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种曲西厢记-明-崔时佩

　　〔贴〕姐姐。我看你心事。大不比往常了。

　　【前腔】〔旦〕没情没緖。闷倚帏屛。〔贴〕姐姐。去绣房中做些针指罢。〔旦〕心在他行。交颈鸳鸯绣不成。眼睁睁。天也不从人。张君瑞。想是你前生负我。我负你今生。两下裏影只形单。羞覩牵牛织女星。
　　【前腔】思思想想。念念心心。普天下相思。是我和伊都占尽。休怪我萱亲。自古道好事难成。东君有意。花也留情。〔贴〕老夫人寄书去叫郑生去了。〔旦〕我岂肯惹浪蝶狂蜂。止许衔花美鹿行。
　　【尾声】思思想想心不定。只为寃家病染成。恨杀萱亲背旧盟。
　　欲向花前寻旧约。云迷雾锁不堪行。张生病体沉重。不免写个药方送去与他。这病便好。红娘将纸笔过来。〔贴取纸笔介旦写介〕你将此药方送去与他。〔贴〕我的娘。你又惹事。我不送去。〔旦〕为何不送去。〔贴〕只怕像前番哄他。那张生被你哄得十生九死。〔旦〕今番不哄他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须索替我走一遭。〔贴〕我也不信你。只要罚一个誓。〔旦〕若是哄他。自有天理。〔贴〕不是这等罚誓。待我替你罚。若还这番说谎。姐姐那东西上生个脚盆大的疔疮。〔旦付贴书贴作难介〕我不拿去。〔旦〕我的亲亲姐姐没奈何。〔贴〕不是这等叫。待我坐了。深深拜一拜。叫一声亲亲姐姐。〔旦依贴叫介贴〕我的要老公的妹妹。

　　此药妙通仙。　　　　依方用意煎。
　　夜深人静后。　　　　一贴始安然。

　　第二十五出　病客得方
　　〔丑扶生上〕赴约西厢月正明。百花深处见芳卿。红将书柬分明约。事到临期又背盟。小生自那晚花园中受了小姐这场气。染成此病。一命将危。长老与夫人要请太医治我。便是孙眞人也医不得。若得那小姐美甘甘香喷喷凉渗渗甜蜜蜜娇滴滴一点唾津儿咽下去。管得就好了。〔丑〕官人官人。你早说一两日。也不见得病体这等沉重。还有救。还有救。拿钵头来。我吐上一钵头你吃。〔贴上介〕海上有方医杂症。人间无药治相思。张生病体越重。小姐思量。犹恐断送他性命。着我送医方去。救人一命。只索去走一遭。

　　【尾犯序】鬼病厮相侵。小姐呵。只为你彩笔题诗。回文织锦。待月烧香。隔墙听琴。顚窨。送得人卧床着枕。送得人忘餐失寝。这是夫人处。把恩山义海做了远水遥岑。
　　〔见生介贴〕张先生病体如何。〔生〕红娘姐。我不济事了。异乡易得离愁病。妙药难医肠断人。被小姐害杀我也。若死到阎罗殿前。少不得你做个证见。〔贴〕普天下害相思的。不似你这般样饿鬼。

　　【前腔】你心不存学海文林。梦不离柳影花阴。窃玉偷香。何曾得甚。难禁。只落得愁如宋玉。腰如病沈。思量起。自海棠开后思想到如今。
　　老夫人着我来看先生。小姐再三伸敬。有一药方送在此。〔生做慌介〕在那裏。〔贴〕须要这几般制度方好。你听我说。

　　【前腔】桂花摇影夜深沈。酸醋当归蜂蜜来浸。面靠湖山背阴飮。这片药方难寻。须审。〔生〕要忌甚么。〔贴〕忌的是知母未寝。怕的是红娘撒心。稳倩取。史君子一星人参。
　　〔贴递书介〕张先生。这药方是小姐亲手写的。〔生笑起介〕早知恩诏到来。理合远接。〔贴〕却又怎么。诗上如何说。你念与我听。〔生念诗介〕休将闲事苦萦怀。取次摧残天付才。不意当时完妾行。岂知今日作君灾。仰图厚德难从礼。谨奉新诗可当媒。寄语高唐休咏赋。今宵端的雨云来。红娘姐。这诗果是小姐写的。不似前番哄我么。〔贴〕今番一定不哄你了。〔生〕读罢此诗。不觉病症已减去一半。就精神起来了。倘若又像前番。这条性命着他手了。〔贴〕端的不哄你了。〔生〕这诗非前日之比。我那好小姐怎放得我下。

　　【前腔】你是闺中女翰林。俊的是庞儿俏的是良心。体态温存。性格幽沈。如今。这诗呵。须不是从前将人调引。须不是将人厮禁。端的是。知音君子诗向会人吟。
　　【锦腰儿】〔贴〕小姐来时。身盖着一条布衾。头枕着三尺瑶琴。他来时怎生和你一处寝。冻得人战战兢兢说甚么知音。
　　【前腔】果若是他有心我有心。花有淸香月有阴。春宵一刻値千金。端的是张君瑞大来福荫。
　　〔生〕只怕老夫人拘紧。不能勾出来。〔贴〕不愁夫人拘紧。只怕小姐不肯来。他若果是有意。你可放心

　　【普天乐】虽然是老夫人晓夜将门禁。好共歹须敎你称心。〔生〕休似前晚不肯。〔贴〕肯不肯怎由他。亲不亲尽在恁。
　　〔生〕今晚千万同小姐早些来。正是。

　　好事完成全仗你。　　　　今宵管取谐连理。
　　晴干拏伞着油衣。　　　　一心要待云和雨。

　　第二十六出　巫姬赴约
　　【临江仙】〔旦上〕针线无心倚绣床。那人闷在书房。封书曾约赴高唐。红轮西坠也。不觉又昏黄。
　　昨日着红娘送缄帖儿约张生今夜相会。待红娘来与他做个计较。〔贴上介〕着意寻不得。有时还再来。小姐着我送书与张生。许他今晚相会。我只怕小姐又是说谎。断送他一命非当耍。且看他如何说。〔贴见旦介旦〕红娘收拾卧房。我去睡也。〔贴〕小姐。你睡了不打紧。怎生发付那人。〔旦〕说甚么那人。〔贴〕姐姐你又来了。送了人性命不是耍。你若今番又说谎。我去老夫人跟前出首。〔旦〕这贱人倒会放刁。羞搭搭的教我怎么去〔贴〕小姐有甚羞处。到那分际时。只把眼儿闭了便罢。

　　【祝英台】玉精神。花模样。看他无倒断思量。一片志诚。今日方知。两下裏赴约高唐。只为他窃玉偷香。勾引得春心飘荡。料襄王。先在阳台之上。
　　〔旦作难介〕红娘。虽然如此实是懒去。〔贴推旦介〕待我携了衾儿。去去去。老夫人睡也。〔旦走介贴〕俺姐姐。

　　语言须是强。　　　　脚步早先行。

　　第二十七出　月下佳期
　　【供养引】〔生上〕竚立闲阶。夜深香霭。黄金界。潇洒书斋。闷杀读书客。
　　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小姐着红娘送来的缄帖儿。约今晚成事。这时候不见来。莫非又是说谎了。正是人间良夜静不静。天上美人来不来。

　　【临镜序】彩云开。月明如水浸楼台。风弄竹声只道是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意孜孜双业眼。急攘攘那情怀。倚定着门儿待。只索要呆打孩。靑鸾黄犬信音乖。
　　小生一日十二个时辰。无一刻放下小姐。你那裏知道呵。

　　【前腔】昏昏情思眼慵开。梦魂飞入楚阳台。早知道无明无夜因他害。想当初不如不遇倾城色。小姐这早晚不见来。夫人行料应难离侧。多管寃家有些不自在。小姐若这一遭不来呵。安排害。准备抬。异乡身强把茶汤捱。
　　〔旦贴上贴〕姐姐。你在这裏站着。待我去敲门。张先生。开门。开门。〔生〕是谁。〔贴〕是你家前世的娘。〔生〕小姐来了么。〔贴〕又不得来。〔生〕若不来。你就替一替。〔贴〕呸。放尊重些。休得惊了小姐。且接了衾枕进去。〔生〕是。不敢。〔贴〕张先生如何谢我。〔生〕小生一言难尽。惟天可表。当以犬马报之。〔生见旦跪接介〕张珙有何德能。敢劳神仙下降。〔旦〕请起来。

　　【罗香令】〔生〕先前见责。谁承望今宵欢爱。着小姐这样留心。张珙合当跪拜。〔生跪旦扶起介生〕小生又无潘安貌。子建才。〔生回看旦介〕觑着可憎模样。不胜感戴。小姐只是可怜见我是孤身客。
　　【前腔】〔旦〕见你多愁多害。其实难捱。只见你废寝忘餐。可怜你十分不快。〔贴〕亏你眞心耐。志诚捱。小姐的心回意转。张生你否极泰来。这其间留得形骸在。
　　〔旦〕妾千金之躯。一旦弃之。此身托于君子。勿以他日见弃。使妾有白头之叹。〔生〕小生焉敢如此。〔贴〕你两人睡去罢。我去看老夫人醒也未醒。〔生旦携手介〕双双携素手。款款入书斋。〔下贴吊场介〕你看张生好歹。他两个公然进去了。径不理着红娘。教我独自在此。好闷杀人也。

　　【十二红】小姐小姐多丰采。君瑞君瑞济川才。一双才貌世无赛。堪爱。他每两意和谐。花心轻摘。柳腰款摆。露滴枝头牡丹开。香恣蝶蜂采。一个斜欹云鬓。也不管堕却寳钗。一个掀翻锦被。也不管冻却瘦骸。好似襄王神女会阳台。一个半推半就。一个又惊又爱。一个娇羞满面。一个春意满怀。今宵勾却相思债。张生当初许说。事成之后。筑坛拜将谢我。如今两个携手儿竟自去了。更不管红娘在门儿外待。敎我无端春兴倩谁排。只得咬定罗衫耐。犹恐夫人睡觉来。将好事番成害。将门扣。呌秀才。莫耽余乐惹非灾。轻轻呌。呌姐姐。忙披衣袂把门开。看看月上粉墙来。莫怪我再三催。〔生旦披衣上〕

　　【节节高】春香抱满怀。畅奇哉。浑身上下都通泰。无聊赖。难摆划。凭谁解。梦魂飞遶靑霄外。只疑都是梦中来愁无奈。〔合〕今宵相会碧纱幮。何时重解香罗带。
　　【前腔】〔合〕花阴下藓阶。楚阳台。襄王云雨今何在。重欢爱。归去来。何时再。乍时相见敎人爱。霎时不见敎人怪。〔合前〕

　　【尾声】风流不用千金买。贱却人间玉帛。〔生〕小姐若不弃小生。是必破工夫明夜早些来。
　　〔旦〕回去也。怕夫人醒来寻我。〔贴〕张先生。且喜且喜。你如今病医好了么。〔生〕多谢红娘姐。我十分病已去九分了。还有一分不去。〔贴〕这一分如何不去。〔生〕这一分还在红娘姐身上。承你不弃。一发医了小生这一分何如。〔贴〕呸。〔扶旦下〕

　　寄柬传书在用功。　　　　听琴联句隔墙东。
　　今朝剩把银缸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第二十八出　堂前巧辩
　　【谒金门】〔老旦上〕凄凉萧寺空迤逗。故园不堪回首。争奈孩儿胡厮耨。想必是红娘引诱。
　　雕笼不解藏鹦鹉。绣幙何须护海棠。这几日窃见莺莺神思恍惚。精神倍加。腰肢体态。比旧日不同。莫不做下些事来。待我叫欢郞出来问他。欢郞那裏。〔净上介〕妳妳叫我怎么〔老旦〕我儿过来。我问你。你这两日见你姐姐和红娘那裏去么。老实说与我知道。与你菓子吃。

　　【风入松】〔净〕秋千庭院夜迟迟。见红娘小姐相携。烧香只说花园去。多时不见他回。我潦倒先回睡也。不知他几时归。
　　〔老旦〕我知道了。你去罢。〔净〕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下老旦〕红娘那裏。〔贴上介〕

　　【谒金门】若不是红娘引诱。怎能彀两边成就。裙带腰儿掩过纽扣。比着旧时越瘦。
　　〔贴见老旦介贴〕不知叫红娘有何话说。〔老旦〕小贱人还不跪着。每日引小姐到花园中去烧香。你做下好事出来。还不对我从实供说。〔贴〕我不晓得。不知有甚么好事。〔老旦打贴介〕还不说。我着你

　　【桂枝香】行监坐守。谁许你胡行乱走。一任的握雨携云。常使我提心在口。〔贴〕我都不知道。〔老旦又打贴介〕休花言巧语。休花言巧语。将没做有。出乖露丑。打你小丫头。不说与我始末根原事。如何索罢休。
　　〔老旦又打介贴〕老夫人。听我说。

　　【前腔】那日闲停针绣。细把此情穷究。道张生病染沈痾。他和我到书房中问候。那张生天杀的呵。着红娘暂回。着红娘暂回。〔老旦〕那时小姐在那裏。〔贴〕教小姐权时落后。〔老旦〕罢了。落后却怎么。〔贴〕两下裏呵。做了鸾交凤友。〔老旦掷杖介〕气死我也。〔贴〕老夫人休打红娘。〔合〕谩追求。说与你始末根原事。如何索罢休。
　　〔老旦〕都是你这丫头。送你到官去。〔老旦扯贴介贴〕老夫人。非干张生小姐与红娘之事。都是老夫人之过也。〔老旦〕这贱人。如何到扯在我身上来。〔贴〕老夫人。信乃人之根本。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当初兵围普救之际。老夫人亲许退得贼兵者。以女妻之。张生非慕小姐颜色。岂肯区区建退兵之策。今日兵退身安。夫人悔却前言。旣不成其亲事。只合酬之以金帛。令张生舍此而去。不合留请书院中。使怨女旷夫。早晚各相窥视。所以夫人有此一端差处。目下夫人若不息此事。一来辱了相国家声。二来张生名望不轻。旣以施恩于人。忍令反受其辱。若到官司。夫人亦有治家不严之罪。忘恩负义之愆。反为不贤。红娘不敢多言。望夫人恕其小过。成其大事。则将其旧染之污而自新。岂不为长便乎。〔老旦〕那张生有甚好处。把女孩儿配与他。〔贴〕老夫人。且听我说那张生呵。

　　【月上桂花】聪明俊秀。我小姐呵。玲珑剔透。一个是仕女班头。一个是文章魁首。今经月久。今经月久。相厮守。两意相投。一心如旧。休。近日转风流。别样精神。把春光泄漏。
　　〔老旦〕若依着你这小贱人说。一些事也没有。

　　【前腔】〔贴〕当初叛贼草寇。请到蒲关故友。张解元起死回生。老夫人番言变口。你名门阀阅。名门阀阅。家声旧。终不然背义忘恩。出乖露丑。休。何必苦追求。常言道女大难留。苗而不秀。
　　〔老旦〕这贱人倒也说得是。我自不合养下这不肖之女。待经官司。恐玷辱我相国家声。俺家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罢罢。与我唤那不肖的贱人出来。〔贴〕小姐有请。〔旦暗上贴〕小姐。且喜且喜。那棍儿在我身上滴溜溜滚。被我说得一些事也没有了。夫人如今叫你与张生成亲。〔旦〕羞人搭搭。怎么去见那母亲。〔贴〕娘的面前有甚羞处。照依前日见张生一般。把两只眼闭了便罢。〔老旦〕红娘一发去叫那禽兽出来。〔贴〕张先生有请。〔生暗上贴〕张先生恭喜。我为你。老夫人把我打得十生九死。被我把你退兵之事一一说起。如今唤你二人成亲。〔生〕多谢红娘姐成就。我张珙死于地下。不敢忘你。只是惶恐。怎生去见老夫人。〔贴〕你休假意。放面皮老些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