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俚曲集


高公说我看势不能到。凑上三十两银子,差人早早送去。叫老孙,你去看看王宁睡了没睡了?叫他起来。老孙去了,王宁披衣上云叫小人有何吩咐?高公说您三爷合您大叔必定误了下道,你外边赊上三十两银子,随后送去。答应是。下,高公、高母上云有难同胞急,出门慈母忧。并下,高季、公子慌张上云好了!好了!天明上来了。

[呀呀油]走终宵,走终宵,天阴不辨路低高。看东方明上来,略略的看见道。鞭上摇,鞭上摇,如隔云山万里遥。恨不能插翅飞,临江府一霎到。

急急奔,急急奔,往来多少行路人。心儿里甚胆悬,一路子逢人问。

过一村,又一村,问着宗师未动身。打对的不大同,全没有真实信。

那远远的是王次山来了。王大哥,宗师下了学了么?王次山说学道下的学极早,我来时出了道了。

快开交,快开交,及赶到城听下学。天就有小傍晌,真有些不大妙。

快开交,快开交,冀幸他学中未散了。俺就着跑上堂,跪下哀哀告。

远远的看见城上谯楼了,看这马儿不快走,又住下撒溺。

见谯楼,见谯楼,浑身火急汗珠流。如今还未进城,天已是饭时候。

到关头,到关头,来往行人更密稠。不敢放马加跑,怕开了难收救。

咱已进了城门了,得个相识的问看宗师还在学里没有。好了,好了!那是王子平来了。子平说贵叔侄忒也悠忽了,宗师已是回了道了。咱县里抽了六个,就是四于没到。高季跺脚说这待怎么处?这待怎么处?子平说咱到敝寓住下,再作计较。

好营生,好营生,夜来将黑起身行。整跑了一宿多,好像是挣了命。昼夜不停,昼夜不停,差一脚儿进不的城。受了苦枉徒劳,把一个秀才衡。

子平说来到敝寓了。请进请进。子雅也来,拱了拱手说贵叔侄这么大胆,怎么如今才到?高季说俺不是大胆致的,却是小胆致的。子雅说宗师回了道,已是挂出牌来,不到的即降。

说什么,说什么,降青就是待要蛤。便破上四十千,休要讲别的话。也不差,也不差,论起四于文字佳。但是他降了青,便不给打好卦。如今就是破钱,你不使钱,就好文章也没有上等给你。高季说来得仓猝,盘费甚少。子雅说他已是挂出,就待三日亦可。高季说待我写字差人。

低下头,低下头,动笔就把家书修。早些儿告家知,他家里好展凑。把他求,把他求,卷上青字一笔勾。今岁勒止一考,怕等儿定不就。写完说高立,你回去说,大叔降了青了,得凑三十两银子来收拾。速去快来!答应是。王宁上云天已黑上来了,不知寓在那边。呀高立来了。高立说妙妙!我正待去找你,来的正好。便回来进去:说家里着王宁来了。高季说你来怎的?王宁说爷爷怕不妥当,着;小的送了几两银子来了。

掌上灯,掌上灯,爷爷唤我到家中。吩咐我凑了银,急急往这里送。

夜朦胧,夜朦胧,走了五十日出红。这是银子三十两,教三爷随便用。

高季说好了!高立拿的那字烧了罢。明日托人送进去,着他不降就是了。

诗:学道人言是美差,好官利市大招财;

若从门外丢将去,真自床头买出来。

秋捷

高公、高母上云儿子上府中应试,考了个一等。怕他来受气,我就叫他叔侄在省中读书。三场已毕,他三叔说他有个指望,便留在那里观榜。今日八月将尽,该有消息;仔怕他没有造化。

[耍孩儿]老爷爷做刑厅,咱爷爷御史南京,隔一代就是一番盛。到我又隔了一辈子,高蕃生的也聪明,只怕咱没有封君命。你看一家遭际,怎么望平地飞腾!

报子上云报报报,佳音到,中举十三名,赏钱一百吊。来此已是高宅门首。高爷中了十三名举人,门上的传与老爷知道。门上人急忙跑进磕头说爷爷,奶奶,千万之喜!少爷中了十三名,报子在门首哩。高公说好呀!如此谢天谢地!叫人来赏他二十四两银子,红缎二匹。答应是。

金榜上把名标,我儿平步上青霄,乱烘烘报马门前闹。常时文章还平等,今日才学分外高,也亏娘子那无情教。若任他东西放荡,怎能够长进分毫?

家人乱烘烘都来磕头虽然误了讲书,费了白银三十两,我也不怨那媳妇子了。你这些妇人都去给你少奶奶磕头报喜。答应是。江城上云

[玉娥郎]人家夫妻共床眠,两相怜,知心话儿枕边言。俺家六七年,日日受孤单,想是没结下欢喜缘。相好只待两三天,就要终日闹闹喧喧,两下都难堪,纵然是在一堆也甜。自从离了俺,花边又柳边,想那里放风筝好自然。

家人、妇人上云给奶奶磕头,大哥中了!江城笑说呀!他中了么?您太爷也该不怨我折掇他那儿子了。济他放风筝,怎么中了呢?众人下

爹娘生下一个男,嘴里衔,任他南北去风颠。书本全不掀,老婆任意搬,对旁人还要说我不贤。自从舍给他屋三间,把门关,只在四堵间,没处去跳圈,没奈何方把书本翻。八月场三完,侥幸第十三,想是又疯魔了张解元。

他虽可恨,着人奶奶长、奶奶短的,我也欢喜,不免去到公婆那里。高公、高母上云咱那儿中了,若是江城欢喜,必然来到这边;若不来,就是怪人了。

[满词]听说丈夫折桂还,必然喜地又欢天;若不喜欢,若不喜欢,真是终身不解冤。若不然,还望他合好到百年。

夫人说好好!那不是江城来了?江城到说今日大喜!给爹娘磕头。夫人笑说我儿,这不好么?如今中了举了,你往后可些须给他点体面。江城说他大了,俺就不大么?

[玉娥郎]像爹娘把他娇,任逍遥,荒疏难把考官唠。爹若不害嚣,早玩晚又嫖,这时娘也要把气淘。他又轻狂把俺谓。怎不焦,又不是相交,光把瞎话叨,惹闲气都是他自己招。弄鬼就吃敲,阁老也难逃,常言道水儿长船儿高。

夫人说他来家,我也要善劝他。

[满词]两人终日闹喧喧,不似人间并头莲。媳妇若贤,媳妇若贤,男子的话儿容易言。他回还,劝他回头到不难。

家人禀报说庄里的人都来道喜,请太爷去陪客。高公下,夫人背云你看江城还是不改的话,罢罢,且自由他。下,江城转身说你看公婆还是向他儿子。

诗:皮里出来皮里亲,道来媳妇是他人;

不知夫婿虽荣贵,还是当年旧杵砧。

挞厨

丑扮厨子上云一身好似油褡,逐日家冒火冲烟。六月暑伏热难堪,汗珠淌到脚面。俺只是混条马条,一褡儿且去清闲。好歹抓打上两三盘,那管他揎与不揎。自家姓吴名恒,号是良心,高宅厨于是也。哈哈!俺在高宅吃着他两个觅汗的工粮,其实俺可不肯给他做半个觅汗的活路。适才胡挠胡抓的做了两碗菜,已是完了一天的大事,且找个人去巴巴瞎话。呀!那是秦伙计来了。秦大哥,这旁里没有别人,你说咱这做厨子的有五个字儿。

秦厨说那五个字?吴恒说谄、懒、尖、奸、贪。怎么说呢?遇着那利害主人家,一碗菜儿做不好,就打屁股;我遇着那富贵人,一碗菜做好了,就赏钱几百,粮食几斗。你说这个就是要咱那老婆,要咱那女儿,咱也要扎挂了去奉献,何况是几碗东西,还不用心哩么?这就是谄呢。

[黄莺儿]一年八石粮,上了工细端相,主人家试试怎么样?一碗不香使巴棍就降,打的裤儿提不上。这才害怕,刀板慌忙,恨不能把老婆孩子剁了用葱姜!

秦厨说好混账物!待扎挂你扎挂罢,待拉扯别人咋?怎么懒呢?吴恒说这懒还消说么?即如就是一碗豆腐,若是切成叶着油煎了,蘸上个蒜碟儿,或是切成细馅包包儿,敢于他就吃了。这个休说。咱还要省下那香油拿了家去,方且是谁奈烦翻翻弄弄的,剁剁打打的?秦厨说你是怎么做?吴恒说俺无论几顿,只是锅子里批上瓢水,抓上把盐,把豆腐切把切把,扑棱翻上,俺就合人家去闲话,这不省便么?本等也该费点事,就是十八的大姐铰了头。秦厨说怎么呢?吴恒说就是不待嫁呢。这不是懒么?

主人家若不嫌,把良心放一边,工粮每年七八石。那鸡公是铁丸,那豆腐是没盐,菜儿竟不着香油拌,一天大事霎时就完。好自然,落下物料,转了得清闲。

秦厨说怎么尖呢?吴恒说这尖还罢了。譬如两厨子打发主人,省事的着人做,费事的着咱做;不就是挣赏的人去干,倒包的咱去干。这不是镑地的镑出来了个柘骨碌么?秦厨说怎么说呢?吴恒说锄着咱这死眼子了。咱可就把梨子连皮吃,秦厨说怎么说呢?吴恒说不啃他的。这便是尖处。

冒火又冲烟,这生意实是难,有个出产心情愿。主人家若偏把俺体恤,着人转钱,独俺没钱转。再来有事,躲在后边不近前。吵红了天,若有两个,就是尖对尖。

秦厨说怎么奸呢?吴恒说客房里有了客,给了东西着咱去做,咱可不要傻着头就做,先伸头儿去瞧瞧那客,看咱样的个客,若是打伞坐轿,或是穿着绫罗缎匹,这必是主人敬的了,咱可就买了肝肺来不上碗。秦厨说怎么呢?吴恒说用心。若是那客戴顶破帽子,穿着身破袍子,咱可就小腊梅的裹脚。秦厨说怎么说?吴恒说有块块就是了。看起这个来,也就自家昧不的良心,养汉老婆不生儿,奸捣的没了种了!

好他贼奸达,自头顶到脚下,没有一点不奸诈。他若是衣不堪,跨驴似蚂蜡,俺就不把齿来挂。人头客到,材料多加。若主家砸头敲腚,另把一包拿。

秦厨说怎么贪呢?吴恒说就是我罢,每日领着主人家工食月粮,也仅够费的。给俺老婆做的通红的袄,娇绿的棉裤,扎挂的合那花鹁鸽一样,人人看着齐整。昨日待去烧香没有鞋,.我卖了一斤香油,他截了半尺三绫,又给了他一斤姜,半斤胡椒,换了一副扣丝带子。你说这都不是在主人家挣的?也就该知足,怎么见了主人家的东西,拿一点儿,又待拿一点。临了看看我拿的那个,比着主人家那个还略猛点,心里才自在。那一日俺家里杀了一只鸡待亲家,才煮出来,我没犯寻思,就把那胸脯揎下来,包了包掖在腰里。俺婆子看见,便问待怎么。我才顿混了顿混说:“你看我呀,好当还是主人家的来呢。”这不是贪么?

厨子最赃贪,肉块儿掖腰间,腚睡腚眼都油遍。羊落了半边,鱼落了中间,书房鸡也把胸脯儿揎。好伤天,杀佛吃血,心里怎么安?咱这把戏,说起来又待哭又是待笑,我索性再从头数量数量。

[哭笑山坡羊]终日家顶着一个黑灰*(上髟下篡去竹)儿,瞪着两个泪眼儿,守着一块肉板儿,拿着两个油盏儿,浑身上下没有干净的一点儿。哭你不信身上这油,巴剔下来还够一担。俺可有件好处。

俺不拾拾那车靽儿,也不挑挑那筐担儿,也不担那饭罐儿,也不挎那菜芜儿,也不曾楔楔那锄垫儿。笑俺可也轻轻巧巧的每日吃饭儿。

遇着那胡突官儿,厨房只一间儿,又是热杀人的天儿,打上呕杀人的烟儿,那汗成了湾儿,又没人倒倒班儿。哭忙起来就是热杀那里躲闪!

黑了点上灯儿,使船看看风儿,谯楼上还有个更儿,帘子上还有个钉儿,粮食有个升儿,秤上有个星儿,何况是眼里放着钉儿,怎么不听听声儿?笑该用心不该用心,俺自有个成算宗儿。秦厨说那该用心的,是什么人呢?

轰轰烈烈的乡官儿,出门打着伞扇儿,王家有个十万儿,身上穿着绸缎儿,大儿到了抚院儿,小儿到了知县儿,望他给点体面儿,弄的不成酒饭儿,主人砸这手腕儿。哭这可才费的心思,眼也不敢去*(左目右斩)。

那不该用心的,是什么人呢?

头上戴着朗素儿,身上穿着粗布儿,腚上穿着破裤儿,骑着毛驴没点马褥儿,老辈的亲戚,穷的不成个样物儿,或是主人家治下的花户儿,或是书房里教书师傅儿,又打公婆不喜的媳妇儿,这算甚么客数儿!笑这可就生硬腥脏,取俺的尊便去做。

那用心的,怎么样呢?

海参切成四瓣儿,鲍鱼切成薄片儿,皮蚱切成细线儿,鲤鱼成个正面儿,葱丝切成碎段儿,花椒研成细面儿,包了剁了细馅儿,蒸合压了饼沿儿,稀烂的猪头还带蒜瓣儿。哭使碎了俺这心儿,还怕说一声不好看儿!

那不用心的,怎么样呢?

成佐的菜蒸一抓儿,豆腐带水一洼儿,连皮的萝卜一掐儿,挺硬的鸡蛋俩仨儿,煎或用个葱花儿,并不见个油花儿。今日是这个做法儿,十年五年并没第二个做法儿。笑省天下的大事,那管他嫌与不嫌!

昨日霎嫌那猪肉没点好块儿,鸡肉槣了不够几块儿,又说煮烂了海带儿,又说蒸生了烧卖儿,少油没盐的凉菜儿。拿鞭子打俺那膝盖儿,棒槌敲俺这骨头儿,拳头打这脑袋儿。哭是当着这一行生意,说不的那命苦!

虽是打了。

俺可镟了一块肉胡儿,转了一个鸡脯儿,偷了两对鸽雏儿,香油称了一伏儿,清酒落了几壶儿,炭块还够一炉儿。笑拿到家里,老婆孩子大家好揎。

说那菜里没有香油。

俺一碗青菜一钱儿,一碗豆腐一钱儿,一碗汤是一钱儿,四个菜碟也合着一钱儿。担惊受怕的一年儿,刚才积攒了一坛儿。问依你说,一碗一钱,十碗才是一两,怎么能攒成块呢?吴恒说说起伤惨!哭俺不是半截儿,插上了个鹅眼。

俺这几年治了几亩田儿,买了一个园儿,有了几吊钱儿,小厮叫小全儿,妮子叫蛮儿。笑实言一家四口,俺不用打油称盐儿。

你看我呀,贪叨瞎话,打发书房的那鸡蛋,从清晨舂在锅里,虽然化了不要紧,看熬红了那锅子,得去看看。下,江城上谁想做奶奶有多好处,且不说别的,常时那厨子一日打发两顿饭,少油没盐,上顿也是那个,下顿也是那个;这一月来一日三顿,一顿就换一样。如今思想起来,那厨子始常忒也拿我不当人,甚是可恶!就该揭了他那皮才好1老王,你去叫吴恒那奴才来的。

[耍孩儿]那厨子太欺心,该剥皮又抽筋!莫似他奸诈的忒也甚。因着公婆不向我,他就拿我不当人,如今想来真可恨!叫他来一千鞭子,打他个挣命发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