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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话
乾隆十六年,恭逢皇太后万寿,江西绅民远祝纯嘏杂剧四种,亦心余手编。第一种曰《康衢乐》,第二种曰《讱利天》,第三种曰《长生箓》,第四种曰《升平瑞》。征引宏富,巧切绝伦,倘使登之明堂,定为承平雅奏,不仅里巷风谣已也。
吴糓人先生词学,近时人不多观,病除凡响,壁垒一新。集中南北曲数套,妙墨淋漓,几欲与元人争席。所作《渔家傲》乐府,词坛、艺苑,交口称之。其自序云:“余游富春之渚,经七里之滩。万竹光中,斜阳晒网;一波折处,细雨施罛。缅怀高寄之踪,指点归耕之处,径路或迷于黄叶,人家全在乎翠微,弄水相思,寻烟欲问,台高百尺,其钓维何 祠阅千秋,伊人宛在。祗觉风流之足慕,敢辞水调之难工,恣我楮毫,被之弦索,演逸民之列传,写渔父之家风,人将读之而解﹡颐,吾亦因之而寄傲也。”
钱竹初明府,亦工音律,所著《鹦鹉媒》、《乞食图》二种,不及心余之爽豁,心余亦不及其清丽也。曲中佳句,如:“只恐半腔愁,都被春风吹破。”又:“若不是嫦娥流彩,怎牵将对月颜开。难比说书生稔色,他往常间抬眼不轻抬。”又:“则这帘外幽禽,还唤的俺俏书生梦儿远。”又:“这羞态能禁架,玉容浅霞,早则是消尽温存怜煞他。”又:“你人前只管娇眠罢,休问俺云踪那答,则这一幅花枝可也障的咱。”(以上《鹦鹉媒》。)“婚姻簿料来梦幻,骨肉恩如何割忍,除非是归来环佩,认我夜深魂。”又:“怎知他水边梅影窥愁破,还有俺门畔桃花望眼多,些儿个,一样的毫端知己,嵌人心窝。”(以上《乞食图》。)
《西楼记》为姑苏袁凫公白宾作。于叔夜者,凫公托名也。(按:宋牧仲《筠廍偶笔》云:“袁箨庵以《西楼》传奇得名。”《苏州府志》云:“袁于令,字令昭,号箨庵。”《尧峯文钞》:“袁褒曾孙于令,官荆州知府。”《吴梅村集》有《赠荆州守袁大玉诗》四首,云:“词客开元擅威名。”又云:“弹丝法曲《楚江情》。”然则《西楼》作于箨庵。于叔夜者,以名为姓耳。凫公之称,仅见近人诗话。)凫公短身、赤鼻,长于词曲。穆素微不过中人之姿,面微麻,性耽笔墨。故两人交好,为赵莱所忌,因假赵不将以刺之。此康熙中年事,王子坚先生犹得亲见。所云绝代佳人者,妄也。(按:《艮斋杂说》:“箨庵守荆州,谒某道,卒然问曰:‘闻贵府有三声。’谓棋声、牌声、曲声也。袁徐应曰:‘下官闻公亦有三声。’道诘之,曰:‘算盘声、天平声、板子声。”袁竟以此罢官。”又按:顺治十年三月,湖广抚臣题参袁于令等官十五员侵盗钱粮。据﹡此,则《西楼》之作当在夺职以后。)其同邑人龙子犹有复位本,多所删节,较六十种曲所刻尚觉简富。《楚江情》一阕,原乏佳处,其脍炙人口,实所不解。
筠廊偶笔载:“箨庵与人谈及西楼记,辄有喜色。一日,出饮归,月下肩与过一大姓门,其家方燕宾,演《霸王夜宴》。舆人云:‘如此良夜,何不唱“绣户传娇语”,乃演《千金记》耶!’箨庵闻之,狂喜,几至坠舆。”吴之纪《春日袁荆州过访百花洲口占二绝》云:“契阔经今两白头,建牙吹角古荆州。东山啸咏《西楼梦》,故国重逢话昔游。一曲方成传乐府,十千随到付缠头。当时记得轻分手,王粲高楼鹦鹉洲。”《西楼记》为一时所重如此。
龙氏有《墨憨斋传奇定本》十种:《新灌园》、《酒家佣》、《女丈夫》、《量江记》、《精忠旗》、《双雄记》、《万事足》、《萝磊记》、《洒雪堂》、《楚江情》(即《西楼记》),皆取近时名曲,再加删订而成,颇称善本。
《呜凤记》《河套》一折,脍炙人口;然白内多用骈俪之体,颇碍优伶搬演。上场纯用小词,亦新耳目;但多改用古人名作为之,大雅所弗尚也。至《争宠》一折,赤肚子不上场,只用道童答应,省却许多头绪。在俗手必于末折作神仙示现报应,又多一番结束矣。
集牌名成曲,最难自然。《明珠记》《煎茶》折【长相思】云:“念奴娇,归国遥,为忆王孙心转焦,楚江秋色饶。月儿高,烛影摇,为忆秦娥梦转迢,汉宫春信悄。”运用自然情致。《春芜记》《阻遇》折偶一为之,颇觉新异。至《鸣凤》之状子、《精忠》之头,虽皆集曲名而成,然支离牵扯,不足数矣。﹡
《玉茗四梦》,《牡丹亭》最佳,《邯郸》次之,《南柯》又次之,《紫钗》则强弩之末耳。
《南柯》《情着》一折,以《法华普门品》入曲,毫无勉强,毫无遗漏,可称杰构。末折绝好收束排场处,复尽情极态,全曲当以此为冠冕也。
《牡丹亭》对宋人说《大明律》,《春芜记》楚国王二竟有“不怕府县三司作”之句,作者故为此不通语,骇人闻听;然插科打诨,正自有趣,可以令人捧腹,不妨略一见之。至若元人杂剧,凡驾唱多自称庙谥,如汉某帝、唐某宗之称,真堪喷饭矣。
《琴心记》《荣返》折红衲袄曲“捕鱼翁错认酒家敲”,又“怎许诗人带月敲”,一曲两用敲韵。《明珠记》《禁怨》折,一曲两用“怨”韵,《荆钗》《堂试》折,亦一曲两用“钱”韵。
明曲出目多四字,国朝多二字。惟《东郭记》皆用《孟子》语为之;《玉镜台》则或二字,或三四字,参差不一,盖变例也。
《怀香记》《佳会》折,全落《西厢》窠臼。而《解袍欢》、《山桃红》数曲,在旁眼偷窥,写得欢情如许美满,较十二红正不啻青出于蓝而过于蓝。余尝谓:“小姐多丰采,君瑞济川才”,为元曲中之最庸恶陋劣着,缘落想便俗故也。
《紫钗记》最得手处,在《观灯》时即出黄衫客,下文《剑合》自不觉突,而中《借马》折避却不出,便有草蛇灰线之妙。稍可议者:既有《门楣絮别矣》,接下《折柳阳关》,便多重迭,且堕恶套;而《款檄》折两使臣皆﹡不上场,亦属草率。
《金雀记》苦无丑、净,至强以左太冲、张孟阳当之,亦不善挪虚步,阅之辄不满人意。
《荆钗》曲白都近自然,惟《赴试》折家国离情,路上自不必向朋辈喁喁绪语,且末、净合唱“蒙嘱咐,牢记取,教我成名先寄数行书”,又居然与王十朋心事关照,殊嫌着相。《焚香记》《寄书》折,关目与《荆钗记》大段雷同。金员外潜随来东,孙汝权亦下第留京,一同也;卖登科录人寄书,承局亦寄书,二同也;同归寓所写书,同调开肆中饮酒,同私开书包,同改写休书,无之不同,当是有意剿袭而为之。
曲有覆述上文,仍袭用前曲,如《西厢》之《锁南枝》,《焚香》之《玉交枝》,皆不复增减一字。
《浣沙记》第十三折之《虞美人》、第十五折之《浪淘沙引》,皆窃古人名词,改易数字。虽与本曲情节相同,按之原词,究多勉强。其十三折《羁囚石室》,以间一曲篇一日,关目尤欠分明也。
《双珠记》通部细针密线,其穿穴照应处,如天衣无缝,具见巧思。惟每人开口,多用骈白,头面雷同,且中有末尽合口吻者,乃为美玉之玷。
《明珠记》《别母》折老旦曲云:“正忆情人在纲笼,又伤娇女去漂篷。”情人二字,施之白头两老,称谓甚怪。作曲者偶然失检,便予人可拟,可见此道,一字不容苟下也。﹡
曲话卷四
乐府兴而古乐废,唐绝兴而乐府废,宋人謌词兴而唐之謌诗又废,元人曲调兴而宋人謌词之法又渐积于废。诗词空其声音;元曲则描写实事,其体例固别为一种,然《毛诗氓之蚩蚩篇》综一事之始末而具言之,《木兰诗》事迹首尾分明,皆巳开曲伎之先声矣。作曲之始,不过止被之管弦,后且饰以优孟。元人院本,至今传者寥寥数种,其实杂剧为多。明以后则传奇盛行,下笔动至数十折,一人多至数本、十数本、数十本。其始大旨亦不过归于劝善、惩恶而巳,及其末流,淫侈竞尚。盖自明中叶以后,作者按谱塡字,各逞新词,此道遂变为文章之事,不复知为律吕之旧矣。推此以论,则虽谓“今曲盛而元曲之声韵废”,亦无不可也。
元人百种,佳处恒在第一、二折,奇情壮采,如人意所欲出。至第四折,则了无意味矣。世遂谓:“元人以曲试士。百种杂剧,多出于场屋。第四折为强弩之末,故有工拙之分。”然考之《元史选举志》,固无明文。或亦传闻之误也。(按:明沈德符撰《顾典杂言》,谓:“元人未减南宋以前,以杂剧试士。”吴梅村序《广正谱》,亦谓:“当时以此取士,皆傅粉墨而践排场,一代之人文,皆从此描眉、画颊、诙谐、调笑而出之,固宜其擅绝﹡千古。”是二说者,固当有所本也。)
雕虫馆《曲选》,亦谓:“元取士有塡词科,主司所定题目外,止曲名及韵。其宾白出于演剧伶人一时所为,故鄙俚蹈袭之语为多。”予谓:“此盖论百种杂剧然耳。若西厢等本,其白为曲人所自作,关目恰好,字句亦长短适中,回不侔也。”
北曲有名同词异者,如:黄锺宫有【古水仙子】而商调及双调皆有【水仙子】,有【古神仗儿】,而仙吕亦有【神仗儿】;有【古寨儿令】而越调亦有【寨儿令】,有【柳叶儿】而仙吕及商调皆有【柳叶儿】,有【侍香金童】而商调亦有【侍香金童】,有【贺圣朝】而中吕及商调皆有【贺圣朝】,有【女冠子】而大石亦有【女冠子】;正宫有【端正好】而仙吕亦有【端正好】,仙吕有【上京马】而商调亦有【上京马】,有【祆神急】而双调亦有【祆神急】;中吕有【鬬鹌鹑】而越调亦有【鬬鹌鹑】,有【红芍药】而南吕亦有【红芍药】,有【思三台】而越调亦有【思三台】。
工、尺、四、上,乐之声也,而不知其字已见于《楚词》。《大招》云工尺字谱“四上竞气”,则来历已久矣。
乐以诗为本,诗以声为用。隋、唐以来,三百篇中仅传《鹿鸣》、《关睢》十二章。宋赵彦肃将句子配协律吕,因垂作谱,于《鹿鸣》等六诗为黄锺清宫,注云:“俗称正宫”;关睢等六诗篇无射清商,注云:“俗称越调”。人但知南、北曲有正宫、越调,而不知实丽于《风》、《雅》也。说本虞山周祥钰。
四声二十八调者,宫声七调,曰正宫、高宫、中吕宫、道宫、南吕宫、仙吕宫、黄锺宫;商声七﹡调,曰大石调、高大石调、双调、小石调、歇指调、商调、越调;羽声七调,曰般涉调、高般涉调、中吕调、平调、南吕讹、仙吕调、黄锺调;角声七调,曰大石角、高大石角、双角、小石角、歇指角、商角、越角。此二十八调之分,统于四声也。按《宋志》:“以夹锺收宫、商、角、闰四声。闰为角,其正角、变征、正征皆不收,而独用夹锺为律本。”
曲谱长短句法,自一字至十余字,其源皆起于古之歌词,可取而证。赓歌“都”、“俞”,一字之始也;《风》之“祈父”、《雅》之“肇裀”,二字之始也;“江有沱”、“思无绎”,三字之始也;五、六、七字为句,所在多有,姑不具论;“我不敢效我友自逸”为八字之始;唐尧山垤之戒曰:“人莫踬于山而踬于垤。”为九字之始;《孔氏铭》曰:“饘于是粥于是以餬予口。”为十字之始。七字而外,句法虽长,皆可读矣。
调有大石,大石本外国名;有般涉,般涉即般瞻,译言般瞻,华言“曲”也。语见《续文献通考》。(按:《显曲杂言》谓:“《辽史乐志》大食调,曲谱误作大石,因有小石以配之。”不知小石之名,自宋已有,王珪诗号“至宝丹”,秦观诗号“小石调”,不由曲谱之讹也。)四时声律,其分配各有所宜。如:春季属木,其气疏违,则声宜哔缓而验宕,若仙吕之【醉扶归】、【桂枝香】,中吕之【石榴花】、【渔家傲】,大石之【长寿仙】、【芙蓉花】、【人月圆】之类是也;夏季属火,其气恢台,则声宜洪亮震动,若越调之【小桃红】、【亭前柳】,正宫之【锦缠道】、【玉芙蓉】,【普天乐】之类是也;秋之气,飒爽而清越,若南吕之【一江风】、【浣溪纱】,商调之【山坡羊】、【集﹡贤宾】之类为宜;冬之气,严凝而静止,若双调之【朝元令】、【柳摇金】,黄锺之【绛都春】、【画眉序】,羽调之【四季花】、【胜如花】之类为宜。
合南北曲所有燕乐二十三宫调诸牌名,审其声音以配十二月。正月用仙吕宫、仙吕调,二月用中吕宫、中吕调,三月用大石调、大石角,四月用越调、越角,五月用正宫、高宫,六月用小石调、小石角,七月用高大石调、高大石角,八月用南吕宫、南吕调,九月用商调、商角,十月用双调、双角,十一月用黄锺宫、黄锺调,十二月用羽调、平调。(按:羽调,即黄锺调。盖调缺其一,故两用之。而十一月为子,子当夜半,介两日之间,于义亦宜。)闰月则用仙吕人双角。(按:仙吕,即正月所用;双角,十月所用。合而一之,履端于始,余于缘之义也。)如此,则声音、气象,自与四序相合矣。
吴门李元玉有《一笠庵广正九宫谱》,采元人各种传奇散套及明初诸名人所著之北词,依宫按调,汇为全书。于牌名、体格同异处,辨证甚属精详。所收尤博,多今未见者。先是华亭徐于室辑有原稿,李氏取而参讨之。吴梅村为之序,称为“骚坛鼓吹,堪与汉文、唐诗并传不朽”,可谓知言。(按:《雍熙乐府》列黄锺、正宫、大石、小石、仙吕、中吕、南吕、双调、越调、商调、商角、般涉十二调,其商角及般涉有目无词。李氏书虽多道宫、高平、歇指、宫调、角调五类,而歇指及宫、角三调皆有目无词,核其体例,实以《雍熙乐府》为本,偶有增益,亦因彼而推广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