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种曲香囊记

　　〔贴〕孩儿。死丧之戚。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哥哥旣死了。你可去战场之内。寻认骸骨埋殡。也慰解我痛伤之念。〔外〕手足之情。岂可推阻。但母亲年纪高大。有缺奉养。哥哥之信。犹恐未的。可不虚费了这遭跋涉之劳。〔贴〕孩儿。我心中哀苦之甚。你只索去走一遭。〔旦〕叔叔。事出无奈。你哥哥便是没有此事。访问得一个消息回来。也慰婆婆爱忆之情。〔外〕兀的只索拜辞了母亲和嫂嫂。就起程去。

　　【催拍】〔外〕虽则是吉凶未知。承亲命孩儿敢辞。今膝下暂违。心恋慈颜。景入桑楡。嫂嫂。亲老孤单。望嫂扶持。〔合〕驰驿去万里边陲。心割两泪沾衣。
　　【前腔】〔贴〕孩儿。汝兄为皇家死绥。想应是天不愸遗。吾今已老矣。奈地网天罗。値此危时。骨肉存亡。母子东西。〔合前〕

　　【前腔】〔旦〕未亡人衔哀惨凄。念一家生别死离。衷情诉与谁。几处飘零。两下孤嫠。节孝持身。誓死无亏。〔合前〕

　　【一撮棹】〔贴〕孩儿去。悬望早归。〔外〕看亲年老程途敢迟迟。〔旦〕沙场远。风霜未免驱驰。〔合〕兄和弟。未卜死生期。但愿凶回吉。忧愁变为喜。同戏彩佳气蔼庭闱。
　　〔贴〕生离死别最伤神。　　　　〔外〕一骑萧萧万里尘。
　　〔旦〕流泪眼观流泪眼。　　　　〔合〕断肠人送断肠人。

　　第二十二出　羁虏
　　【风入松】〔生上〕当时通籍向金闺。恨冷落斑衣。思亲万里书难寄。走岐路容颜凋弊。黄阁从他视草。丹心只自倾葵。
　　客舍幷州已五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指幷州是故乡。自家只因当时对策忠谏。被丞相怀恨私忿。选为帅府参谋。几年督战沙场。奏捷旋师。将谓还朝乞恩。得遂归省之愿。不料又被奸谋设计。差往朔漠。候问太上皇帝渊圣皇帝起居消息。这个是臣子分内之事。有何怨苦。只是我母亲妻子在家。不能无私恩之念。传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忠孝怎能两全。正是平生仗忠义。今日任风波。如今且喜到得五国城内。见说二帝行在正是此处。不免将公服穿了。入朝则个。

　　【神仗儿】关山万里。关山万里。来朝宸陛。奈重闱严邃。死生眞难回避。何处是帝王居。何处是帝王居。
　　〔净丑上〕朝廷号令风霜肃。王邸光华日月高。〔净〕你是什么人。在此何干。〔生〕我是中朝使臣。〔净浑介〕我在中国来往得熟。晓得南方言语。待我说与他知道。〔丑浑介净〕此间正是。王庭之外。不许在此打搅。〔下生〕这裏旣是王庭。想必是二圣皇帝在那壁厢住呵。

　　【前腔】扬师振旅。扬师振旅。张皇兵势。阚貔貅堪畏。要全君臣恩义。须俛首拜单于。须俛首拜单于。
　　〔净丑上〕手执雕弓弯似月。腰悬宝剑莹如霜。〔喝介〕你是什么人。到此处。〔生〕下官是中朝使臣。奉圣旨来见太上皇帝渊圣皇帝。把都们。烦与我通报。〔净丑〕俺君主号令。但有中朝使臣到此。不许私自通问。〔生〕俺奉圣旨来此。豺狼作阵。竟没区处。如何是好。〔净〕休冲蛇虺毒。〔丑〕莫犯虎狼威。〔下〕

　　【滴溜子】〔末扮黄门官上〕风云护。风云护九重禁闱。兵戈拥。兵戈拥岂容进取。小臣是中朝通使。倘吾皇有玺书。疾忙报语。望日瞻天。从实奏知。
　　【前腔】〔生〕臣钦奉。臣钦奉圣朝旨意。特来拜。特来拜上皇圣主。事君当行臣礼。望伊一指麾。通闻行寓。俯伏鞠躬。天高听卑。
　　〔末〕下官乃是黄门通使。奉侍上皇渊圣二帝。但有本朝使臣到此。通使下官接应。〔生〕黄门大人。下官张九成。职授刑部侍郞。奉圣旨到此。欲一朝见二帝。烦与通报。〔末〕大人。契丹知道中朝使臣往往表奏不一。恐怕漏泄事机。严设禁卫。不许私自通问。大人如有表章。就此北面叩头奏启。下官与你传达天听。〔生跪介〕

　　【双鸂■〈氵束鸟〉】〔生〕诚惶顿首拜启。太上皇渊圣皇帝。小臣张九成钦奉朝廷勑旨。道自那失守误陷身边地。要亲迎龙驾嗟无计。　　温凊礼久相违。谨保持社稷邦畿。拜上二圣皇帝。朝夕裏望南归。敢上笺奏犯天威。念小臣不任屛营之至。
　　〔净丑上〕可汗传令。南朝新来使臣张侍郞。一同旧使臣洪皓王伦等暂且拘收四太子兀朮下。不许还国。正是在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下末〕张大人。犬羊之类。无仁无义。尽他威势逼胁。不可屈身。有损名节。〔生〕多承指教。

　　【三换头】孤忠自许。操若冰霜坚厉。况蒙君宠遇。把节旄自持。从敎羝乳。盼乡关何处是。料慈亲终无见期。痛杀王孙母倚门悬望儿。〔合〕为国忘家。怎肯把终身名行亏。
　　【前腔】〔末〕身淹虏庭。职供王事。况腰金衣紫。敢偷安避危。虚叨禄位。事君于顚沛裏。又何必怀归故庐。羡杀平原感恩捐此躯。〔合前〕

　　〔生〕南冠万里困胡尘。　　　　为国从来不顾身。
　　〔末〕正是疾风知劲草。　　　　须知版荡识忠臣。

　　第二十三出　问卜
　　【挂眞儿】〔旦携药上〕紫火金丹何处有。僊方未授神楼。且尽芹诚。躬调药饵。愿母病康宁如旧。
　　〔醉落魄〕孝当竭力。怎惮多劳役。思量转觉心悲戚。生离死别。两下无消息。高堂偃添忧忆。时来病势殊加剧。祗将药饵供朝夕。惟愿沈疴一旦皆冰释。奴家婆婆自从得了丈夫凶信已后。叔叔又出门去。一向孤愁。做成病症。欲待请医调治。又无门可觅。昨在市上赎些药饵。巳煎在此。请婆婆出来吃些则个。

　　【前腔】〔贴上〕老态侵凌加症候。良医信是难求。〔旦〕展放愁眉。调和病体。愿从此安跻遐寿。
　　〔贴〕媳妇。自从得你丈夫信息。愁烦成疾。〔旦〕婆婆请自宽心。毋以死伤生。叔叔出去。敢有喜信回来。也未可期。奴家煎得些药在此。请婆婆吃些。

　　【二郞神慢】〔贴〕形衰朽。闷恹恹我忧心孔疚。〔旦〕婆婆请宽心。但愿婆婆一百二十岁。〔贴〕媳妇。指望你百年同聚首。奈一身坎坷。飘飘命似浮沤。〔旦〕婆婆。这药是肘后僊方。请吃一口。〔贴〕谩说道是仙方传肘后。这恶味难当苦口。〔合〕强抬头。飮此药。愿从今病势全瘳
　　【前腔】〔旦〕含愁。看他心烦意苦。形枯貌丑。气息奄奄如病酒。总刀圭妙剂。料应也难下咽喉。便遇秦和医国手。只恐他病在膏肓怎救。
　　〔合前贴〕媳妇。两个孩儿生死俱无信息。

　　【啭林莺】骨肉存亡知是否。眼前欲见无由。媳妇。只是多多亏负了你。晨昏奉侍多生受。感恁深恩。料此生难酬天长地久。靑史上谁书俺贤妇。〔合〕泪珠流。早难道萱花可以忘忧。
　　【前腔】〔旦〕中途自伤分凤友。念他乡战骨谁收。奈何薄命遭阳九。望天可怜见。愿慈闱无恙。海屋添筹。恩深意厚。这贤德难忘我慈母。
　　〔合前丑上〕福无双至犹难信。祸不单行果是眞。自家为何说这两句言语。邻家张老安人两个孩儿都做了大官。谁想道一个死在军中。一个去沙场寻取尸骸。至今不得回家。因此老安人忧愁思虑。以致伏枕在床。饭食汤药奉侍。其实亏那贤孝媳妇。老娘不免去探望一回。〔相见介〕老安人病体若何。〔贴〕王邻母。多多拜谢你看顾。孩儿又不回来。怎么是好。〔丑〕请宽心。我闻说大秀才也没事。小秀才只在早晚回家。大娘子。有一个卖卦先生。终日在门首过。他说祸福至灵。你可请他一卜婆婆病势如何。再卜二位秀才消息如何。也省愁虑。〔旦〕也说得是。

　　【水底鱼儿】〔净上〕终日营营。验蓍龟兆最灵。知天知命。不须排五星。
　　老夫姓踢名秃。历数星书广读。穷透先天后天。分出大畜小畜。也有困蒙重离。也有交泰休复。也曾说长安发卦。也曾向成都卖卜。先生那数邵雍。同辈尽欺郭璞。只凭四象三爻。便说休囚祸福。夺得隗子蓍龟。括破郑人蕉鹿。舌能翻高就低。语皆騈四丽六。近来岁歉时荒。课钱专讨米粟。遇穷汉只要三升。见财主便索一斛。这般趁得钱米。家裏并无积蓄。年年食缺衣单。日日儿啼女哭。辛勤六十余年。枉自奔波碌碌。你看我家好异样门墙。〔内〕岂不有广厦千万间。〔净〕那里。只见两堵颓墙破屋。〔内〕这的是破屋数间而已矣。〔净〕卖卦卖卦。〔丑〕先生。此间张孺人家裏请你卜卦。〔净〕孺人拜揖。不知卜甚么卦。〔旦〕俺婆婆伏枕在床。烦先生卜病势如何。〔净卜诨介〕没事没事。再卜甚么。〔旦〕我丈夫除授督府参谋。监兵北伐。见说有不好的消息。以此叔叔去战场寻问了。〔净再卜诨介〕也没事。两卦皆吉。不妨不妨。〔丑〕先生。再与他卜一家宅。〔净又卜介〕呀。不好不好。早晚却有天番地覆。这等一头横祸。〔旦悲介丑〕孺人。你婆婆是病人。不要哀伤。只说前面这两卦皆吉便了。〔旦〕也说得是。〔贴〕媳妇。先生卦卜如何。〔旦〕道婆婆病体就得平安。〔贴〕你丈夫与叔叔的消息如何。〔旦〕丈夫亦没事。只在早晚与叔叔同回。〔贴〕且喜且喜。〔旦〕先生。适来的祸福不是谎么。〔净〕孺人怎么说这等话。老夫只凭八卦判断。岂肯说谎。你听我道。

　　【一封书】咸蒙与。鼎恒验羲文列卦名。孺人。你问市上人道我卜卦如何。吾术艺颇精。论吉凶多显应。休咎荣枯皆分定。看取靑囊几卷经。〔合〕谩劳形。且忘情。万事由天信五行。
　　孺人。老夫吿辞。求些卦钱。〔旦〕多生受了。〔净〕正是逢人只好少说话。卖卦不须多计钱。〔下贴〕王邻母。适来见先生说了。心上稍觉宽快些。但不能够得孩儿回来。如何是好。〔丑〕老安人。休要烦恼。

　　【前腔】〔贴〕我心中自三省。为孩儿愁病成。兄和弟远征。是何时得转程。〔丑〕先生说只在目下回来。〔贴〕暂假蓍龟占动静。祸福冥冥未可征。〔合前〕

　　【前腔】〔旦〕忧和喜两幷。吉和凶犹未明。姑疾势稍平。想亡夫事怎生。但愿他时双喜庆。母子团圞得保宁。
　　〔合前贴悲介〕王邻母。老身値此厄苦。如何是好。

　　【前腔】〔丑〕老安人。不须用闷萦。恐愁烦疾转增。〔旦〕邻母。婆婆病症怎能得平安。〔丑〕大娘子。你不须用泪零。且安心调母病。这个先生卜卦十分之吉。会见离鸾全破镜。彩凤双飞昼锦荣。〔合前〕

　　〔贴〕信八卦六爻三兆。　　　　〔旦〕忧变喜且宽怀抱。
　　〔丑〕靑龙共白虎同行。　　　　〔合〕吉凶事全然未保。

　　第二十四出　设祭
　　〔末上〕暑往寒来春复秋。夕阳西下水东流。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自家乃是随侍张探花的祇候。俺大人特到此战场内。寻认张状元尸骸。先着小人来此设奠。你看那战场风景。眞个好凄惨。只见日薄风悲。草枯蓬断。鸟飞不下。兽挺亡羣。尸塡巨港之涯。血满长城之窟。鬼神聚兮云漠漠。魂魄结兮天沉沉。利镞伤骨者呻吟于风雨之时。白刃破骸者悲号于星月之下。折戟残鎗。土花昏翳。荒冈故垒。烟蔓萧条。燕齐赵魏。贵贱尽委于泥沙。秦汉隋唐。老幼同归于尘土。正是一时豪杰成何事。千里江山怨落晖。

　　【缕缕金】〔净扮老汉上〕强壮日此从军。风尘堪白首。老辕门。自恨沟渠殍。饥寒难忍。向墦间祭处乞壶飧。谁人肯怜悯。
　　〔末〕老的是甚么人。来此何干。〔净〕小人是流落军士。恐有人到战场内祭扫。特来求乞则个。〔末〕大人每到也。闪过去。〔净作慌状坐介〕

　　【前腔】〔外上〕乘驿传好艰辛。水村纔过了。又山村。见说沙场。前途将近。望疎林影裏又斜曛。停骖解劳顿。
　　左右。那里是战场。〔末〕吿大人。这里人烟绝迹。骸骨成堆。正是战场了。

　　【小桃红】〔外〕平沙断碛。落日荒云。举目愁无尽也。只见枯蓬底白骨乱纷纷。总古今战争人。知他是赵和燕。魏和秦。齐和晋也。岁久天荒无可问。看那狐兔纵横。鸟雀满荆榛。
　　【下山虎】野花如绣。野草如茵。无限伤心事。敎人怎不断魂。看这满地尸骸。说甚么蝼蚁何疎。那管乌鸢可亲。新鬼衔寃旧鬼呻。弊形成灰烬。惟有阴风吹野磷。惨雾愁烟起。白日易昏。剩水残山秋复春。
　　奠仪陈设在此。那晓得哥哥骸骨去处。只得望空祭奠呵。

　　【蛮牌令】看骸骨怎生认。知何地丧兄身。万里羁魂招不返。空落得泪沾巾。念骨肉顚连无吿。只须将薄奠来陈。酹椒觞把哀情少伸。望尊魂来享殷勤。
　　【尾声】天涯不得归旅榇。兄和弟永作死生分。肠断楚些哀文。
　　左右那里。草际眠的是甚么人。〔末〕是一个求乞的军士。〔净〕吿大人。救济则个。〔外〕左右。把酒饭与他吃了。〔末与酒饭介净〕多谢大人。〔外〕左右。听他言语。与我南方人相似。怎么从军的到这般狼狈。〔末〕老汉。大人问你是那里人氏。为何这般狼狈。〔净〕吿大人。老汉是常州府江阴人。往年从岳元帅麾下到此征战。以后岳元帅精选士卒。把我儿子代役。西去讨贼。止剩老汉一身。流落在此。饥饿不得还乡。〔外〕呀。你旣在岳元帅手下征战。可晓得一个张参谋大人。〔净〕也是我同府人。怎么不晓得。〔外〕如今怎么了。〔净〕那时节杀败了契丹军马。正要点兵回去。朝廷旨意到来。着俺张大人北往五国城探望太上皇帝消息。一去四五年。至今未回。小的日夜悬望他到此带我还乡。〔末〕可是的话。〔净〕大人前老汉怎敢说谎。〔外〕左右。看他也不是说谎的人。你问他。我如今就在驿马上带他还乡去却如何。〔末〕老汉。大人说要带你还乡。你心上如何。〔净〕总领官。这大人是那里。〔末〕正是同里。〔净〕如此。大人是我重生父母。连夜随侍老大人回去。但恐跛■〈牜羊〉随赤骥。靑云飞走不容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