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


  《月月小说》第一卷第一期

  ○《近十年之怪现状》自叙

  宣统二年(1910)
  吴趼人
  吾人幼而读书,长而入世,而所读之书,终不能达于用,不得已,乃思立言以自表,抑亦大可哀已。况乎所谓言者,于理学则无关于性命,于实学则无补于经济,技仅雕虫,谈恣扪虱,俯仰人前,不自颜汗。呜呼!是岂吾读书识字之初心也哉。虽然,落拓极而牢骚起,抑郁发而叱咤生,穷愁著书,宁自我始?夫呵风云,撼山岳,夺魂魄,泣鬼神,此雄夫之文也,吾病不能。至若态虫鱼,评月露,写幽恨,寄缠绵,此儿女之文也,吾又不屑。然而愤世嫉俗之念,积而愈深,卽砭愚订顽之心,久而弥切,始学为嬉笑怒骂之文,窃自侪于谲谏之列。犹幸文章知己,海内有人,一纸旣出,则传钞传诵者,虽经年累月,犹不以陈腐割爱,于是乎始信文字之有神也。爱我者谓零金碎玉,散置可惜,断简残编,掇拾匪易,盍为连缀之文,使见者知所宝贵,得者便于收藏,亦可藉是而多作一日之遗留乎?于是始学为章回小说。计自癸卯始业,以迄于今,垂七年矣,已脱稿者,如借译稿以衍义之《电术奇谈》(见横滨《新小说》,已有单行本),如《恨海》(单行本),如《劫余灰》(见《月月小说》),皆写情小说也。如《九命奇寃》(见横滨《新小说》,已有单行本),如《发财秘诀》,如《上海游骖录》(均见《月月小说》),如《胡宝玉》(单行本),皆社会小说也。兼理想、科学、社会、政治而有之者,则为《新石头记》(前见《南方报》近刻单行本)。其未脱稿者不与焉,短篇零拾亦不与焉。嗟夫!以二千五百余日之精神岁月,置于此詹詹小言之中,自视亦大愚矣。窃幸出版以来,咸为阅者所首肯,颇不寂寞。然如是种种,皆一时兴到之作,初无容心于其间。惟《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一书,部分百回,都凡五十万言,借一人为总机捩,写社会种种怪状,皆二十年前所亲见亲闻者,惨淡经营,历七年而犹未尽杀靑,盖虽陆续付印,已达八十回,余二十回稿虽脱而尙待讨论也。春日初长,雨窗偶暇,检阅稿末,不结之结。二十年之事迹已终,念后乎此二十年之怪状,其甚于前二十年者,何可胜记?旣有前作,胡勿赓续?此念纔起,卽觉魑魅魍魉,布满目前,牛鬼蛇神,纷扰脑际,入诸记载,当成大观。于是略采近十年见闻之怪剧,支配先后,分别弃取,变易笔法(前书系自记体,此易为传体),厘定显晦,日课如干字,以与喜读吾书者,再结一翰墨因缘。

  ○《老残游记》二题

  刘鹗

  一初集自叙

  婴儿堕地,其泣也呱呱;及其老死,家人环绕,其哭也号啕。然则哭泣也者,固人之所以成始成终也。其间人品之高下,以其哭泣之多寡为衡,盖哭泣者,灵性之现象也。有一分灵性,卽有一分哭泣,而际遇之顺逆不与焉。马与牛,终岁勤苦,食不过刍秣,与鞭策相终始,可谓辛苦矣,然不知哭泣,灵性缺也。猿猴之为物,跳掷于深林,餍饱乎梨栗,至逸乐也,而善啼,啼者,猿猴之哭泣也。故博物家云:猿猴,动物中性最近人者,以其有灵性也。古诗云:「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断人肠」,其感情为何如矣。灵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哭泣计有两类,一为有力类,一为无力类。痴儿騃女,失果卽啼,遗簪亦泣,此为无力类之哭泣。城崩妇之哭,竹染湘妃之泪,此为有力类之哭泣也。而有力类之哭泣又分两种,以哭泣为哭泣者,其力尙弱;不以哭泣为哭泣者,其力甚劲,其行乃弥远也。《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王之言曰:「别恨离愁满肺腑难陶泄,除纸笔,代喉舌,我千种想思向谁说?」曹之言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意」。名其茶曰「千芳一窟」,名其酒曰「万艳同杯」者,千芳一哭,万艳同悲也。吾人生今之时,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国之感情,有社会之感情,有种敎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洪都百炼生所以有《老残游记》之作也。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吾知海内千芳,人间万艳,必有与吾同哭同悲者焉。

  二二集自叙

  人生如梦耳。人生果如梦乎?抑或蒙叟之寓言乎?吾不能知。趋而质诸蜉蝣子,蜉蝣子不能决。趋而质诸灵椿子,灵椿子亦不能决。还而叩之昭明,昭明曰:昨日之我如是,今日之我复如是。观我之室,一榻、一几、一席、一灯、一砚、一笔、一纸。昨日之榻几席灯砚笔纸若是。今日之榻几席灯砚笔纸仍若是。固明明有我,并有此一榻、一几、一席、一灯、一砚、一笔、一纸也。非若梦为鸟而历乎天,觉则鸟与天俱失也。非若梦为鱼而没于渊,觉则鱼与渊俱无也。更何所谓历与没哉?顾我之为我,实有其物,非若梦之为梦,实无其事也。然则人生如梦,固蒙叟之寓言也」。夫吾不敢决,又以质诸杳冥。杳冥曰:「子昨日何为者?」对曰:「晨起洒扫,午餐而夕寐,弹琴读书,晤对良朋,如是而已」。杳冥曰:「前月此日,子何为者?」吾略举以对。又问去年此月此日子何为者,强忆其略,遗忘过半矣。十年前之此月此日子何为者则茫茫然矣。推之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四五十年前,此月此日,子何为者,缄口结舌无以应也。杳冥曰:「前此五十年之子,固已随风驰云卷,雷奔电激以去,可知后此五十年间之子,亦必应随风驰云卷雷奔电激以去。然则与前日之梦、昨日之梦、其人其物,其事之同归于无者,又何以别乎?前此五十年间之日月,旣已渺不知其何之。今日之子,固俨然其犹存也。以俨然犹存之子,尙不能保前此五十年间之日月,使之暂留,则后此五十年后之子,必且与物俱化,更不能保其日月之暂留,断断然矣。谓之如梦,蒙叟岂欺我哉?」夫梦之情境,虽已为幻为虚,不可复得,而叙述梦中情境之我,固俨然其犹在也。若百年后之我,且不知其归于何所,虽有此如梦之百年之情境,更无叙述此情境之我而叙述之矣。是以人生百年,比之于梦,犹觉百年更虚于梦也。呜呼!以此更虚于梦之百年,而必欲孜孜然,斤斤然,骎骎然,狺狺然,何为也哉?虽然前此五十年间之日月,固无法使之暂留,而其五十年间,可惊、可喜、可歌、可泣之事业,固历劫而不可以忘者也。夫此如梦五十年间可惊、可喜、可歌、可泣之事,旣不能忘,而此五十年间之梦,亦未尝不有可惊、可喜、可歌、可泣之事,亦同此而不忘也。同此而不忘,世间于是乎有《老残游记二集》。洪都百炼生自叙。

  ○《女娲石》叙

  光绪三十年(1904)
  卧虎浪士
  海天独啸子以学期试验之暇,谓我曰:余将作一小说,名之曰《女娲石》,君以为何如?余曰:请道其故。海天独啸子曰:我国小说,汗牛充栋,而其尤者,莫如《水浒传》、《红楼梦》二书。《红楼》善道儿女事,而婉转悱恻,柔人肝肠,读其书者,非入于厌世,卽入于乐天,几将曰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矣。是书也,余不取之。《水浒》以武侠胜,于我国民气,大有关系,今社会中,尙有余赐焉。然于妇女界,尙有余憾。我国山河秀丽,富于柔美之观,人民思想,多以妇女为中心。故社会改革,以男子难,而以妇女易,妇女一变,而全国皆变矣。虽然,欲求妇女之改革,则不得不输其武侠之思想,增其最新之智识,此二者皆小说操其能事,而以戏曲歌本为之后殿,庶几其普及乎?今我之小说,对于我国之妇女者有二,对于世界者有二:

  一、我国妇女富于想象力、富于感化力。
  一、我国上等社会女权最重。

  是二者皆于国民有绝大之关系。今我国女学未兴,家庭腐败,凡百男子,皆为之钳制,为之束缚。卽其显者言之,今之梗阻废科举,必欲复八股者,皆强半妇女之感念也。此等波及于政治界者,何可胜数?外则如改易服制,我国所万不能。其不能之故,则又妇女握其权也。况乎家庭敎育不兴,未来之腐败国民,又制造于妇女之手。此其间非荡扫而廓淸之,我国进化之前途可想象乎?对于世界者何?曰:

  今世界之敎育经济,皆女子占其优势。各国妇女势力,方膨胀于政治界,而我国之太太小姐,此时亦不可不出现于世。
  各国革命变法,皆有妇女一席。我国今日,亦不可不有阴性之干预。

  是二者,则以世界之观感,而密接于我国家。我国今日之国民,方为幼稚时代,则我国今日之国女,亦不得不为诞生时代,诞生之,阿保之,壮大而成立之,则又女敎育家、小说家操其能事也。余曰:善,可谓先获我心矣。愿闻君想象中之小说,趋向之迹。海天独啸子曰:是亦难言。余将欲遍搜妇女之人材,如英俊者、武俊者、伶俐者、诙谐者、文学者、敎育者撮而成之,为意泡中之一女子国。余曰:善,善。甫睽十日,遂手甲卷以示余。余阅之,抚掌大笑曰:我等须眉为之丧气矣。乃稍一批评,并志弁言于卷端。

  ○《女狱花》叙

  光绪三十年(1904)
  俞佩兰
  中国旧时之小说,有章回体,有传奇体,有弹词体,有志传体,朋兴焱起,云蔚霞蒸,可谓盛矣。若论其思想,则状元宰相也,牛鬼蛇神也,而讥弹时事,阐明哲理者盖鲜矣。至于创女权、劝女学者,好比六月之霜,三秋之燕焉。近时之小说,思想可谓有进步矣,然议论多而事实少,不合小说体裁,文人学士鄙之夷之。且讲女权、女学之小说,亦有硕果晨星之叹。甚矣作小说之难也,作女界小说之尤难也。西湖女士王妙如君,以咏絮之才,生花之笔,菩萨之心肠,豪杰之手段,而成此《女狱花》一部,非但思想之新奇,体裁之完备,且殷殷提倡女界革命之事,先从破坏,后归建立。呜呼!沧海中之?航耶?地狱中之明灯耶?吾愿同胞姐妹香花迎奉之。惜天不永其年,中途夭折,不能竟其振兴女界之大愿力。然理想者,事实之母也,后之人读其书,感兴起,将黑暗女界放大光明,则食果应推女士之赐矣。钱塘俞佩兰叙。

  ○《中外三百年之大舞台》序

  光绪三十二年(1906)
  啸庐
  呜呼!我中国以廿二行省之广,四百兆人民之多,益以土壤之美,物产之富,甲于五洲,诚有如英将威士勒云:中国人有蹂躏全球之资格。惜乎负此资格而不能发有为,与列强相见于竞争之战场,徒使外人笑我同胞,辱之胯下,按之泥涂,举左右手挞之,都不以为意,但思起身时拾地下黄金以去。又若日本,区区岛国也,亦谓中国国辱兵败而不知耻,叩头求活于他人之宇下,唾面自干而毫无发之情,后生大事惟黄金是贮,甚至比我于嘘言八百、贪贿赂、破约束、亡国之印度。呜呼!以震旦文明而受此五千年来历史未有污点,能不痛心欤?吾不知大陆睡狮其梦竟何日觉,举世病夫厥竟何日瘳也?吾于是借楮墨为舞台,演瀛寰之活剧。又私念文言之不如质言之,因取官私诸书十数种,釆辑通商始末,而成是书,俾人易晓易于愧勉。盖中国不能人人读《左》、《国》,而无一人不读《列国演义》,不能人人读历史,而无一人不读《三国演义》,此二书固说部之巨观,而亦说部中最完善者。其它有一战争,卽有一传记,惟驳而不纯,儒者弗道。然自文人学士,祇知奉高头讲章乡会程墨,为弋科名地,遂有老死而不知其书之名。其甚者并三皇五帝亦不知为何年何代人物,反让贩夫走卒酒后茶余口讲而指画,博览而详说,于历代兴亡大略,往往犹能言之历历,甚矣说部之有益于人之易读易晓固如是哉!虽然,其有功于世,使人易于愧勉,尤彰彰也。而《三国》为甚,故有武夫闻而踔厉发扬,勇气百倍,一跃上马杀贼者;有叛逆闻而回心革面,勉为忠良,欲窃比武侯者。呜呼!岂非以其事、情眞、眞语眞、意眞,又是非之心、好恶之良、人所同具,因而观感易、激发易,较父诏兄勉,尤得力乎?不但此也,上自搢绅先生,下至草莽齐民,于诸子百家之书,或不能悉备,备亦不能悉读,而独至稗官野史则必搜罗殆徧,读亦殆徧。至《列国》、《三国》,则尤家置一编,虽妇人女子,略识之无者,且时时偷针?余闲,团坐老幼,以曼声演说之,为消遣计。仆本不文,窃取兹义,用成是书。以中国人记中国事,当非僭妄。又事征诸实,情出乎公,非有襃贬私意于其间,意者无所谓投鼠忌器乎?虽然,无论工拙,我不暇计,卽知我罪我,我亦不暇计,但使人读是书,人知自励,变因循之积习,振爱国之精神,其知我者,我固为我同胞幸;其罪我者,我亦得与共白此心之无他也。是为叙。光绪三十二年,太岁在丙午,十一月,啸庐识于海上之蛰庵。

  ○《庚子国变弹词》二题

  光绪二十八年(1902)

  一叙

  李伯元
  读《长生殿》传奇矣,至李年说开天遗事,激昂慷,酣畅淋漓。又读《桃花扇》传奇矣,至柳敬亭、苏昆生说扬州兵变,凄楚入骨,悲愤塡胸。由其大书深刻,笔舌互用,故能遥吟俯唱,声泪相随。夫唐与明迄今数百年,区区故简陈编,后人犹触无穷,低徊不置。何况神州万里,忽吿陆沉,咸阳三月,同归灰烬,愁形惨状,荟萃一编,有不伤志士之心,而王国民之气者,无是理也。庚子之役,海内沸腾,万乘之尊,仓皇出走。凡目之所见,耳之所闻,缄札之所胪陈,诗歌之所备载,斑斑可考,历历如新。和议旣成,羣情顿异,骄侈淫佚之习,复中于人心,敷衍塞责之风,仍被于天下,几几乎时移世异,境过情迁矣,著者于是有《国变弹词》之作。删繁就简,由博返精,自谓于忠奸贤佞之途,功罪是非之列,尙不随人俯仰,与物周旋。书成汇付梓人,以质知者。亦曰,此人忧天之语,托于俳优相戏之词云耳。时士寅十月旣望,著者自叙于酒醒香销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