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种曲精忠记

　　【楚江秋】想我三人有盖世功。今日落伊套中。犹如虎落深穽中。领兵为帅静边戎。使我怒气冲霄。恨秦桧专权宠。〔合〕安邦的也是空。勤劳的也是空。都做了一枕华胥梦。
　　〔丑〕退后。岳云上来。你招了罢。〔小生〕

　　【前腔】我功劳足可矜。英雄猛勇。赤心报国每尽忠。诬我按兵不举受非刑也终日裏世事匆匆。眞个是成虚哄。〔合〕功多的也是空。名高的也是空。都做了一枕庄周梦。
　　〔丑〕退后。张宪你上来。你这様小小年纪。不与朝廷出力。也随着父兄干这般大逆事。可恶。〔小外〕

　　【前腔】疆场建大功。安边太平。忠心为国能尽诚。做了郊原鸟尽弓藏也。谁知在牢狱遭刑。只落得身命倾。〔合〕功高的也是空。名高的也是空。都做了一枕南柯梦。
　　〔丑〕人人说你三人是好汉。不见得。〔生〕杀金酋望风而走。怎么不是好汉。〔丑〕旣是好汉。这等轻轻的一个死罪。如何就认不起。〔生〕唗。奸贼好生无理。

　　【前腔】〔生小生外合〕怀奸通大金。人极计生。金牌召我来到京。我只道封官受赏显功能也。何曾与金国通谋。寃屈事如山重。〔合〕忠贞也是空。怀奸的也是空。都做了一枕蕉鹿梦。
　　〔丑〕请了。我也不问了。〔生〕你也问不得这桩事。回了圣旨罢。〔丑〕请。我晓得了。〔二生小外下丑〕进牢中去了。方纔他不动手。若动手。你这几个人个个被他打死。众人过来早上秦丞相钧旨。分付我着你众人今晚带他风波亭上。一齐绷扒吊死结果了。明日衙门裏来回话有赏。〔众介〕

　　父子三人命。　　　　今朝一旦亡。
　　任他功盖世。　　　　一命见阎王。

　　第二十二出　同尽
　　〔末同众上〕手执无情棍。怀揣滴泪钱。日行狼虎路。夜伴死尸眠。自家徐宁。万俟爷分付秦丞相旨意。将岳家父子三人。今晚在风波亭上。一齐吊死回话。众兄弟。我想他父子就是老虎一般。谁近得他。莫若我众人请他出来。哀吿他自尽何如。〔众〕使得。岳将军有请。〔众跪介生上〕快起来。我从来不曾看得汝等怎么行这礼。敢是朝廷有好音么。〔众〕有倒有些说话。只是不好说得〔生〕但说何妨。〔众掩泪介〕不敢说。〔生〕是了。敢是朝廷要去我父子。〔众〕果有旨意。只是我等俱不敢。〔生哭介〕皇天。我有如此大功。倒要去我。罢罢。朝廷之命。与汝何干。只是我两个孩儿知道。犹恐有变。你可放了我的杻。只说朝廷有赦。叫我两个孩儿出来。我自有处。〔众应介生〕岳云那裏。〔小生〕爹爹。有。〔生〕孩儿好了。朝廷有赦。汝可就缚。迎接旨意。〔小生〕怎么缚了。〔生〕恐你有变。〔众缚介〕张宪何在。〔小外〕有。爹爹。怎么把哥哥缚了。〔生〕我儿。朝廷有赦。恐汝等有变。汝亦当就缚。迎接圣旨。〔众缚介生〕汝等也把我缚了。那裏迎接圣旨。〔众〕风波亭上去。〔生〕罢了。我那儿。我那日在边上回来。江心内金山寺中有个道月长老。是我故人。因便过访。临行时与我一偈。偈曰。将军此去莫心焦。为见金牌恨怎消。滚滚风波须仔细。留心把舵要坚牢。我只道扬子江风波。谁想我父子死于风波亭上。〔小生小外〕爹爹这等说。是朝廷要去我父子了。何不早说。我们打将出去。〔生〕说那裏话。自古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

　　【山坡羊】收拾了凌云豪气。〔小生〕丢撇了十年功绩。〔小外〕同聚首仃伶父子。〔众〕恨奸臣刬地裏生奸计。母与妻。知他在那裏。良田万顷占不得眠牛地。视死如归。有谁人扶社稷。〔合〕思之。赤心报国天地知。思之。误国奸臣天地诛。
　　〔众下末〕你看岳爷爷上天去了。都是秦丞相主意。非干我等之事。岳爷爷。

　　【忆多娇】天也知。地也知。如何忠孝屈陷伊。这段寃仇天地知。恨杀秦贼。恨杀秦贼。把他一家陷溺。
　　我们众人不免回秦丞相讨赏便了。正是

　　阎王注定三更死。　　　　病不留人到四更。

　　第二十三出　中计
　　【双劝酒】〔净上〕专权为党。主和为上。只为岳飞恃强。常怀心上。杀害他父子俱亡。那其间报答金邦。
　　常言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尀耐岳飞倚仗父子勇武。意欲恢复中原。专阻和议。今被我令人吿他按兵不举。拿下大理寺勘问。连日不肯成招。思想起来。延挨日久。恐为后患。夜来分付勘官。将他父子三人尽皆吊死。今早不见回报。〔末〕受人之托。必当忠人之事。〔净介〕徐宁。着你干的事如何了。〔末〕蒙丞相钧旨。岳飞父子三人。夜来三更时分。尽皆吊死了。〔净〕好好。事已完矣。我如今奏过官裏。将他家属老幼。尽皆发遣。不许本处藏留。徐宁听我道。

　　【番皷儿】我在金国。在金国。曾盟誓。前日被他阻和议。只谓势不两立。阴中吾计。杀死在牢中。方称吾心意。
　　【前腔】吿恩主。吿恩主。好深计。将他装却这般罪。今朝死矣少人知。相验相同。莫交为累。
　　父子三人一旦亡。　　　　发他老幼去他方。
　　善恶到头终有报。　　　　且图眼下莫思量。

　　第二十四出　怜主
　　〔丑上〕阃外归来狱已成。秦人指日坏长城。九泉父子三人死。忠佞从来不共生。自家岳将军帐下张保。且说我将军父子三人。眞个文武双全。忠孝兼尽。儿童知其姓名。草木知其威势。杀败金人三四十阵。方得河北之地。要杀到黄龙府。迎取二圣回朝。谁料奸臣妄奏。将金牌取回京师。要问他按兵不举之罪。送大理寺吊死了。不免星夜到鄂州去报老夫人知道。作急前来。置买衣棺。埋葬将军父子尸首。多少是好。

　　【步步娇】盖世英雄成何济。都做了衔寃鬼。夫人他怎知。我不惮崎岖。报说详细。这苦诉阿谁。不觉双垂泪。
　　无故杀忠臣。　　　　凄凉不可闻。
　　岂辞辛苦意。　　　　报与故园人。

　　第二十五出　闻讣
　　【临江仙】〔老旦〕孩儿夫壻在京畿。何事鱼雁全稀。〔小旦〕望穷云树路参差。精神长恍惚。心事乱如丝。
　　〔老旦〕孩儿。自你爹爹取你两个哥哥到京。杳无音信回来。好生挂念。〔小旦〕母亲。正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好事近】〔老旦〕正好乐期颐。又値边衅烽起。金牌屡诏。催逼得父子班师。思之。此去望京城。消息何不寄。顿令人暗掷金钱。问卜并没端的。
　　【前腔】〔小旦〕多应是加官受赏拜丹墀。因此上无暇修书。何须忧忠。不久定有归期。重开绮席。那其间骨肉仍欢会。感皇恩宠锡无穷。端不负汗马功绩。
　　【太平令】〔丑上〕不惮驱驰。特把凶闻报与知。将军父子皆倾逝。说着伊泪偷垂。
　　【前腔】〔二旦〕为甚因依。惊得我娘儿心战栗。〔丑〕不须哽咽听咨启。请登程及早去收尸。
　　〔老旦〕为何。〔丑〕吿夫人小姐知道。秦桧蒙蔽朝廷。连发十二道金牌。取老将军回京。不容朝见。竟发大理寺收监。〔老旦〕旣如此。缘何老将军手札。复取两个小将军去。〔丑〕老将军恐小将军有变。特地取去。一同勘问。〔老旦〕那时老相公招也不招。〔丑〕自不曾招。忽于腊八之夜。在风波亭上。将老将军父子三人一齐都吊死了。〔老旦小旦〕死了。兀的不痛杀我也。〔倒介丑介老旦〕

　　【香柳娘】痛骨肉夭亡。家无依倚。奔丧千里身怎惜。把行囊整束。把行囊整束。只得苦奔驰。骸骨怎抛弃。〔合〕恨奸臣太毒。恨奸臣太毒。排陷忠良。负屈何时报取。
　　【前腔】〔小旦〕劝娘行起程。劝娘行起程。离闺门前去。天涯父子一灵无倚。把骸骨葬埋。把骸骨葬埋。我便死有何辞。肝肠痛欲碎。
　　〔合老旦〕张保。你去分付院子。叫下船只。我亲到杭州。收拾尸骸。〔丑〕领钧旨。〔下老旦小旦〕

　　【哭相思】诬陷忠良身屈死。却交谗佞恣为非。若然天理无私曲。这段寃仇必报之。〔下〕

　　第二十六出　毕命
　　〔末上〕一株小橹荡行舟。半载离人半载愁。一隔芦花江上月。几年心事上眉头。蒙夫人分付。唤下船只。要到杭州去。今已唤下。且待夫人出来。就此上船。〔丑扮船家随上老旦小旦上〕

　　【凤凰阁】如醉如痴。这苦浑如梦裏。终朝无语泪双垂。父子三人为怨鬼。伤哉举寂莫。甚日何年见你。
　　〔老旦〕不见孩儿共我夫。空交留得一身孤。〔小旦〕月明只有身随影。父子三人影也无。〔老旦〕院子。分付你唤下船只。可有了么。〔末〕船已唤下。请夫人小姐登舟。〔众作上船介〕

　　【皂罗袍】〔老旦〕此身全不由己。只得与孩儿离却深闺。奔丧日夜往京畿。含羞忍耻离乡里。〔合〕魂飞魄散。行程恨迟。鞋弓袜小。步行较迟。悠悠望断江儿水。
　　【前腔】〔小旦〕母子共千山万水。谩敎奴两眼泪滴如珠。终朝慽慽意如痴。秦贼。谁知你暗使拖刀计。〔合〕

　　【前腔】〔末〕且喜杭州到矣。把船儿暂且泊住郊西。且休惊怖少伤悲。恐行人岸上相窥视。
　　〔合老旦〕这是那裏了。〔末〕这是临安城了。请上崖。〔老旦〕你打听老相公尸首在何处。〔末〕老相公尸首还在大理寺天牢内。〔老旦〕天那。怎么得见。〔末〕夫人小姐。不须啼哭。秦桧不时差人打听。他若知道。必有大祸。不免待小人处置祭礼。悄地到大理寺牢门前一奠后。再作区处便了。〔老旦〕此去大理寺有多少路。〔末〕还有一里之程。〔老旦〕旣如此。你与我安排祭礼。卽便前去。〔末〕理会得。祭礼俱完备在此了。〔老旦〕院子。你可引路。我母子随后。〔行介末〕这裏就是。〔众哭介老旦〕孩儿。这是你父兄骨肉。你可主祭。待我随后。〔小旦〕谨依母亲慈命。我那爹爹哥哥呵。父兄抱屈丧天涯。母子飘零最惨凄。血泪千行心欲碎。望空浇奠最伤悲。

　　【绵搭絮】望空浇奠最伤悲。谁料父子衔寃。赴黄泉没转期。细思之。涕泪交垂。指望你荣归故里。怎想一旦分离。只为你忠勇过人。被奸臣将巧计施。
　　【香罗带】〔老旦〕奸臣将巧计施。诬陷你功劳尽虚。圣上呵。忠臣尽节为怨鬼。丈夫。自别之后呵。我心无日不思伊。也思我一旦家无主。娘儿倚靠谁。思量展转心痛悲。〔合〕恨秦桧奸臣也。将我一家都陷溺。
　　【绵搭絮】〔小旦〕想只为不从和议。设陷仇隙。圣上呵。全不念汗马功劳。害忠良眞可惜。〔背唱〕暗寻思。我银甁呵。在世有何为。不如身归冥路。也得父子相会。虽则祭礼轻微。望灵魂来鉴之。
　　【香罗带】〔老旦〕灵魂来鉴之。这寃情怎洗。你在冥中父子当报取。今日呵。徒烧香纸奠尊罍也。痛切心将碎。凄凉意似痴。交人怎不珠泪垂
　　〔小旦背介〕我父兄已死。在世何为。呀。此间有井一口在此。不免投入井中。也得与父兄相见。母亲。前面来的不是爹爹哥哥。〔老旦〕在那裏。〔小旦投井介〕

　　【满江红】将此身溺淸泉无疑虑。
　　〔下老旦〕呀。我那儿呵。

　　【绵搭絮】一家骨肉屈死无遗。我那儿呵。你就死捐生。弃娘亲何太急。痛谁知。命在须臾。更有谁收骸骨。暴露荒堆。我一家都死了。老身在此。将何所靠。须信今日丧黄泉不待时。
　　〔撞死下末杂〕夫人小姐俱已自尽。可怜可怜。

　　【忆多娇】娇艳质。俱丧失。珠流玉碎眞可惜。忠孝一门眞异德。恨秦桧奸贼。恨秦桧奸贼。把我一家陷溺。
　　我们在此也没干。不如收拾回去罢。

　　权奸误国陷忠臣。　　　　今日凄凉不可闻。
　　双手劈开生死路。　　　　一身跳出是非门。

　　第二十七出　应眞
　　【挂眞儿】〔外扮行者上〕自幼出家叅佛祖。身居王舍城中。酆都救母早超升。往来极乐国。地藏号圆明。
　　王舍城中安此身。酆都救母往灵云。出家何必多年久。一夕蹉跎岁月深。贫僧乃是幽冥教主地藏王是也。今下方黑气冲天。我佛慧眼一观。乃是临安秦桧屈陷忠臣岳飞父子。幽魂不散。怨气冲天。今奉如来法旨。着我化一风魔和尙。到杭州灵隐寺投下。待他来时。从头点化一番。教他也知善恶报应。

　　【醉太平】叹人生世间。如一梦邯郸。争名夺利弄机关。到头来说个等闲。劝君好把无常盼。忽然到了难留恋。禅机明示不须叅。待他来说个再三。
　　此是香积厨。不免写诗在此则个。

　　寳藏光中普现身。　　　　途开地藏济生民。
　　从空伸出拏云手。　　　　提起天罗地网人。

　　第二十八出　诛心
　　【光光乍】〔丑上〕做长老。事头多。遇花酒。不空过。夜来抱着沙弥睡。这场快活谁似我。
　　松下山门日昼长。竹间僧舍午风凉。谁能似我无尘虑。一炷淸香答上苍。小僧是灵隐寺中住持和尙是也。今早丞相秦爷。发下香金。来我寺中做超生法事。不免净扫法堂。伺候则个。〔净众随上〕

　　【出队子】三公之位。三公之位。自小登科占上魁。只因前日杀岳飞。使我心中如醉痴。灵隐寺修斋忏悔。
　　〔丑〕和尙接爷。〔净〕和尙。我送下香金。烦着你修斋法事。完备未曾〔丑〕完了。只等老爷拈香。〔净〕行香。我先要看佛。然后行香。这是什么殿。〔丑〕这是大雄殿。〔净〕愿岳家父子早早超升。〔丑〕这是弥陀殿。这是枯木堂。〔净〕这是那裏。〔丑〕这是香积厨。〔净看诗介〕缚虎容易纵虎难。无言终日倚阑干。男儿两眼英雄泪。流入胸襟透胆寒。这诗我与夫人在东窗下商量作此诗。如何倒写在这裏。叫和尙。〔丑应介净〕这壁间诗是谁写的。〔丑〕这诗是一个游僧写的。〔净〕那游僧还在么。〔丑〕还在。〔净〕旣在。可唤他出来。〔丑〕禀老爷。这游僧是犯风疾的。倘他出来。有言语冒犯。不当稳便。〔净〕旣是风疾的。不计较。教他出来。〔丑应介〕叶守一。你且出来。〔风〕谁叫。〔丑〕秦丞相在此唤你。快出来。〔风〕我在此忙哩。〔丑〕什么忙。〔风〕我在念佛忙。〔丑〕你念的是什么佛。〔风〕我念的是普天下人不理会的佛。〔丑〕你念一声与我听。〔风〕我念与你听。南无阿弥陀佛。〔丑〕这佛三岁孩童也晓得念的。你且出来。〔风上〕我来。我来。若人破了知。三世一切佛。印官法戒性。一切惟心造。贫僧叶守一是也。师父呼唤。上前相见。呵呵师父。〔丑〕叶守一。你终日拿了一枝笔。东也写。西也写。如今写出事来了。〔风〕写出什么事来。〔丑〕你写什么诗在香积厨下。秦丞相见了。甚是发怒。你且去见他。〔风〕就是那秦桧么。〔丑〕正是。〔风〕我正要见他。呀。果是秦桧。〔净〕果是风疾的和尙。壁间的诗。是何人写的。〔风〕这诗么。是你做的。是我写的。〔净〕为何这胆字写得这样小。〔风〕秦桧。你的胆大。做出事来。我的胆小。不做出事来。〔众喝介净〕咄。胡说。你手中拿的是什么东西。〔风〕是一把苕菷。〔净〕这苕菷要他何用。〔风〕我有用处。要扫殿上这些奸臣。〔净〕怎么不去放了。〔风〕放他不得。〔净〕为何。〔风〕放了他就要弄权。〔净喝介风〕秦桧。待我把这苕菷从头至尾。说与你听着。