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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俚曲集
大门外道南道北,俱有小门,把砲手伏在门里。到了半更天,果然贼兵到了,见那街道窄狭,分两头进。那袍手看的明白,四砲一齐发火。
只等到夜方深,来的贼一大群,分两头就把庄来进。四尊大炮连天响,墙倒屋塌贼乱奔,皇天爷娘叫一阵。那墙上枪箭齐发,挤成块如何能禁?
那贼们啕叫了一阵,只见那箭如飞蝗,枪似炒豆,箭箭着人,枪无空响。那贼只说一到就开门,并无伺候打仗,这一回五百贼折了四百。
一群贼乱烘烘,没人敢再来攻,怕他另把机关弄。死的都是连头死,活的裤里出下恭,说咱今把计来中。都说道魏名可杀,吃了他这样牢笼!
那贼里就有魏名调唆着人告他的那刘悦,是一个贼头。李兴因他这庄里熟,所以差他领了五百人来,来此吃了这一场大亏,必是中了魏名的计。忽然寻思起前仇,便说道:“前仇不报,更待何时!”领着些贼兵,到了魏名家里,一阵好杀!
二千年中下仇,不料他做贼头,自己作的自己受。那些贼到他家里,孩子芽芽也不留,排头赶杀没人救。土条蛇奸了半世,只落了子孙全休!
独找不着魏名,都说:“便宜了他!”把他两个儿子,三个孙子,一个闺女,老婆、媳妇子,尽皆杀死。家中所有,席卷而去。
他原是害别人,不想是害己身,人口家当登时尽。几番害人人兴旺,临了自家弄断根,这魇殃翻的忒也甚。可见人自有天报,何苦的冤雠相寻?
却说仇宅把门紧闭。贼去远了,本庄里人起来喧嚷,打着火把出来看,见那死马亡人,不计其数;还有那中了伤没死的,抬来细细的审问。
贼死的罗压罗,满街上血成河,没死的还有三十个。抬进宅里细细审问,他们相隔一百多,是从那里起的祸。审了审尽情招出,念了声南无弥陀。
那贼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太爷大惊,把高强拿来,立时打死。又说:“这贼合咱无仇,还送他们出去罢。”
仇太爷说过他,合咱原不是仇家,不过错听了人的话。吩咐把他送出去,着他当街就地爬,若能去了也就罢。推出去没人招管,依然是命染黄沙。
到了天明,看了看,魏名已是打死了。报给了扶风县官,来验了,着人把魏名抬了他家去。他家里那血水淌出门来,一家人口已被贼杀尽了。
那刘悦死了婆,把他丈人去调唆,那知后日还成祸。到了二十余年后,给了一个大揭锅,吊了头还有甚么回生药?可见是冤仇莫结,人弄你你心下如何?
人都说魏名每日弄仇家,仇家不理他,自己弄出祸来,每哩是仇家弄他哩么?
土条蛇心不良,把仇家死里降,一番降时一番旺。一遭弄人人不理,他那心里只冰凉,就该回头才没账。须知道人治人道还好受,天恼了狗命难当。
却说那仇宅从此无事。待了会子,仇大姐就待告辞还家。叫爷娘合兄弟,当初咱家过不的,我才来家把您替;今日咱家富且贵,纵有邪人也不敢欺,却也用不着我生气。俩孩子在家多日,我家去才是意思。
姜娘子、慧娘合老太太都哭起来了,老太爷与大爷、探花老爷都下泪。太公止住泪说:“您们都不必悲伤,我已是算计就了。”
孩儿们莫悲伤,我心里虑的长,你不必再把宝鸡上。墙外还有闲田地,给你盖上几口房,在隔壁也好把你来望。就搬那外甥来这里住,还给你买处小庄。
“你为您兄弟们,费了无穷的力气,使了无穷的心机,如今俱已团圆所愿,富贵遂心,那里还有肯着你去了的呢?”
叫孩儿莫慌张,恁弟妇真贤良,你不必再把宝鸡上。院外有的是闲地,给你盖上几座房,在隔壁也好把你望。搬那外甥来同居,给你买上处小庄。
老太爷一说,一家人无不欢喜,都说极好。即时看了日子,在那墙东平地里兴了工。到了这个时节,不过是吹口之力,楼舍厅房,门墙院落,盖了极大的一位宅子。整理妥当了,遂即差人使驼轿牲口,去搬了他那家人家来居住。那仇大姐又善会掌家,待了三五年之间,也就过成极大的一家人家。
性子泼恼父亲,叫他远远离家门,整年没月没人问。不想全把他仗赖,满门受他覆庇恩,从小丑处都成了俊。这向后子孙世世,成了贴壁紧邻。
到了后来,仇家老爷官做到尚书,儿殿了翰林;仇福的儿也会了进士,做到御史。可见这人生在世,行好事的自有老天加护,怎能怕人嫉妒呢?那魏名的结果,还不是一个样子吗?
[清江引]魇殃做人精胡讲,者天爷长在上,越弄越发穷,一咒十年旺,怎么能依的人这心眼里想?庆灾乐祸的焉能好?嫉妒真不妙。弄的人家兴,死了才不跳,世上魇殃再没有不翻了!
寒森曲
第一回 商员外归途遇害 大相公告状鸣冤
[西江月]报仇难得痛快,尤奇在二八红颜。快刀终日锈裙掩,杀人时秋波不转。常听说衔冤投御状,不曾闻告到阴间。一头撞到九重天,直踢倒森罗宝殿!
善人衰败恶人兴,倒倒颠颠甚不平;忽遇正神清世界,始知天道最分明。
话说元朝至正年间,有一件奇事,出在山东济南府新泰县。这县有个诸葛村,这村有个商员外,为人忠厚老实,人都称他老实员外。人家因他好善,又叫他商老佛。
[耍孩儿]商员外号南华,最老实好善家,为人忠厚不奸诈。一丈便宜他不占,并不合人犯争差,下人也不曾恶口骂。虽有人打到门上,关了门尽他跳打。
且不说他别的事,那一年俭年,人吃人的年景,商员外有从前先世积下的两仓谷,就拿出来救人命。
[前腔]大俭年没奈何,刮人肉来下锅,不吃难忍肚里饿。员外开仓救邻里,叫花登门日日多,一瓢半碗无空过。打扫打扫的粮净尽,一庄人俱得存活。
员外生平好行善,施棺材,舍棉袄,所以家里也不富。却有两个秀才儿:大的商臣,字廷献;小的商礼,字廷仪。又有一个女儿,叫商三官。都极孝顺,却也算自在。
施寿器舍衣裳,到处里说贤良,家虽不富有名望。都说员外极忠厚,生了两个好儿郎,将来实有封侯像。只说起老实员外,远近人也知道姓商。
不说员外好处,却说邻庄麸子店,有个举人,名是赵兴,号是鄂湖,每日倚势行凶,霸人家田产,夺人家妇女,因此人都叫他做恶虎。
赵恶虎好吃人,作祟煞邻近村,不管礼上顺不顺。他家有钱又有势,结交上下大衙门,杀了人谁敢问一问。若还是牙崩个不字,他不要剥皮就抽筋!
商、赵二家紧邻屋,员外有一片好地,赵恶虎著人对他说,待要他那地。依着员外,也就给了他;大相公尚在两可,二相公断然不依。
赵恶虎那畜生,行霸道不留情,安心一点无留剩。咱就只是不依顺,我看他也递不的呈,待弄咱就合他弄。满总几亩好地,给了他何以为生?
那远近人家,都是要一奉十,谁敢梗令。独向商员外要了几回,公然不理,心中怀恨,就安排着给他点左道给众人看看。霸就霸吞就吞,降服了远近村,惟有商家他不顺。四五十亩好地土,说了几回不遂心,口虽不言心里恨。要把他做个样子,好服那四外乡邻。
这一日是十月间天,员外去邻庄赴了席,骑着驴从北往南走,遇着赵恶虎从南往北走,已是过去了,忽然兜回马说:“这狗才见于我,怎么不下来!”
赵恶虎骂奴才,怎么见我不下来,丁字眼没长在额髅盖!你有甚么大体面?你仗着两儿是秀才,我可就不怕你赐怪。快给我掀下驴来,看你有怎么安排?
吆喝了一声:“给我掀下来!”两个管家,一个马夫,一齐上前,把员外扑通掀下,亏了没大跌着。员外气也没喘,即时着跟的人扶上驴去。恶虎一见又怒发了。赵恶虎怒冲冲,怎么他没做声,想是心里还使性。我今把他降法下,方作却是治下生,赶上裂他个精光腚。要给我着实捶他,让他告我敢应承。
分付了一声,两三个人跑来,那驴夫只当还要掀,恐防跌着,流水抱下驴来。两三个走狗,把老头子一脚踢翻倒地,一顿好打。一群虎就地来,脱了衣裳把下鞋来,帽儿丢在三尺外。打了顿捶来卷顿脚,又使拳头捣那腮,鞭子多又把头打坏。驴夫见势头不好,一溜烟把腿拿开。
员外不敢叫骂,可也不曾告饶,只是啀哼而已。那跟的人见势头不好,隔着庄还勾一箭地,即慌跑来家里报信。
那驴夫到家中,把祸事报的凶,家中正做南柯梦。两个公子听的信,满腔发怒面通红,登时就把刀枪动。安心把恶虎杀死,除了这一方大虫。
却说两个公子听的报了几声,极的三尸神暴跳,怒气冲天。一个拿刀,一个摸枪跑出来。恶虎见他来的凶勇,拨马领着人走了。赵恶虎逞英豪,见人来动枪刀,势头凶恶眼看到。觉着势头不大好,叫着家人开了交,怕他单把老本要。两公子无气可出,抱着他父亲嗥咷。
二位相公跑来,那天也就黑了。见他爷那衣服碎破,在那里啀哼,流水问道:“爷呀!伤的怎么样了?”员外说:“料想也不相干。”
两个儿泪纷纷,好一似箭攒心,流水去把爹爹问。身上衣服稀糊烂,头上网帽具无存,浑身打的具成椁。二相公把爷背起,牵着驴回上家门。
二相公背着父亲,大相公牵着驴,来到家,把员外放在卧榻上,都来摩挲问候。只见一身鲜血淋漓,处处皆伤。商三官年方一十六岁,跑近来,把柳眉直竖,便说:“二位哥,怎么不杀了赵恶虎,提他那头来?”
咱爹爹行辈尊,不系他门下人,不下驴怎么就打一顿?就该拿住赵恶虎,割了脑袋*(左巴右刂)了心,方才解解心头恨!商三官柳眉直竖,咯吱吱咬断牙根。
一屋人都守着哭。三官说:“或是服药,或是打官司,哭歇子当了甚么?”
两相公哭嗥咷,擦着泪同骂奸曹,也不知该用什么药。那时天有二更半,医官隔着十里遥,慌忙去把门来叫。大相公骑驴快走,一往返四鼓初敲。
大相公取了药来,那鸡也就叫了一遍。二相公说:“你休惊动咱爷,这一煞才不啀哼了,想是睡着了。”大相公悄悄的向前去,把手嘴上试了试,大惊说:“怎么不喘气了?”
大相公唬一惊,叫二弟端过灯,照了照已是送了命。抬了材来安排就,大家一齐放了悲声,没穿衣还等官司定。只哭的天昏地暗,乱嚷嚷直到天明。
哭了一回,天就将明,兄弟二人商议告状,参酌着做了一张状。儒学生本姓商,父饮酒在邻庄,半路里就把恶虎撞。掀下驴来只顾打,浑身俱是致命伤,抬到家即时把命丧。但哀求父师作主,只要那恶虎抵偿。
二相公说:“我出名告他。”大相公说:“你性子不好,说话忒也直戆,还是我去吧。”遂即拿着状上城去了。却说赵恶虎也不料商员外就死了,忽然听的说死了,也挣了一挣。
赵恶虎听的传,商员外宾了天,心里着实费打算。寻思一回没了法,得学前朝一辈贤,就是杀人的王十万。任凭他千般万样,只用那受苦的使钱。
赵恶虎差人拿着两百银子往衙门里打点去了,这也不提。却说那大相公告上状,那知县官即时出票拿人。
赵恶虎头一名,俩奴才俱行凶,驴夫亲见无干证。倚势降人大管家,少时请来上了绳。恶虎安心要告病,送出了白银十两,两差人意思嫌轻。
差人拴起人来,恶虎送上十两银子,说他偶然有病,不能上城。差人说:“这银子俺不敢使,不是小官司,请赵爷合俺走走罢。”那差人把话传,赵恶虎把银添,宅舍中端出两盒饭。差人方才开笑口:甚么大事身不安?济着俺去当堂辨。还有句要紧实话,告不下于俺无干。
差人吃的醉饱,拿起银子笑说:“没礼。就真果拿着罢,再不拿,又敢说是嫌少哩。但只是告说过的了,若是官府不依,可也不干俺事。”带着人走了。未知官府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贪官府上下无公道 贤兄弟冤愤哭灵前
却说赵恶虎把二百银子送于知县。那知县姓王,也是个贪赃物,二百银子嫌少,驳了不收。差人上去销差,便问道:“正身怎么不到呢?”差人说替他告病。老王大怒。
[耍孩儿]骂了一声贼奴才,贪酒食图钱财,如何便把正身卖?王子犯法皆同罪,怎么依着他自在?说起来没个王法在。你若不即时拿到,把狗腿夹将起来!
丢下五支签,一个人打了二十五板,即时又去拿人。管家禀说:“主人偶然有病,等老爷相了尸,自然来听审。”
王知县怒冲冲,惊堂木响连声,怎么由他那自在性?心里立个老主意,任他咋说再不听,逞威风俱是贪心病。也不是安心执法,不过是银子嫌轻。
那一伙差人到了赵家,拿出腚来,着他家人验过。那恶虎素日合老王极好,待弄个体面,谁想他翻了脸,不由的不着忙。
他如今不看常,低着头细思量,这可是该怎么样?再送上白银八百两,转托老二送老王,不出官着他把尸相。不为说免了销到,还要他作个主张。
一面差家人刘宾上城打点,一面又送差人银十两,说:“借重列位回的话好着些,老爷着人合官府说话去了。”差人接着银子出了门,又嘱咐:“休要再着俺吃亏。”
众公差接了银,即时就起了身,大家上城打听信。若是方法不大效,咱就回去另拿人,再捱打可就难撑棍。到了城找了半日,才知道是赵管刘宾。
随自见了刘宾拜了拜,便问道:“事情何如?”刘宾说:“情管今日打不着了么!”欢欢喜喜作别去了。差人才来回话。老王便问:“拿了人来了么?”差人说:“俺亲自验过他委实有病。”老王说:“既是实有病,就罢了。”
无有钱似仇家,有了钱像亲达,戏台上嘴脸难描画。前日发的怎么样?今日满面长天花,消息灵登时变了卦。眼见的商员外屈死,就与那蒿草无差。
老王出了票子就相尸。赵家把仵作、刑房都打点停当,检了一回,并无有致命伤,只有头上一个窟窿,是自己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