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


  原载《月月小说》第一卷第九期

  ○论小说之势力及其影响

  光绪三十三年(1907)
  陶佑会
  咄!二十世纪之中心点,有一大怪物焉:不胫而走,不翼而飞,不叩而鸣;刺人脑球,惊人眼帘,畅人意界,增人智力;忽而庄,忽而谐,忽而歌,忽而哭,忽而激,忽而劝,忽而讽,忽而嘲;鬰郁葱葱,兀兀矻矻,热度骤跻极点,电光万丈,魔力千钧,有无量不可思议之大势力,于文学界中放一异彩,标一特色。此何物欤?则小说是。自小说之名词出现,而膨胀东西剧烈之风潮,握揽古今利害之界线者,唯此小说;影响世界普通之好尙,变迁民族运动之方针者,亦唯此小说。小说!小说!诚文学界中之占最上乘者也。其感人也易,其入人也深,其化人也神,其及人也广。是以列强进化,多赖稗官,大陆竞争,亦由说部,然则小说界之要点与趣意,可略覩一班矣。西哲有恒言曰:小说者,实学术进步之导火线也,社会文明之发光线也,个人卫生之新空气也,国家发达之大基础也。举凡宙合之事理,有为人羣所未悉者,庄言以示之,不如微言以吿之;微言以吿之,不如婉言以明之;婉言以明之,不如妙譬以喩之;妙譬以喩之,不如幻境以悦之:而自来小说大家,皆具此能力者也。尽彼小说之义务,振彼小说之精神。必使芸芸之人羣,胥含有一种黏液小说之大原质,乃得以膺小说界无形之幸福。于文学黑暗之时代,放一线之光明。可爱哉孰如小说?可畏哉孰如小说?学术固赖以进步,社会亦赖以文明,个人固赖以卫生,国家亦赖以发达。而导火线也,发光线也,新空气也,大基础也,介绍允当,诚非西哲之诬言,实环球万古,莫得而移之定论也。激昂磅礴,潮流因之大扬,而嚣俄、笠顿、托尔斯泰、福禄特尔、泪香小史、爱西古罗辈,皆感此宗风,先后迭起。不惜惮其理想,耗其心血,秃其笔管,染其素笺,一跃而登此庄严美丽之舞台中,一奋而萃此醒瞶震聋之盘涡里。事分今古,界判东西,寓言演义,开智觉迷,此小说之结构;有纵有横,有次有序,且有应尽之义务也;英雄儿女,胜败兴亡,描摩意态,不惜周详,此小说之叙事无巨无细惟妙惟肖也;词淸若玉,笔大如椽,奇思妙想,掌开化权,此小说之内容重慷悲歌陆离光怪也;芸窗绣阁,游子商人,潜心探索,兴味津津,此小说之引导,宜使人展阅不倦,恍如身当其境,亲晤其人,无分乎何等社会也。噫!一小说之微,而竟有如斯之法律,以圭臬于著述界之前途,亦咄咄怪事!咄咄怪事!

  天下无不有小说之国家,亦无不有作小说之文士。吾不患作小说者无人,而特患读小说者之无人;吾不患读小说者无人,而特患爱小说者之无人。试调查吾支那之人羣,对于小说界之观念,今人成人以上,智识幼稚,思想胚胎,丁斯时代,爱之尤笃。阅之未久,嗜之旣深,或往往为野蛮官吏之所毁禁,顽固父兄之所呵责,道学先生之所指斥,然反动力愈涨,而原动力愈高,恋爱之性质,勃勃而莫能遏。于是多方百计以觅得之,潜访转恳以搜罗之,未得则耿耿于心胸,萦萦于梦寐;旣得则茶之余,酒之后,不惜糜脑力,劳心神而探索之,硏求之。至其价値之优劣,经济之低昂,固不计及也。此除别具特性苦乐异人者外,常人之情,莫不皆然。其所以爱之之故,无他道焉,不外穷形尽相,引人入胜而已。他种文字,断难至是,断难至是。

  吾今敢上一巩固完全之策,以贡献于我特别同胞之前曰:欲革新支那一切腐败之现象,盍开小说界之幕乎?欲扩张政法,必先扩张小说;欲提倡敎育,必先提倡小说;欲振兴实业,必先振兴小说;欲组织军事,必先组织小说;欲改良风俗,必先改良小说。同胞注意注意!昌明暗线,诱掖国民,愼毋弁髦视之,尘羹弃之,鄙琐忽之。其旁征祖国之新谈,汇取亚欧之历史,手着精绎,文俚并行,庶几卧倒之驯狮,奋跃雄飞于大陆;亦且半开之民族,自强独立于神州。吾请以是为热心爱国者吿,又以是为主张开智者期,更以是为放弃责任者警!

  原载《游戏世界》第十期

  ○余之小说观

  光绪三十四年(1908)
  觉我
  昔德意志哲学家康德氏论时势之推移也,譬之厚褥高枕,安睡于黑憩之乡,而不知外界之变动,内容之代谢,仍有一息之未尝间断者,一经有心人之警吿,始不禁恍然悟而瞿然惊矣。今者亚东进化之潮流,所谓科学的、实业的、艺术的、咸骎骎乎若揭鼓而求亡子,岌岌乎若褰棠而步后尘,以希共进于文明之域,卽趋于美的一方面之音乐、图画、戏剧,亦且改良之声,喧腾耳鼓,亦步亦趋,不后于所谓实业科学也。然而此中绝尘而驶者,则当以新小说为第一。

  小说曷言乎新?以旧时流行之籍,其风俗习惯,不适于今社会,则新之;其记事陈义,不合于今理想,则新之;其机械变诈,钩稽报复,足以启智慧而昭惩戒焉,则新之。所以译着杂出,年以百计,与他种科学敎科各书相比例,有过之而无不及。则小说者,诚有可以硏究之价値,而于今日,要不容其冥冥进行,若康德氏所言之长夜漫漫,不知何时达旦者也。余不敏,尝约举数事,以为攻错,贡一得之愚,陈诸左右。

  一小说与人生

  小说者,文学中之以娱乐的,促社会之发展,深性情之刺者也。昔冬烘头脑,恒以鸩毒霉菌视小说,而不许读书子弟,一尝其新,是不失之过严。今近译籍稗贩,所谓风俗改良,国民进化,咸惟小说是赖,又不誉之失当。余为平心论之,则小说固不足生社会,而惟有社会始成小说者也。社会之前途无他,一为势力之发展,一为欲望之膨胀。小说者,适用此二者之目的,以人生之起居动作,离合悲欢,铺张其形式,而其精神湛结处,决不能越乎此二者之范。故谓小说与人生,不能沟而分之,卽谓小说与人生,不能阙其偏端,以致仅有事迹,而失其记载,为人类之大缺憾,亦无不可。

  二著作小说与翻译小说

  之二者之得失,今世未定问题,而亦未曾硏究之问题也。综上年所印行者计之,则著作者十不得一二,翻译者十常居八九。是必今之社会,向以塞聪蔽明,不知中国外所有之人种,所有之风俗,所有之饮食男女,所有之仪节交际,曾以犬羊鄙之,或以神圣奉之者,今得于译籍中,若亲见其美貌,若亲居于庄岳也。且得与今社会成一比例,不觉大快。而于摹写今日家庭之状态,社会之现象,以为此固吾人耳熟能详者,奚事赘陈耶?此著作与翻译之观念有等差,遂至影响于销行有等差,而使执笔者亦不得不搜索诸东西籍以迎合风尙,此为原因之一。抑或译书,呈功易,卷帙简,卖价廉,与著书之经营久,笔墨繁,成本重,适成一反比例。因之舍彼取此,乐是不疲与,亦为原因之一。由后之说,是藉不律以为米盐日用计者耳。此间不乏植一帜于文学界者,吾愿诸君之一雪其耻也。

  三小说之形式

  大别之有三。其一综合各种,而以第几集第几种名之者,其一以小说之内容,而以侦探、历史、科学、言情等等名之者。其一漫画花卉人物于书面,而于本书事迹,有合有不合者。余谓第一法,本我国刊刻丛书旧例,强绝不相侔者汇而置之一帙,已属无谓,况旧刻之丛书,搜辑遗简,合成一集,其大小长短,装璜文饰,无一不相同,其出版焉,亦无有今日出此,明日出彼者,今则反是,则第一法之不可通也。若第二法,则侦探言情等种种标目,似无不妥,然小说之所以耐人寻索,而助人兴味者,端在其事之变幻,其情之离奇,其人之复杂。大都一书中,有生者、有死者、有男子、有妇人、有种色目人。其事有常者、有变者。举一端以槪之,恒有失之疏略者。余于是见有以言情、侦探、冒险名其一小说者矣,有以历史、科学、军事、地理名其一小说者矣,及观其内容,窃恐此数者,尙不足以槪之也。是则第二法之更不可通也。至第三法,以花卉人物饰其书面,是因小说者,本重于美的一方面,而精细之画图,鲜明之刷色,增读书者之兴趣,是为东西各国所公认,无待赘论。然余谓其用意未尝不佳,惟不可无良工以继其后。今者图画之学尙未精造,印刷不尽改良,往往所绘者不堪入目。卽绘事工矣,而设色之劣,红绿黑白,滥用杂施,遂使印出之品,不及儿童所玩之花纸,不能鼓兴趣,适以增厌恶也。是则第三法本可通,而不可不力求改良者也。余谓不能尙文,何如务实,书名为某则亦某之而已,又何事效颦刻鹄为哉?

  四小说之题名

  不嫌其奇突而谲诡也,东西所出者岁以千数,有短至一二字者、有多至成句者、有以人名者、有以地名者、有以一物名者、有以一事名者、有以所处之境地名者,种种方面,总以动人之注意为宗旨。今者竞尙译本,各不相侔,以致一册数译,彼此互见,如《狡狡童子》之卽《黄钻石》、《寒牡丹》之卽《彼得警长》、《白云塔》之卽《银山女王》、《情网》之卽《情海劫》、《神枢鬼藏录》之卽《马丁休脱》,在译者售者,均因不及检点,以致有此騈拇枝指,而购者则蒙其欺矣。此固无善法以处之,而能此弊病者。余谓不得已,祇能改良书面,改良吿白之一法耳。譬如一西译书,而于其面书明原著者谁氏,原名为何,出版何处,皆印出原文;今名为何,译者何人,其于日报所登吿白亦如之,使人一见而知,谓某书者卽原本为某某氏之着也。至每岁之底,更联合各家,刊一书目提要,不特译书者有所稽考,卽购稿者亦不至无把握,而于营业上之道德,营业上之信用,又大有裨益也。

  五小说之趋向

  亦人心趋向之南针也。日本蕞尔三岛,其国民咸以武侠自命,英雄自期,故博文馆发行之押川春浪各书,若《海底军舰》则二十二版,若《武侠之日本》则十九版,若《新造军舰》、《武侠舰队》(卽本报所译之《新舞台》三)、《新日本岛》等,一书之出,争先快覩,不匝年而重版十余次矣。以少于我十倍之民族,其销书之数,千百倍于我如是,我国民之程度,文野之别,不容讳言矣。而默观年来更有痛心者,则小说销数之类别是也。他肆我不知,卽小说林之书计之,记侦探者最佳,约十之七八;记艳情者次之,约十之五六;记社会态度,记滑稽事实者又次之,约十之三四;而专写军事、冒险、科学、立志诸书为最下,十仅得一二也。夫侦探诸书,恒于法律有密切关系,我国民公民之资格未完备,法律之思想未普及,其乐于观侦探各书也,巧诈机械,浸淫心目间,余知其欲得善果,是必不能。艳情诸书,又于道德相维系,不执于正,则挟斜结契,有藉自由为借口者矣。荡检踰闲,丧廉失耻,穷其弊,非至婚姻礼废,夫妇道苦不止。而尽国民之天职,穷水陆之险要,阐学术之精蕴,有裨于立身处世诸小说,而反忽焉,是观于此,不得不为社会之前途危矣。

  六文言小说与白话小说

  之二者,就今日实际上观之,则文言小说之销行,较之白话小说为优。果国民国文程度之日高乎?吾知其言之不确也。吾国文字,号称难通,深明文理者百不得一,语言风俗,百里小异,千里大异,文言白话,交受其困。若以臆说断之,似白话小说当超过文言小说之流行,其言语则晓畅,无艰涩之联字,则意义则明白,无幽奥之隐语,宜乎不胫而走矣。而社会之现象,转出于意料外者,何哉?余约计今之购小说者,其百分之九十出于旧学界而输入新学说者,其百分之九出于普通之人物,其眞受学校敎育而有思想、有才力、欢迎新小说者,未知满百分之一否也?所以林琴南先生,今世小说界之泰斗也,问何以崇拜之者众?则以遣词缀句,胎息史汉,其笔墨古朴顽艳,足占文学界一席而无愧色。然试问此等知音,可责诸高等小学卒业诸君乎?遑论初等?可责诸章句帖括冬烘头脑乎?遑论新学?(余非谓硏究新学诸君槪不若冬烘头脑也,若斟酌字义、考订篇法,往往今不逮昔。卽有文字彪炳者,试问果自学校中得来者否?)宜乎以中国疆土之广袤,衣冠之跄济,而所推为杰作者,其印数亦不足万,较之他国庸碌之作家,亦膛乎后也。夫文言小说,所谓通行者旣如彼,而白话小说其不甚通行者又若是,此发行者与着译者,所均宜注意者也。

  七小说之定价

  说者咸谓定价太昂,取利太厚,以致阅者?足。吾亦非不谓然,但版权工价之贵,印刷品物之费,食用房价一切开支之巨,编译、印刷、装订、发行,经历岁月之久,其利果厚乎否耶?果厚也,何以上海为中国第一之商埠,而业书者不论新旧,去年中曾未闻有得嬴巨款者。且年中各家所刊行者,亦曾稍稍领悟矣,丁未定价与丙午定价相比,大约若五与四之比,而其销行速率,乃若二与三之比,销数总核,又若三与四之比,现象若是,欲其发达,不綦难乎?窃谓定价之多寡,与销售之迟速,最有密切关系,吾愿业此者,大贬其价値,以诱起社会之欲望。姑一试之,法果效也,则遵而行之,洵坦途哉。卽不然,而积货之去,转货新者,亦未始无益也。此有资本以营商业者所宜忖度者也。

  八小说今后之改良

  其道有五:一、形式;二、体裁;三、文字;四、旨趣;五、价值。举要言之,务合于社会之心理而巳。然头绪千万,更仆难悉,吾姑卽社会人而硏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