都散尽,城里大板大比粮。近日相传有大赦,越发狠打苦难当!一限抬出好几个,庄庄疃疃出新丧。与其临死臀稀烂,不如囫囵死道旁;今日还能沿地走,运气极低算命长。俺也不指望逢大赦,指望出门逢善良;一路无灾又无难,安安稳稳到汴梁。天爷睁眼不杀死,他日还能返故乡;贪官拿去年成好,正纸大锞又烧香。莲花落哩溜莲花。

朱二说极好了!咱可以合打上来了,不愁饿死了!众人都哭了说就是故乡难离!这也说不的,咱就去罢,去罢。

[耍孩儿]一担筐一扇瓢,上羊肠路一条,未曾举步泪先吊。半世生长一块土,今为荒年一旦抛!这回生死也难料。待要在家中守死,那官家枷打难招!

诗曰:成群逃离向他乡,泪流千行与万行;

只等天爷开了眼,再招回来认家乡。

第二回 贪官比较

众百姓拴绳上白咳!俺好苦也!家中升合无粮,看看饿死,可有甚么纳钱粮!听说大赦将到,那官家越发打的狠了。今日拴来,这性命休矣!

[耍孩儿]衙役们好似贼,有了钱放他回,俺无钱该受这肮脏罪!拴着脖子受了气,上堂还不知怎么捶,不死也把皮来退!这一限若还不死,只得远走高飞。

这一回,咱这里头只怕有打死的了。一个牛大跪着那差人,哀告说大叔,我这肚里没食,十板就打死了!你放了我,积个阴德罢。差人说我从来不积阴功。又哀告说你杀生不如放生好。

半年来常忍饥,又无食又无衣,吊了一口悠悠气。休说打到二十板,七八下子死无疑!打杀我与你也无益。你若放我回去,我只是磕头作揖。

差人瞟着脸说脏行子!磕些头也积不的私房。若是人人磕头,俺倒饿死了哩!一个说你这个人好耸,跪噪子当了甚么!死活的由命,哀告甚么!

你若是命该终,放了你也活不成。寿限亦是前生定。若还今日不该死,人待杀你也不能,何必捣头还挣命?一个人全没志气,你也就辱没祖宗!

正然说着,听的发梆。差人说三梆完了,带上去罢。

官扮老马上云为甚人人望做官?三梆响罢面朝南。这班生意真真好,板上皆生银子钱。

白自家马台,卢龙县知县是也。朝廷大赦将到,若不速比钱粮,数日之间,设或赦到,只压三两天,那银子能有多少?今日且不审官司,快把那比较牌抬出。众人答应一声是。

闻听说有赦文,钱粮只封六七分,不肯折蹬那粮食困。我就狠狠的只顾打,他没有粮食也卖人。想是我打的还没甚,完了粮赦文才到,我只说拖欠在民。

范秀才上云钱粮打的甚狠。我已完了七分,上去告个宽限,或者可以依允。上堂跪下说道禀老父师:生员钱粮完了七分了。

端端帽整整衫,望公座堂上参,开口就把父师念。衣服典尽牛马卖,未到秋成小麦完。钱粮目下实难办,老父师恩开格外,一两限稍稍从宽。

县官大怒道:奴才!你要梗老爷令么!一行骂着,就丢下签来了骂一声狗生员!欠钱粮不待完,一人就要坝住堰。给我拉去着实打!打杀秀才我敢担!戴着顶头巾妆体面,打一个给合县看看,莫叫他眼里没官。

拉下来,喊了一声就打。打到十五板上,就不做声了。皂隶桌道死了。老马挣了一挣,才说怎么死了?待我看来。看了看,转身说道我只打了他几下,不料他就没了气。可是该怎么样呢?也罢也罢,已是如此,我破上打来的这银子,丢了便了。

他也是运气低,人都捱到三四十,十五板怎么就断了气?也不怕他歪告状,只怕军门具了提。人已死了如何治?出上我自己的不用,现放着打来的东西。

呀!不知打死了多少人,今日这个人怎么把心跳起来了?我待不比了,怕人看出来。不免坐下再比。便叫赵大。答应一声,说小的完了九分了。官说你是个好的,下去罢。又叫钱二你封了几分了?答应一声,说八分了。官说也罢了。下去;速完。又叫孙三你是封了几分数了?答曰小的是七分,下去就全完了。官说好,好,下去快完。下边一群上来说小的们李四、周五、吴六、郑七、王八、冯九,都是七分数了。官说也罢了。都下去,速速封完,暂且免打。官退了堂。众人出来,不胜之喜,都道牛大,怎么没死了你?[倒扳桨]欢欢喜喜出衙门,不曾打死叫人抬。命里不该今日死,见了阎王放回来。放回来,笑满腮,归家还见老婆孩。今朝来闯鬼门关,关门已过保平安。上堂不曾打一板,合该妻子得团圆。

得团圆,真是难,烧纸烧香谢老天!

家中不知怎么盼望,俺走动些。

下,老儿拄杖上,作叹介白我儿拴去比较,到如今不来,不免去望望。妇人上白牛大爷那里去?老儿说我那儿拴去比较,不见回来,少吉多凶。妇人说我也待去望望俺那儿,老儿说您那儿壮实还不妨。我那儿每日忍饥,今早做了三碗饭,他留下两碗给我吃,他只吃了一碗去了。一打就死!哭着说天哪!天哪!

[耍孩儿]出门去上了绳,低着头进了城,没有钱嘴也不敢硬。饿的吊了一口气,打到十板活不成!这个必定送了命!他若是有些好歹,我也就有死无生!

妇人也流下泪来说俺那儿也是打了一顿的了!

俺家里无分文,俺还欠几分银,匙著碗碟折蹬尽。上限拿了去比较,二十五板打了个昏,板疮还有一大椁!这一回若再捱打,必然就性命难存!

小孩子上白,妇人含泪问道小喜儿,往那里去?孩子说俺爷去比较的了。俺娘着我出来打听打听,看打的动弹不的了,好找个人去抬他。老儿说咳!可怜,可怜!

俭了年已难禁,又给个官索杀人,老天罚的忒也甚!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家家都交了死绝运!老天爷你几时睁眼,看看你受苦黎民?

樵夫上,妇人说好了,那不是俺那邻家卖柴来了?俺问个口信。陈大哥,你从城里来么?没听说比较的如何?樵夫说我在关里卖了柴,就回来了,没进城。老儿说若有凶信,你就实说,何必隐瞒?樵夫说我实是不知。就是听见人言乱传说,是打杀了一个秀才。老儿跺脚说咳!一个相公还打死了,俺是甚么!罢,罢!死了死了!

秀才打的见阎罗,况且小民直甚么!必然定有非常的祸!今朝逢限该比较,俺庄去了十个多,不知打死了那一个?唯有我儿太弱,定是他不能存活!

比较人作歌上

[倒扳桨]好似死囚上杀场,人人保不住@存和亡。谁想去了人十个,归来还是整五双。整五双;老子娘,又得团圆在一堂。老儿说远远望见一伙人来,只怕是比较的回来了。小孩儿说是,是,那不是俺爹爹呀?老儿说你看见我家里,您牛大哥了么?孩子说没看见。老儿说必定是打死了!咳,天哪,天哪!比较的人来到,孩子叫道牛大爷休哭,那是俺牛大哥来了。老儿拭泪说道我儿,你来了么?

[耍孩儿]俺这里望眼穿,谁散望再团圆,料想不得重相见。到家收拾逃性命。在家也不过受饥寒,何必定把家乡恋?但免了官刑打腿,那管他东北西南!

第三回 阖学公愤

众秀才上白列位诸兄都到。范子廉被老马打死,人人共恨,大家不可不动个公愤。众人都说这是自然。

[耍孩儿]范子廉一好人,教子弟养双亲,生平不把衙门进。钱粮完了七分数,打死当堂命不存!闺学.岂可无公愤?若知县要杀就杀,何必要这付衣巾?

众人说大家一齐上前,休要退前擦后。

做堂堂一丈夫,那义气不可无,搐着头算不的人之数。把他恶款开详细,告了军门告总督。大家一齐往前做,若有退前擦后,定教他地灭天诛!

一个说道虽然如此,这张呈词,须得个好手做做才好。一个说这呈子,必须张鸿渐妥当。众人都说极是极是。他不但笔法高,是他名重,不可不借重他。

一为他为人公,二为他文章通,三来为他名声重。他那里听说这件事,未必不咬的牙顶平,俺求他那有心不动?他从来慷慨义气,到可以患难相同。

俺就去求他的,不必迟延。众下,生扮张鸿渐上白不幸卢龙遇俭年,城中又复坐贪官。男儿不遂冲天志,要得安生难上难!自家卢龙秀才,姓张名逵,字鸿渐,年方一十八岁,颇有个微名。但是时运未至,不得不惧祸藏身。今遇荒年,又遭着知县贪酷,听说打死了范子廉。这等暴虐,好不怕人的紧!

既不幸遇俭年,又遭着虎狼官,打了牙只望肚里咽!明日大赦已将到,竟把钱粮封纳完,闭了门且吃安稳饭。范子廉忒不自爱,何必去当堂求宽?

众秀才上白来此已是张鸿渐家,不免扣门。张兄在家么?鸿渐说甚么人叫门?待我看来。作看门介呀,众位兄台,从何处而至?请请。众人入门,作揖介,坐介张鸿渐说诸兄齐临,有何见教?众人说有事奉央。

马知县大板敲,范子廉命难逃,大家要往上司告。这张呈词极要紧,须要做的手笔高,想来无如兄台妙。更求写尊名在上,大丈夫定不辞劳。

张鸿渐说如今世道难言,众兄台也要三思。众人说老马恶贯满盈,且是一个秀才,明明打死,料想也无甚么凶险。张鸿渐说小弟断不能从命。

我是个真呆瓜,年纪小知甚么?说不出句利亮话。不敢逾限等大赦,明二暗三任他加,受不的衙役登门骂。休说是上台告状,并不敢出入官衙。

旦扮方氏上白自家方氏是也。客房里何人说话,待我听来。听介,众人说兄台不为范子廉,只为阖学情面。若还不肯,大家都跪下了。张鸿渐背云这怎么处,这怎么处!旦转身云这事不同小可,只怕丈夫失了主意。叫丫环快去请你姑爷来。丫环出来禀道有请姑爷。张鸿渐转身说道小弟告便,去去就来。方娘子迎着说道我听了多时了。官人休失了主意。如今伯母就待出丧,借此推托,岂不是好?

秀才们做事松,得了胜都居功,人人会把花枪弄。如今只论钱合势,衙门里不合你辨青红。况你孤单无伯仲,若还是万一不好,那时节受苦谁疼?

张鸿渐说娘子说的极是!急忙出来对众说道这是阖学的公事,小弟极该奉陪。但伯母发丧有期,万万不能从命。若是要我做呈词,这个不敢辞劳。众人说张大哥既不肯入伙,目下就请动笔。这是他的恶款,你看看好做。张鸿渐接着,一行行吟哦了一遍,才下笔写道

具呈人合学生,只为着贪酷情,加三火耗钱粮重。听说有赦着实打,打死了欠户四百名,秀才也丧残生命!望老爷即时拔救,不得不激切上呈。

做完了,众人拿过来,也各吟哦了一遍。说道极好,极好!张鸿渐说这款单上的衙役、证见,劳众位兄台拿去填写罢。众人说有劳了!俺今日还要起身哩。就请别了。张鸿渐送至大门外,一拱而别

诗曰:呈词精微笔如刀,句句真情非放刁;

世上若还有公道,一张冤状恨全消。

第四回 军门枉法

众秀才上白咱们自从递了呈子,军门差了两个承差去拿人,这也是好几日了,也待好来。咱不免去院前听候,以便销到。

[耍孩儿]告人命告贪酷,告知县告衙蠹,认上头只得望前做。无的不敢说上有,有的不肯说上无,赃证分明有过付。咱且去伺候销到,也听听气色如何。

解子押衙役代锁上。众秀才拱一拱,说道齐了么?答应齐了。听得掌号,都说三咚了,大家伺候过堂。副扮军门上诗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腾腾杀气振乾坤。有人来告贪州县,白刺猬来拱大门。俺北直军门臧晶是也。俺今日官至二品,位至八抬,出门去前呼后拥,轿前磕头者无其大数,也算的是个尊之极矣!我想人生在世,冷桌热凳,钻东闯西,巴不能做个大大官儿。若是像那古人,要赤心报国,爱养百姓,这就是从苦上去求苦,岂不是个呆瓜?到底是挣些银子,盖些楼阁亭台,买些舞女歌儿,落得终身快活。前日那卢龙秀才,告着那知县老马,这不是送了个财神来了么?且不论事情真假,单看那马知县的意思若何。他若是待认一分真,就是一分真;他若待要十分真,就是十分真。我也不合他计较,或者他也不是个傻子。今日来销到,不免给他个下马威,也教他早早安排,上了堂自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