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俚曲集


吴恒上,老王说奶奶叫你哩。吴恒说妙哉!近来我打发的奶奶甚是用心,必然待赏我点甚么。快去快去。见了江城说吴恒来了。江城说你去外边叫个管家来。吴恒说奶奶待赏小的嗄,着小的出去问他要的罢。江城说等着赏你一千鞭子!吴恒说小的不知是什么不是?

骂一声贼奴才,贼头贼脑真杀才!做厨子全把良心坏。就看今来这样款,才知你常时忒也乖;你该杀已是三年外。要把你的贼头割下,把贼心剜将出来!

老王说叫了人来了。江城说拿鞭子来,打吴恒这奴才!家人禀奶奶:是连衣打,是解衣打。江城说解衣打!吴恒说奶奶,解衣不冠冕。解衣打二百,家人说二百了。江城说再打!又说四百了。江城说拿棍来再打四百,着实打!又打二百棍,家人说吴恒没了气了!江城说再打一百拉出去!打毕,江城下,家人扶起吴恒啀哼说亏了我推佯死,少捱了一百。这一场亏从那里说来!下,高公、高母上云听说咱媳妇解了衣打那厨子,这是个什么景况!况且听说是为了打发的好了打,这怎么是个人来?天哪天哪!

媳妇才二十三,到了这样不值钱,光腚滚来怎么看?说是为打发的好,这个难以对人言,这件事传遍了峡江县。愁我儿来家受气,想起来心似刀剜!

哭了回子,打了个哈睡着了,高母说我也疲,也睡睡儿。作睡介,罗汉上云吾乃金身罗汉是也。忽见高仲鸿夫妇愁气冲天,待我惊他。

高仲鸿,高仲鸿,我劝你不要空愁。那江城原是那净业和尚养的个长生鼠儿。你儿那前生是秀才,到了那寺里,只当是个寻常鼠儿,一杖打死,所以今生来报冤仇。你只每日念佛一千声,自然消除冤孽。记着记着!我去也。下,高公惊醒呀!好奇!好奇!夫人也醒了,高公说我方才得一个怪梦。

刚才梦见罗汉来,叫俺暂把愁解开,他说是前生冤孽债。江城原是长生鼠,我儿原是一秀才,堂下把他残生害。他叫咱念佛千遍,自然要降福消灾。夫人说奇哉!我也是梦见如此。高公说这又奇了。我方才入梦中,怎么你梦也相同?这梦不比寻常梦。分明罗汉来惊我,还当顶礼拜虚空,念佛休说不中用。就从此勤宣宝号,消却那孽障千重。

南无阿弥陀佛!

诗:不击金钟与法铙,念佛千声祸自消;

到得悍妇回头日,还向如来挂锦袍。念佛下

喜聚

太公、太母念佛上,公子扬鞭上云三载寒窗苦,一枝占桂林;虽怀逆鳞惧,且慰父母心。家人报大爷已到。公子云给爹娘磕头。

[桂枝香]为儿侥幸,居然得中。半年间满腹文章,就觉着秋闱必然胜。果得成名,果得成名,看起来再休谈命。但在窗下,莫负青灯,若还读得工夫到,万里青云自有程。

太母云若是这等,也亏了您媳妇。公子云虽然七年受罪,不没他六月锁门。太公云这就是命了。

休说无数,听我告诉:若是你命里该成,就遭着家中悍妇。坷坎全无,坷坎全无,怎能够高登云路?鬼神拨弄,心眼迷糊,好歹都是前生定,白黑打襟尽成虚。

我如今再不敢怨你媳妇了。昨天那罗汉托梦,说是你前生打死了长生鼠儿,今生来报怨仇,叫我念佛。我和您娘已念七日了。公子唱

爹将儿教,教儿知道,前世里结下怨仇,怎能免今生恶报?数定难逃,数定难逃,情难堪只该一笑。愁也不必,怨也何消,只该念佛千千遍,祷告天公把俺饶。

只怕是爹娘的幻梦,不足为凭。太公说若是幻梦;如何两梦相符?公子云既是如此,就怨不的了。

前生造就,神佛保佑,既遭了前世冤家,要脱逃如何能够?泼水难收,泼水难收,到不如今生全受,免的再生再来报仇。想来怕也不该怕,何况戚戚终日愁。

夫人云你今中了举人,他还给你点体面,也是有的。你去罢,我和你爹念佛哩。下,江城上云这半年没见他,又中了举。听说他回家,不免喜迎,只怕他没有了这个心肠。公子见云娘子好哇!江城云官人好么?公子背云半年没见,江城大变了也!

半年没见,笑容满面,忽蒙他问道一声,喜的人手脚麻乱。口虽不言,口虽不言,做举人这样体面。别来几日,乍得团圆,如同织女牛郎会,此身不像在人间。

江城笑云官人中了,也该谢谢这锁门的严师。公子揖云门生感激,不曾敢忘。老师若不弃嫌,当是竭力酬报。江城云伺候酒馔,给老爷洗尘。家人应晓得。

诗:江城夫妻原无隔宿嫌,公子如何离别动经年?

江城遥知酬报无隆礼,公子且效床头一夜眠。

虐妒

公子上云连日江城与小生竟有了说笑,虽则是我去奉承着他么,到底也还奉承得过了。不知是念佛之力也,不知是举人之功也。妙哉!小生交了好运也!

[耍孩儿]小娘终日搜求,怎么忽然回了头?孽罐想是填不够。若是念佛见效,我向如来便磕头,保佑俺再不把罪来受,若是举人的体面,刻方儿传遍千秋。

江城上云小长命呀,咱这闷闷的,做点什么?公子说我中了举,怎么还叫我小长命?江城说好大的个举人哪!也就是在炕头上称罢。公子说我这举人,可就是这炕头上称不得。

见同年称年兄,拜知县称治生,庄村谁不把我敬?从此没有下三等,顺口谈文尽着俺烹,见人说嘴又墩腔。若来到这绣房以内,这一把青伞难撑。

我是不敢叫你江城。娘子待做嗄来?江城云咱抹骨牌罢。公子云抹骨牌不好,放着安稳不安稳,看咱弄的不好了。

我也爱打哈哈,这骨牌争竞多,不敢再做从前错。放着自在不自在,又寻蜒蛐磋耳朵,只怕又弄出什么祸。恼了脸大家不好,那其间如何如何!

江城云你这意思是记仇么?公子打躬云不敢!我是预先里这么说。娘子既待,焉敢不从。江城云你那不在家霎,我闷了就合春香抹牌,觉着和他不如你呢。公子云你是赢什么来呢?江城云我输了一柱一个钱,他输了一柱一瓜子。咱今日还和春香抹,咱俩赢瓜子,还给春香钱。公子说咱都一柱一个钱罢,看瓜子有争竞。江城说谁没见过俩钱呢?你从头里这个那个的!我只赌瓜子,我输了该着,你输了我可打你。公子笑云就是这么。咱分一桩儿,六到底,该春香。

[满调]揭起牌来个桩,马儿不在柱子上。却是春香,却是春香,你运气强不强?若是强,赢几钱来买梳妆。

春香摇头云嗄呀!俺老爷先戏把人。江城打起牌来云七在手。春香云俺不用看了,我是孤红。公子云这妮子运气好,该我桩哩。春香云我打九到底。江城唱打个临老入花丛,又见霞天一只鸿。柳绿桃红,柳绿桃红,你看我这秃爪龙不同,还是巫山十二峰。春香唱你看打个锦屏风,打个楚汉大争锋。眨眼乌龙,眨眼乌龙,纷纷落花满地红。昼夜停,又是劈破老莲蓬。公子唱你看五岳去朝天,一心打个八珠环。二士入桃园,二士入桃园,苏秦背着七星剑。火炼丹,打个人牌也不难。

公子云妙哉,妙哉!我是人牌。春香舒出胳膊来罢。春香果然露出,公子打两下,江城云你望他亲么?公子云若是亲,亲你着。你待中恼了?江城把牌一推,打了公子一耳把子云春香给跪着!公子云打我罢呀,该他什么事?江城云他从头里合你挤眉弄鼻的,难道我看不见么?

[虾蟆歌]骂一声强人忒也值钱!这一个妮子还要合他缠。春香儿他那眼儿挤,你这眉儿弯,一个推说耍钱,一个推说换钱,眉来眼去,手脚动弹。小鬼儿只在我这眼前里,指指儿画画,指指儿画画,教人难堪!

春香云看我这宗模样哩,屈也屈杀我了!江城说看不的模样!打介,一行骂着

骂一声奴才你就太欺心,模样不俊你就会弄神。春香儿你也把他;爱,他也把你亲。我要着你分身,我要着你断筋,着你难受,叫你难禁。强人哪,你看这鞭子,乒乒儿乓乓儿,乒乒儿乓乓儿,打你那亲人!

江缄放下鞭子,找了把剪子来云我铰下一块肉来,安在你那亲汉子身上。公子云使不的!忒也暴虐了,看人说你!江城说你说又咱不铰你了么?把春香那怀中一剪子,把他那妈妈头子铰吊一个,春香大哭,又跑过来把公子那衣领解开,公子大哭,一剪子又把公子奶头铰吊,公子啕叫,江城云我把春香这一个给你安上,你可和他亲个够;把你那个给春香安上,您各人抱着,吊了我还打!公子、春香在房啀哼,江城又骂骂一声强人胆就大起天!时时对我摔你那春香。那举人只宜量唬小厮,只宜量唬觅汉。赃帮的难堪,牙,岑的难堪,上头扑腚,不似从前。从今后抱着妈妈头儿,思思儿想想,思思儿想想,你那小心肝。

你不宜量好,到晚上还来我这床前打铺。下,春香睚哼下,公子云世间那有这事!苍天哪苍天!佛也不来搭救,那举人也不能优免,这冤孽何时了也!

[银纽丝]想来今生最不也么堪,这附骨的疔疮在心间。苦难言,叫不应的老苍天,梦也无灵验,神也不见怜。南无佛空叫爹娘念,我是前生有冤孽,可与春香嗄相干?我的天呀!遭难同,和我同遭难!

哎哟!

诗:说起家门鬼也羞,孽冤相报几时休?

人身无处不招妒,李代桃僵祸奶头。

占化

公子上云江城,江城,你好狠也!怎么凶恶至此!他说铰我的奶头,我当个震话,不想就真果铰下来了!当时着带子勒住,待了两宿,竟不疼了。等我解开看看。呀!春香这个奶头竟长住了,奇哉,奇哉!

[叠断桥]两下奶头,两下奶头,倒换过来好不诌。谁想他的皮,竟成了我的肉。那个丫头,那个丫头,合我原没甚来由。摸着这奶儿头,倒教我心难受!

想是我那个,春香也长住了。难道着他带了我的肉去嫁别人么?什么相千,什么相干,把俺身体两摧残。倒换过妈妈头,到叫俺心里念。叫人心酸,叫人心酸,要留他成双自是难。我的肉和皮,怎么去陪村汉!

爹娘每日念佛,越发念大差了。受了大害,怕爹娘伤心,没敢言语。今日好了,不免去劝劝爹娘,不必昼夜念诵,枉受辛苦了。下,太公、夫人上云咱每日念佛,毫没效验,听说他媳妇子把他那肉都铰下来!咳!天哪!哭介

两泪如浇,两泪如浇,冤家作对更难逃。前世里结下仇,自然是今生报。念佛也该饶,念佛也该饶,怎么报的更蹊跷?连他那奶头儿,一剪子生铰掉!

太公云不必啼哭,还是咱那虔诚未到。

夫人莫焦,夫人莫焦,前世冤仇恨未消。咱只管去念佛,休要岔了道。我说你听着,我说你听着,想来不必哭号啕。这大祸越发增,还是咱没修到。

公子上,太公云我儿,听说你媳妇子把你那妈妈都铰去了,你怎么受来?公子云当时难受,一宿就好了。可只是念佛无用,爹娘不必劳心。太公云胡说!难道修养三日,就成仙么?

休得胡言,休得胡言,难说三日便成仙?你只管但去捱,休管俺念不念。再看往前,再看往前,若是似今朝太不堪。你会试早上京,除非是不见面。

夫人云你听听那里铣铣响,你媳妇必然去看和尚的。你且上屋里藏着的吧,俺待念佛去哩。并下,和尚领童子挟钵头上云今世恶姻缘,原是前世冤;冤仇从中解,佛法广无边。俺乃静业和尚是也。苦修了三百年,得证金身。修行的时节,养了个长生鼠儿,被裴相公一杖打死。裴相公脱生了高蕃,鼠儿脱生了江城,成了终身的冤报。他翁姑虔诚念佛,不免与他解释。来此已是他的门首,不免打动铙鼓,引他出来。街上人都来看,待俺装一个罗汉。童子打动铙鼓,江城上云春香,外边铙鼓响,搬着杌子,咱去看和尚的。春香云是。出门介,江城云太多太多。就杌子放在檐下,你可扶住,待我上去看。上介,众人看江城,和尚装降龙童子念唱

[浪淘沙]南海有毒龙,作害无穷。金身罗汉下天宫,捉着龙头按龙尾,搭救苍生。

和尚又装伏虎童子念唱

猛虎在深山,为害人间。金身罗汉下西天,猛虎一见伏在地,不敢动弹。

和尚又装弥勒童子念唱.

身体胖如绵,耳大头圆。全无烦恼在胸间,常似见人裂嘴笑,一派喜欢。

和尚起来念唱

静业和尚入深山,苦苦修道三百年。

洞中养个长生鼠,寺内斋粮任他餐。

鼠子年久通人性,日日闻经又听禅。

裴氏秀才来到寺,打他当作等闲看。

鼠子见人全不避,秀才一脚丧黄泉。

前世冤仇今世报,莫怨人来莫怨天。

生生相报何时了?一解全消前生冤。

众居士见赠清水一盏。众递水介,和尚接水,又念咒云

莫要嗔,莫要嗔,前世也非假,今世也非真。鼠子缩头去,莫等猫儿寻。

咒毕,含水一口,照着江城喷丁一脸水,江城打了寒噤下杌子下,和尚亦下,众人云奇哉!江城这么个恶人,被那和尚喷了一脸水,竟没恼回家去了。咳!一个俊脸,俺还没看够,可恨那和尚就把他喷了去了!众人下,江城上,以巾抹脸,不语,上床便睡,公子上云每日出头露面,教人羞死!今日受了这大辱,想是也怕嚣了。

[叠断桥]他不害嚣,他不害嚣,跑着到人前去立着。名道是高奶奶,岂不叫旁人笑?低头睡着,这场羞口难学。想是自家羞,恐怕人知道。

他却睡了,我也把这铺伸开,卧下听候。春香上云爷爷奶奶都睡了,我且在这门外头伺候。

冷水一浇,冷水一浇,低头不语竟歪倒。晚饭没曾吃,已是睡了觉。俺待去了,怕他醒来又心焦。衣服未曾脱,又不敢把他叫。

夜已是三更,俺且在檐下打了个盹罢。江城起来坐着云官人哪!官人哪!公子立云小生在此。江城云你上床来。公子战战着坐在床头上,江城云我总不是个人了!怎么叫官人这么害怕!拉着公子手大哭介

[哭皇天]唎溜子喇,喇溜子唎,合你一对好夫妻,好夫妻。好夫妻,亲又亲,虽是两身是自身。着你看见心胆战,奴家如何是个人!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咱俩同是二十三,合你夫妻六七年,总像冤家来相会,何曾床头一夜欢?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